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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白帝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64
王彬

1995,华山

一万只虫鸣还没有将夜色啮尽,刚刚凌晨四点,我们就被叫起爬山了。

  虫声唧唧,雨点一般洒落,带来许多寒冷的气息,仿佛有数不清的微明光斑把我们湮没,把我们托起,又落到黝黑的山径上。

  山,是西岳华山。我们昨天来到这里,专门为了爬华山。说是专门,其实并没有任何装束准备,而且当时也并无缆车,我们只是做好在一整天的时间里爬山和下山的准备而已。

  迷迷糊糊中走过一座山谷,之后的山路基本是五十度的倾斜状态。有一段几乎是九十度,我们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同行的人说,如果在这里设一道关卡,就真的是一夫当关。天色大亮时,看到前面有一道苍翠的山岭,在薄如刀刃的山脊上开凿一些纤细粗浅的石阶,一侧装有铁索,而另一侧没有任何防护。后来知道,这儿就是著名的苍龙岭。对面是金锁关,有一处叫“韩愈投书处”,说是韩愈来到这里被惊吓得痛哭,写了一封与家人诀别的遗书,于此投下,可见其地势凶险。

  韩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得而知,韩愈是否在这里写下遗书,也不得而知。中国的名山大川往往与文人结缘,在笔走龙蛇的烟霞中升华,而后者也因此不朽。韩愈与华山却是一个例外,一座名山吓到一位文化名人,则是个异数,不知这背后包孕了什么历史真相。

  进入金锁关,山路开始平坦,再前行便是西峰,上面有一方巨石,旁边有一块小石,中间是一条缝隙,一只大铁斧被一条铁链固定斜倚在巨石脚下,石上镌刻:沉香劈山救母处。西峰附近是南峰,在去南峰的山路上,有一处凹陷的石窝,里面储水,有文字说这儿就是玉女洗头发的地方,看罢令人哑然。而长空栈道则令人惊惧,两位道袍装束的男人站在栈道上俯瞰对面山谷。

  与泰山和黄山相比较,泰山宽博厚重,青松茂密而有君子之风,黄山空灵妩媚,罗衣飘飘而有美人之态。华山呢?荦确雄奇如万刃锋出,天兵森列,凛凛然使人产生敬畏之感。记得李白在诗中吟哦黄河像丝线一样从天际远远飘来,奔流到华山而被阻遏了,“盘涡毂转秦地雷”。然而实际的地理状态是,黄河与华山并没有交集,但这对李白这样可以上天摘星的浪漫诗仙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用咆哮的黄河衬托“西岳峥嵘何壮哉”,有什么不可以?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崔丹谷高掌开。

  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白帝是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为“司秋”之神,处于西方,西方属金,颜色白,因此称白帝。而华山被视为白帝的栖身之处,因此李仙人说这里是“白帝金精运元气”。还有一种传说,上古时期有五帝,白帝是其中之一,他建立的国家在山东日照一带。西汉末年,陕西扶风茂陵人公孙述割据四川,称其驻地为白帝城。公孙述,字子阳,故而又称子阳城。 这当然与华山无关,而李白把华山喻为莲花,则是关乎华山形状的描述,所谓“石作莲花云作台”。无边的云朵漫涌恣肆,淡青的山峰在云端上翻滚,无论如何都会使人产生美丽联想。然而,为什么不是云作莲花?云想莲花,花作山,让云在嶙峋的石头上绽放花朵,美人如花隔云端,而石头追随着,也怒放莲花一般的云朵呢?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画家与华山的关系更为亲近,他们喜欢用各式皴法摹写华山的孤耸与肌理。我最喜欢的是明人王履,他用简洁的小斧皴一笔一笔地勾斫山石,以写生的手法,将华山石质的坚实与文理邃密描摹得精准到位。1903年,三十九岁的齐白石与友人进京,三月路过华山,正是桃花盛开之际,齐白石登上万岁楼“面对华山,看个尽兴”,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说:“一路桃花,长达数十里,风景之美,真是生平所仅见。”晚间,齐白石画了一幅《华山图》团扇,题诗曰:

