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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小札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674
王邦尧

日色冷青松

山中庙里,玉兰树下,读王维。于安静处读王维,方能更接近辋川的精气。辋川的精气一是空寂,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空寂。空是真空,心无尘滓;寂是真寂,心无旁骛。辋川的精气二是寂寞。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一个人弹琴,久了终究会寂寞,寂寞到发酸。深林人不知,不只是因为自己避世,是世人也渐忘了他。“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世人不可依附,唯有白云明月可以相期。明月来相照,是广阔天宇下浩大的寂寥。心如死灰也就算了,可偏不若死灰,是如暗夜静寂,却有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打破静寂,反倒成了不安分的孤独。李白举杯望明月,尚有对影成三人旷达的聊慰,王维则无法,他太静,太沉,太清冷,只能把自己沉到佛法的世界和避世的辋川。

  他修佛,不仅是受其母的影响,更是本性使然。他太明澹,如坐看尘间的佛陀,花雨纷落,不沾己身,所见的世界就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只远观,不近,不顾,只任它且开且落。他并非不苦、不痛、不悲,只是克制,只是温柔清冷,独自内化于心,不作恶声、不发悲音。

  李白求道,亦有“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的不平颓丧语;孟浩然淡泊,也发出“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低叹;东坡豁达,亦有“拣尽寒枝不肯歇,寂寞沙洲冷”的牢骚。历代诗人有无数抱屈之语,唯有王维不,他从来都是淡静的,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克制起来,掩埋或者消除,所以读他辋川写的诗,空灵、禅静的表象之下,总觉得有浅淡的克制与压抑。谁说修禅就不苦?修禅,就是把人世的苦一点一点地掰碎、扯断,生生地吞入肚内,若不能修成灵药,淡泊宁静,便会被反噬,痛苦沉沦。所幸王维终是修得佛心,所以人生纵是真实的“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在他看来仍是“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这样不出愤语悲声的心性,唯“九龄风度”差可比拟。然张九龄是在人世官场里遍观沧海后历练出的从容镇定,王维不是,人世只给他各种击打,他是主动远离,避入辋川,避于自然,于山水林泉中悟出的道,自有一种不近人世的清冷。

  然而王维不只是有辋川的。他有过“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长安,有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宫廷,有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上,有过“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的边疆,有过“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的渭城,也有过“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和“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乡思。读过他的辋川,再来看他的过往,或者说知道他的过往,再来看他的辋川,就令人心疼感慨。少年的意气风发,中年的曲折跌宕,经由安史之乱被迫为伪官的催化,人生已到了“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之地,于是他忽然疾走退出,于山水林泉里坐看“薄暮空潭曲”,以“安禅制毒龙”。声色情欲、功名利禄,其间多少毒龙,他日日与其争斗,终于辛苦大胜,涅槃得脱。

  这世间有太多毒龙,它放大我们的欲望,控制我们的思想,使我们不平时发怨声,委屈时出诳语,得意时放狂言。我们无法做到像王维一样,把所有的毒龙用禅心与诗意制度,所以我们爱王维,爱其少年的飞扬热血,爱其中年的冷静平淡,爱其老年的清空禅意。“我们爱我们所没有的。”聂鲁达说。

改变对王安石印象的一首诗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王安石《示长安君》)

  我是读了这首诗后,才真正喜欢上王安石的。

  对王安石的最初印象,除了初中历史课本里王安石变法里青苗、均输、募役等冰冷的条例,便是“三言二拍”里的各种形象。最初是“拗相公”。有个故事写到他辞宦后市井听声,说的全是对他变法的不满和讽刺,连身边也众叛亲离,民间“因他性子执拗,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他听完这些话,心凉孤寂地离开,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凄寒孤寂的背影,整整一二十年。

  另一个故事说王安石晚年喜欢字源学,著有《字说》。但他的考据只是关于字的结构与来源,且喜凭空想象,穿凿附会。如,他说,“波”者,“水之皮”也。苏轼即反证说:“波”若是“水之皮”,则“滑”便是“水之骨”,而人须喝上千口水方可“活”,等等。

  这个故事的讽刺意味也是昭然若揭的,看后对王安石的印象就更糟糕了一点,觉得不过尔尔。“三言二拍”中“三言”的作者冯梦龙必然不是很喜欢王安石,所以净在故事里编派他。除了上面两个,还有另一个故事,就更是批评王公过甚。故事说的是,有一次苏东坡拜访王安石,恰逢王不在。苏东坡在其书房里见到王安石刚写下的一首咏菊诗,只得前面两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东坡看后,觉得王安石这诗写得与事实不符,菊花不会落瓣,于是也不管尊师重长了,直接在王的诗句下面题了一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这原本是学术切磋的事情,冯梦龙却加以附会,说王安石回来看后,心里不满,嘴上却不说什么,直接把苏东坡贬到黄州去了。到了黄州的苏轼,秋天看到黄州满园的菊花,才发现,原来天下菊花皆不落瓣,却唯有黄州菊花是落瓣的,才知道王安石贬谪他的深意,回来后还专程登门请罪。

  这是少年时读过的关于王安石的故事,仅仅三个故事,就奠定了我对王安石的认知,觉得他不仅固执、偏狭、附会穿凿,还量小不能容人。所以对于王安石一直便不怎么欢喜。

  说野史误人,就是如此。人的偏见如此容易形成且难以改变。最初的印象如果不够客观,那很容易就让人形成思维的定式,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突破这个定式,囿于偏见的小圆里。

