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董延梅老师辞世了,享年九十五岁。董延梅老师毕生从事文化出版工作,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1958年到1988年先后在百花文艺出版社任助理编辑、编辑、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百花文艺出版社迄今六十四年的历史,以十年沉寂为界,前后是两个辉煌期。以毕生奉献于这两个辉煌期的,董老师是绝不会被遗忘的人之一。
1958年,第一次为刚刚挂牌的百花组稿,董老师就和柯玉生老师“闯”去了北京大院胡同五号郭沫若的家,“磨”来了《洪波曲》单行本。该书次年印行,至1980年,累计印量达四十余万册,是奠定百花辉煌最初的几块重要基石之一。从那时起,董老师与其他前辈一起,一砖一石,造起了百花的散文殿堂,其中包括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百种小开本名家散文。1966年以前,她组稿和参与组稿的作家有冰心、巴金、老舍、艾芜、孙犁、黄永玉、刘白羽、柯灵、碧野、叶君健、韩北屏、袁鹰、柯蓝等,1979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复社后,长长的作者名单又增添了萧乾、季羡林、阿英、吴伯箫、罗大冈、穆青、韦君宜、宗璞、冯亦代、施蛰存等响亮的名字。
四十余年的编辑生涯中,董老师与很多散文大家及新秀都成了朋友,甚至是可以倾吐心曲的挚友,正如萧乾所说,她“是把组稿与同作家交朋友结合在一起的”。百花的前辈和一些晚辈都知道,董老师积攒有两大箱作者来信,内含许多珍贵的名家书简。这些书简其实也就是百花社史的一个方面,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是中国当代散文乃至“新文学史料的一个来源”(萧乾语)。
在百花人的记忆中,除了逐年增添的白发和皱纹,董老师是鲜少变化的一个人:从来衣着简朴,用来装稿件上下班的布书包是自己手缝的,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身装束就低调得有些过分了,但她没变过,也根本不在意。她身形瘦弱,脸型小巧,短发一刀齐,长度始终稳定在耳朵下方半寸。她平时话不多,甚至笑也比较少,说话直截了当,不爱拐弯。但在与人交谈的时刻,她的表情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她会睁大眼睛直视你的眼睛,不允许你逃开,那是独属于她的一种兼具严肃、认真的神气,甚至带了点点稚气,瞬间让你感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年纪。
外表古板的董老师内心是一个赤子。她生于1928年,一个同龄的普通中国人会经历的苦难和欢欣,她都尝过。从而立之年开始,至少有四十多年,她是“默默地把自己埋伏在稿件堆里”度过的,其间,“窗外有过狂风暴雨,生活中也有过痛苦折磨”,然而,她时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很富有的人”。
作为一个编书匠,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或许能从她记述个人生活的文字中找到答案。她的《西岛先生的木屐》讲了年少时在辽河畔日本人管理的学校读书的经历,那里有一位拼命让孩子们记住完整中国地图的女先生,和协助女先生逃脱宪兵追捕的日本人西岛;《乔娘的名字》写的是她住在家乡的大娘,因生过天花面貌丑陋不堪,遭际也悲惨,却荒唐地背负着一个美丽的名字;《朴素无华的人》是回忆父亲的,其中写到秉性平和的父亲在弟弟被打成“反革命”后,脾气一变而为暴躁,再也未能复原;《君子兰的情意》是来自几乎完全陌生的作者的情意,写初始令人尴尬的娇贵礼物君子兰,最终如何报以一片浓浓的温情……这些不假雕饰的素朴的散文,以十分克制的文笔,表达着热烈的情感,包括敬爱、同情、悲恸和感动。
能使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却没有丧失爱的能力,依然葆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对平凡的编书匠而言,只有文学。
文学,使人内心优美;文学的传递者,亦然。
【摘自董延梅著《君子兰的情意》】
1958年上半年百花文艺出版社还没有正式成立,我作为天津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一个青年助编,雄心勃勃地准备转入百花,而且奉命要为百花的建社准备一批稿子。那时我似初生牛犊,到了北京多么有名气的作家也敢去找,多么重要的人物也敢去麻烦。记得第一个去拜访的大作家就是郭沫若郭老。
那天,我和年纪比我还轻的老编辑柯玉生同志,在王府井大街作协大楼打听到,《人民文学》编辑部正准备发表郭老的《洪波曲》。心想要是能约到这部稿子,在百花建社时出版,可就给百花创了牌子;可是像郭老这样知名的老作家,能把稿子给一个小小的地方文艺出版社吗?犹豫了好久拿不准主意,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去碰一碰。
在大院胡同5号的胡同口,我们又犹豫了半天。我们壮着胆子按响了门铃,没想到通报后,郭老的秘书王廷芳,一位穿军服的男同志,说郭老正要接待客人不能见我们。偏巧这时于立群同志扶着郭老从里面走出来。于立群同志一眼就看见了在门洞里的我们。她摆着手阻止了秘书,又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我们闻声而动,飞快地跑到了他们的身边。
当我们向他们两位说明了是来约《洪波曲》的,而且稚气地问他们是否可以给我们这个小小的不知名的出版社时,他们笑了起来。郭老竟反问我们:“我当然可以给你们,可你们为什么非要我的稿子呢?”我们当即就比赛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大堆理由,其实主要意思还是说明因为他是大作家,我们这个小出版社需要支持。
记得他们两位后来还把我们让到了会客室,里边确实是正待接见宾客的意思,郭老披着一件长衣坐在桌旁,微笑地端详着我们两个人,又拿着介绍信看了看,然后半开玩笑地随手拿起毛笔,在介绍信的背面写了一行字:“人老珠黄不值钱”。还问我们:“你们懂吗?我老了,已经不值钱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值钱啊!”当然我们是不同意他这种论断的,恭敬地对他说:“哪里,人越老越值钱!”
郭老的《洪波曲》就这样没费多少力气约到了。他让我们过些日子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去取初校样,由他通知他们。
我现在已记不起来,我们两个人后来是怎样高兴地回到出版社的。反正,拿回稿子交给了社领导,而且立即请一位出版社的老编辑曾秀苍同志担任责编。
《洪波曲》在1959年以平装与精装两种版本问世。书出版后,我们去给郭老送稿费,郭老说什么也不要。这书后来连印了几次,1980年还印了一次,累计印数达四十余万册。
《洪波曲》是1948年郭老寓居香港时,夏衍同志在主编《华商报》的副刊《茶亭》,他鼓励郭老把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一段回忆写出,逐日在报上发表的。所写的是上海、南京失守后,准备保卫大武汉而终于放弃了大武汉的那一段。其中写到长沙大火、退驻桂林、准备撤退至重庆等内容。
读过《洪波曲》的同志,都会感到它不仅仅是历史资料,也是一部内容丰富多彩、文情并茂的长篇既叙事又抒情的美文。它更是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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