  看山须上最高楼,胜地曾经且莫愁。

  碑石火残存五岳,树名人识过青牛。

  日晴合掌输山色,云近黄河学水流。

  归卧南衡对图画,刊文还笑梦中游。

  齐白石从湘潭出发,先是到了西安,觐见樊樊山。樊其时是山西的三品臬台,齐刻了几方印章想送给他,但因为没有递门包,门子不给通报。后来旁人跟樊樊山说了才见着面,樊樊山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刻印的润资,又替齐白石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亲笔写好交给他。此时,齐不过是一个乡间画师,而樊不仅是金镳玉络,而且是耸动南北的大诗人,可见樊的胸襟。在晚清覆灭前夕,樊曾在江苏暂属巡抚,但未到任清廷即覆灭了。晚年他欲去天津卖字,被金梁讥讽,铩羽而归,不久便与世长别。为了酬答樊樊山多年延誉的雅意,齐白石给他画了一幅《双蝶图》扇面,樊赋诗回赠:

  一双蝴蝶蘧蘧至,犹恐相逢是梦中。

  知我平生非酷吏,故人相赠只清风。

  慈禧供奉红颜老,湘绮门墙白发新。

  珍重先朝双画手,齐山人与缪夫人。

  齐一生邂逅了五位贵人:一是湖南的王湘绮,教他作旧体诗;一是樊樊山;一是陈石曾,即陈衡恪,陈寅恪的哥哥,启发、指正他改变画风;一是林风眠,聘请他做北京艺专老师;最后是徐悲鸿,续聘他做北平艺专老师,其时改称教授。齐在《华山图》中题写的七律有句“碑石火残存五岳”,其中的“碑”,位于西岳庙里,是一方制于武则天时期的巨碑,毁于黄巢兵乱,现在尚有残石。我们那一天从华山回到宾馆,已是夜间十点,难以拜谒。第二天,我们去那里,当时还没有完全开放,我们进去时暮色开始密集,在山门右侧看到了那座石碑残骸,不久有房间亮起灯光,使人感到亲切,但西岳庙大部仍沉沦在灰色的薄明或乌鸦翅膀的夜影里,泛散着一种神奇的朦胧微光,而远处的华山,虫声舒朗,黑暗而美丽。

不知天上宫阙

泰山有三处庙宇引人瞩目。

  一处是岱庙,一处是玉皇庙,一处是碧霞元君祠。

  岱庙位于泰山南麓,创建于汉代,建筑布局取宫城样式,大门是城门形状,高耸的墩台上矗立巍峨的城楼,大殿称天贶殿,供奉东岳大帝。“贶”是赏赐的意思,“天贶”就是“来自上苍的恩赐”。东岳大帝居于东方,在季节中对应春天,五行中对应树木,五色之中对应青色,因此又称青帝,与居于西方的白帝相对。东岳大帝属于春神,是五帝之中最重要的神祇。唐人黄巢有一首歌咏菊花的诗,认为菊花被规定在秋天开放是不公正的,但自己手中没有权柄,改变不了这个现状,如果自己做了青帝,“他年我若为青帝”,那就“报与桃花一处开”。这当然是黄巢“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中国历史周而复始地胡乱折腾,也正与黄这样的人物密迩难分,而中国底层的无穷苦难,用张养浩的表述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成为一种周而复始的周期律。

  岱庙的建筑基本是明清形态,但是宫城门洞上方则是宋人的覆斗形状,只是覆斗不深,折檐甚浅。折檐上敷设灰色筒瓦,其下是一根与折檐平行的桁木,再下是一根平直的桁木,桁木之间是两根短柱。无论桁木还是短柱,都涂饰红颜料,使得灰色的砖城焕发几分明丽。穿过岱庙,便是爬山的石阶,有人统计要爬六千余级,穿过中天门、南天门、天街,到玉皇庙,此时腰腿关节似乎被重行组装了一次。这当然也只是我的个人感受,不足为训。