  后来,陆续读了一些关于王安石与变法的东西,才知道,他的变法,不是轻易三言两语能够评论的,他的为人,刚直不阿却偏拗固执,清廉朴素却囚首丧面,不迩声色却不通人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对他,司马光说得公正:“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

  幸而读了这诗,一个长年被我误认为无情偏执的王公,忽然有了人情的温度,像混沌世界里忽然破出了一点光,令人窥见了混沌里的其他东西。长安君是他的妹妹,他对妹妹说,自己其实很重情,年轻时对离别就看得很重,年老了,即使会面,也会引起心中的悲伤。或许是因为年老了,会面一次就少一次,所以忧伤,也因为有会必有别,想着这个,连会面都不免忧伤了。

  但相逢毕竟是欢喜的,虽然杯盘草草,但还是可以笑语欢颜,灯火昏昏,适合说一些过往的事情。可怜山水迢迢,两人分别了三年,此次分别,又得江河万里,不知何日再会了。你问我什么时候还能相见,我又怎能知道呢?只能靠鸿雁传信了。

  这首诗情真意切,特别令人动容。我尤喜颔联里的叠字。人说王安石善用叠字,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褭褭(褭,古同“袅”)垂”,又如“新霜浦溆绵绵净,薄晚林峦往往青”,都用得非常传神。然而最妙的还是“草草”这两句。我初读时,便觉得“草草”和“昏昏”二字有隽妙的情思,却又道不分明。虽然王安石说的只是杯盘草草,然而这么多年,一个人低回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草草”这两个字,想到心事草草,生活草草,人情亦草草,想到自己似乎凡事都草草的人生,觉得心惊亦悲伤。前阵子读到李娟一句话:

  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

  这正是我这么多年想说又说不清的草草,更是心惊得怅惘。

  王安石想说的“草草”,不过想衬托兄妹之情深,我却无由想了这么多。这可能有违作者的本意,却不妨碍我因为这两句精彩的诗而喜欢上整首诗,喜欢上王安石。宋吴可《藏海诗话》云:“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如‘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如此句无剩字。”丰子恺也曾把这两句诗画成画,用来说深厚的友情,亦未尝不可。就如我因“草草”二字而引起的各种思绪,亦未尝不可。

  不管如何,自此后,王安石在我的印象里,不再仅仅是那个苍凉孤寂、铁骨如削的背影,亦是个慈爱温情的老人,只是他的情感藏得深,不那么容易让人得见。幸好,这世间有诗,有文,可以承载人心里最深的感情,穿越漫长辽阔的时空,依然不会褪色。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纳兰性德词传》里有这么一段趣事:

  一天,纳兰性德的妻子卢氏问他:

  你识得的这许多字里,哪个字最悲伤?

  纳兰苦思了一会儿,说:莫不是“情”字?

  卢氏摇摇头,说:不是,这字还是你名字里的一个字呢。

  纳兰还是不解。

  卢氏轻声说:是“若”字。

  纳兰怔住。

  卢氏解释道:世人常说,这事若是如何如何,该多么好。将来若是如何如何,我又将如何如何。

  以这样的意思来读纳兰这首词的第一句,就会觉得无限情伤。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如何?初见你可能如此美好,风度翩翩,深情款款,你如芝兰玉树,风流倜傥,亦可能只是面目寻常,言语平淡。这些于我,只是初见之交,风轻云淡。我欣赏你的好,心动你的美,或者只是无感,都将随着离别而散,因为不再相见。

  如果只是这般,就不会有后来的秋扇见捐,负心背弃了。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所有的“如果”,说出来都是悔恨、不甘与伤痛。

  故人的心轻易就变了,却轻易就说,人心本来就容易变的。这是薄情郎才能说得出的话吧。

  唐明皇与杨玉环曾经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为夫妻,所以,即便马嵬坡事变,杨玉环被赐死,她仍可以坚定地说:“死无恨矣!”而你不如当日唐明皇,连这般生生世世结为连理的誓愿都不曾有过。

  这是一首拟古决绝词,拟古,也就是说这类决绝词古来就有,从最早的《诗经·卫风·氓》里被辜负的少妇发出“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无奈和伤痛,到卓文君《白头吟》里的“闻君有他意,故来相决绝”的冷静和气度,再到两汉“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的激烈和干脆,决绝词,大多是女子被辜负后与之分手的坚决和幽怨。

  很多时候,有些话想说不好说,或者想变个花样说,就成了隐喻。古人以女子和情事来说事的不少,比较知名的有两首。一是唐代朱庆馀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题目是《近试上张水部》,意思是临近考试时呈献给水部员外郎张籍。呈献给他干什么?当然是问考试之前给达官贵人们“行卷”——投递自己满意的文章——如何了,是所谓的“问卷”。这就是借新婚妇人见公婆的忐忑说事。

  另一首就是这首诗中的张水部张籍的诗,他曾为了拒绝“军阀”李师道的拉拢,以女子自比写下了一首《节妇吟》,其中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就是为人所周知的名句了。

  不过这类诗词写得好了,常常被人忘记了本意。比如上面的两首,也比如纳兰的这一首。纳兰的这首词,题目为《拟古决绝词柬友》,“柬友”二字,常常被人忘了。柬的是什么?是说交友也应如爱情一般,忠贞不渝。至于柬的是谁,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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