  玉皇庙在泰山顶部,虽然是祭祀最高级的天神,但庙的规模不大,有山门、大殿。山门是随墙门,红墙灰瓦,门洞是拱形的,门是朱红色的。大殿也是朱红色的,供奉玉皇大帝。在大殿与山门之间端踞着几块灰色的石头,那就是泰山的主峰,曰“极顶石”,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是泰山最高点,所谓“泰山极顶”,就是这里。清光绪年间为了保护它,在周围架设围栏,后来改为石栏,一位叫王钧的人题下“极顶”二字。因为这个缘故,我特意走出山门,前后左右端详玉皇庙形态,的确是围绕泰山顶部修建,而在庭院中特意露出那座不大的浑圆的山顶。如果是今人出手,或会把它砍掉,把山顶削平筑为平地而于其上构建殿宇吧。

  玉皇庙大殿神龛上方悬挂一块木匾,题曰“柴望遗风”。古云“柴望秩于山川”,所谓“柴”,就是燔柴祭天,“取玉与牲置柴上烧之”,让牛羊一类食品被烤熟后的香气飘浮云巅,以使上苍歆享。这个祭天的做法与犹太教一样,亚伯拉罕也是把公羊放在柴上烧烤用来祭祀上帝。而所谓“望”就是望祭山川,不仅祭天而且要祭山河。这个做法被后来的帝王继承,故曰“遗风”。据说,极顶石西北便是设坛之地。玉皇庙内有两座小亭子,东曰“观日亭”眺望旭日东升,西曰“望河亭”纵览黄河金带。黄河金子一样在天际隐约眨动,旭日呢?当然是金色加红色,蝉蛹一般在云层里慢慢蠕动,蓦地耸身一跃,跳上苍穹啦!

  玉皇庙前方有一尊形制古朴、黄白颜色的石碑,光滑平整,没有任何文字,相传此碑立于秦代,里面封存有金简玉册。明人张铨有一首七绝:“莽荡天风万里吹,玉函金简至今疑。袖携五色如椽笔,来补秦王无字碑。”早些年,在北岳恒山的崖壁,有一位药农捡到一方武则天祭天时的金简,在当时颇为轰动,那么在泰山,祭祀上天的金简怎么会封存在石碑里呢?

  玉皇庙的西南是青帝宫,是东岳大帝在山上的庙,西侧是他的寝宫。作家杨朔登泰山时便住在这里,他在《泰山极顶》中写道,“我们在青帝宫中寻到个宿处”,用旧式的表述也就是“庙寓”,而那一天山上忽然漫起“好大的云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落到枕头边上”,又听见零星“几滴雨声”。虽然担心明早天气不好,但第二天他还是冒着早凉起来观日,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指点远近风景给他们看,惋惜地说:“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听了这话,杨朔“心却变得异常晴朗,一点都没有惋惜的情绪”,而“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当然,是他那个时代远方的远方。

  1961年5月10日,郭沫若登泰山看日出也未能如愿。头一晚,夜空美丽宛如碧海,月朗星明悬挂中天,次日清晨却突然泛起白雾,顷刻之间云朵翻滚,日出当然看不到了。郭沫若《在极顶看日出未遂》诗中写道:“飞雾岭头急,稠云海上旋。”又说:“晨曦光晦若,东壁石巍然。”对那块无字碑,郭沫若“摩抚碑无字,回思汉武年”。如实记录了其时的情景与心态,他大概没有杨那样“为时著文”的缜密心思。当然,就文章而言,《泰山极顶》也有特色,至少是逆向思维,曾经入选初中课本而影响颇大。杨朔在文中把泰山比为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山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绿荫森森,浓得好像要流下来,在对松亭里听听流水和松涛,心情是放松的。在泰山,当然也不仅如此,我曾经看到,在松林背后的旷地上,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坟丘,正是清明前后,有些坟丘的顶部放了一沓白纸,压着一块青色的石头。若是缺少了这些,泰山似乎也就缺少了什么。

  泰山前麓有一座小山,海拔只有一百九十八米,称“蒿里”,是古代帝王禅地的处所。1931年,该处出土了唐宋时期的禅地玉册。古代的“封禅”有两层含义:所谓“封”,是在泰山之顶聚土筑圆台,祭祀天,增泰山之高以表功于天;所谓“禅”,是在一座小山上聚土建方坛,祭祀地,以增地之厚而报广福之恩。这座小山就是蒿里山。在古人的信仰中,东岳大帝既主生也管死,是所谓的幽冥之神。西汉初年田横自刎后,有门人为之挽歌,汉武时乐师李延年将其分为两章。其一曰《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是一种植物,花朵紫色,叶子丛生而细长。朝露易逝,何况是落在薤上的露水呢!其二曰《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蒿”,是指物体精气冉冉蒸出的样子,没有了精气物体便枯槁了,人也是如此。因此,“蒿里”指亡人所处之地。在当时,《薤露》送别王公贵人,《蒿里》则送别庶人与士大夫。曹操在《蒿里行》中痛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又叹息:“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旧时读这诗,不明白为什么以“蒿里”为题,而现在明白了。

  蒿里在泰山火车站南侧,作为曾经的魂魄归宿地,不知现在怎样了。

  碧霞元君祠在玉皇庙东侧,始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是碧霞元君的祖庭,紫殿瑶阶,檐牙高啄,俨然天上宫阙。相传,碧霞元君是东岳大帝的女儿,是保护妇女的神祇,庇护她们生育,保护她们的幸福,而且有求必应。在北方,碧霞元君相当南方的妈祖,当然也可以说南方的妈祖相当北方的碧霞元君。全国有一千多处碧霞元君祠,以山东河北为多,北京妙峰山上的碧霞元君祠是京津冀香客的进香之地。1925年,顾颉刚与北大同仁,用田野调查的形式对那里的进香活动做了详细记录,后来顾颉刚将此记录出版,书的题目就是《妙峰山》。

  在北京市区与近郊,曾经有五座著名的碧霞元君祠,根据方位简称“五顶”。因为碧霞元君的祖庭在泰山的山顶,因此北京的碧霞元君祠简称“顶”。其中位于奥林匹克体育公园内水立方南侧的北顶,在历史上,是北京中轴线北向延长的唯一地标性建筑。2006年,在举办北京奥运会之前,我建议把北顶与周边多处古迹保护起来,这样就可以将历史与现实通过人文景观相结合,从而展示北京的人文奥运精神,这个建议后来被有关部门采纳,而且不仅是北顶,包括龙王堂(奥运会时作为村主任办公室)、兆惠(乾隆时平定天山南北的英雄)墓等地,也被保护起来。

  现在这座碧霞元君祠,依旧供奉碧霞元君的神像,与泰山峰顶的碧霞元君祠一样,而妙峰山也是如此,只是不知偏殿是否还供奉王三奶奶。这位王三奶奶的神像“青布的衫裤,喜鹊窠的发髻,完全是一个老妈子的形状”。据说王三奶奶是天津人,的确“是做老妈子的,因为修行而成神。这里边一定有一件很大的故事,所以才会从天津传到北京”。她做了什么大事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于人们有益的事情吧!当然,王三奶奶属于民间宗教的神,在神的队伍中排在末尾的末尾。然而无论何种神,包括佛教、道教中大大小小、尊贵与不尊贵的神以及碧霞元君,原本也是人们按照自己的希冀所创作,是芸芸微尘的叹息与情感折射。让花朵绽放的是风雨,让花朵凋谢的也仍是风雨,即便处于春云叆叇的碧落之外,泰山之巅,其根底还是红尘阎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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