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宅街门坐西朝东。两扇以铁包边的木街门早露出一条条树筋。有小人儿在我家祖宅木街门宽大缝隙飘进飘出。小人儿身形修长像丝带轻盈摇曳,面貌白亮如光点。那时我大约六七岁,抑或更小一点。我也很知道,小人儿和我家原色厚重带铁环的木街门是魂附体的天然关系,不太怕它们。它们也不缠我。
我和小人儿,我们两厢保持虚与实的相好关系良久。
我父亲那时在晋城县工作。我家祖宅在长治北关外的捉马村东南头。
长治是原晋东南地区首府,是晋城县行政建制的上级。两城相距两百多公里,通一趟绿皮慢火车。火车起终点是新乡和长治北。
心力可达的境地远比行动广大。搭汽车(无论卡车还是货车)总是浪漫的事。若坐一坐绿皮火车,简直是超现实主义的一趟未来之旅了。
那次,父亲带我和我妹妹回去,我对我家祖宅第一次有了点记忆。小人儿在我家祖宅木街门的宽大缝隙飘进飘出的记忆始终清晰。我进出街门,与小人儿各不相扰。
我家祖宅住了父亲的朋友。我们就和父亲朋友一家一起挤住了几天。这朋友一家住我家祖宅,也是我父亲的一份情谊,不收房租的。我隐约记得父亲朋友一家是用十二分的热情招待我们的。后来我家落难,虽仍不收房租,但这朋友是两样地待承我们了。这也是常规世态,不得计较的。
我父亲借了自行车,带着我和我妹妹到关村、庄里、紫坊等地走亲串友,忙得不亦乐乎。他当时应该是世俗意义上认可的那种有些前程的面貌与景象。我和我妹妹分别坐自行车后座前梁。我手脚并用拽但凡能拽的地方,可试来试去只有捉父亲的衣角了,这激发了我心里一种很切实际的浪漫——又有好吃的了。
自行车无可无不可地摇摆,如何不如何地快慢,前行后退皆可,我只安稳坐后座想着各式好食物的可爱模样,也思考一下我家祖宅木街门的小人儿是不是还在那宽大缝隙飘进飘出这问题。
我的腿在后座两厢耷拉得过久而麻木,绊住辐条也是常有的。我父亲蹬不动自行车了就下来,捉玩具那般捉下我来,弯腰看辐条无恙,就再捉我上座。他弯腰时,我隐约见一张充满生命力的瘦削面孔,尚不知,我们父女在人世间的情缘不久将尽。
这是后话。
我家祖宅宽大门缝飘来飘去的小人儿已然不能满足我的玩性,我逐渐与邻居家的孩子熟络。我是短住,于小伙伴的友情如水上浮萍根须不牢,为着讨好小伙伴,我尽力炫富——那大概是我人生虚荣的起端。
我偷了我母亲的丝巾——这是又一回回我家祖宅时的事。
是条乳白方丝巾,我依稀记得丝巾一角绣朵小小粉花。我父母旅行结婚上北京用券买的外贸出口奇货珍品,很算我家一件家当,也是我父母的信物。
我偷系了丝巾,与小伙伴在我家街门口玩了不到半刻钟,隐约记得有人摘了我的丝巾,可不管我母亲如何追问,我依旧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母亲焦躁如热锅熬油,穿街门进进出出寻了好多时日,丝巾终无踪迹。母亲没打我,这许多年也没埋怨过我。她不叫我负这一种罪责,我的心就始终温暖平和。可丢丝巾那天我家街门口沙尘黄土漫卷,是很适合我挨一顿打的气象。
我为着一场虚荣,祸祸了那珍贵之物。以后我于虚荣这一方面略受点拘束,大约也是丢丝巾得到的一点教训。
我家祖宅街门道就用两厢房屋两堵土坯墙。土坯墙四角与中间以青砖支撑。我有意无意地喜欢了土坯与青砖中正匀称的格式,隐约觉到这中正匀称蕴含着无限意义。从落皮的土坯、残缺的青砖,我有意无意地猜测想象这格式的溯源之端,不拘男女老少哪一个,他们于偶然或必然中发现和利用了这中正匀称格式的实用功能与美学意义,这格式便伴人而行,常用常新。我也从那时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观察、学习、模仿利用这种格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我家祖宅街门道铺的青石有长有方,不规整。个个青石都像小小的礁岛,有限的光滑可鉴的表面浮于土尘之上,那无限的看不见的沉落于土尘之下的根部则与地脉相连。我也隐约觉得青石上皆是我祖辈们的行迹。我踩着那青石极像被祖辈们托住的感觉,心里有巨大的踏实与安稳。祖辈们没有影像,一件都没有。可那光滑可鉴又沉落于尘土的青石,为我的来处做一个很大的实证。
来处是人扎于世界的根脉。未来是人绽于世界的花朵,结于世界的果实。
我家祖宅街门道上篷了一层檩条。檩条上架搁了许多废旧物件。一个衣衫褴褛的十多岁抑或不足十岁的少年蜷缩在那些废旧物件上。一院的房子变成日本人的马厩,他只能蜷缩在街门道檩条镫的物件上。他爹亡娘故,力大无比能举起石碾的大哥也离了人世,抽了日本人马尾巴的二哥,逃得不知去向。他或许饿了几天,或许吃了百家饭,两眼或许茫然或许也不太茫然。他也根本不知道多年后,因着他与我一场父女的缘分,我会对街门道檩条上架搁的许多废旧物件,起一种莫名的高兴。
高兴——我母亲每转述我父亲的这段少年时光,就用这样的表达。
我家祖宅木街门的宽大缝隙飘进飘出的小人儿是啥时消失的,我不记得了。
行为艺术和哲学命题
我所见的我家祖宅的房为三处:街门北三间、街门南一间、西边一小间,皆土坯房。我幼年的记忆里,这土坯房结实敦厚,是江山永固的面貌。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搬回去,这房已是摇摇欲坠的危样了。这让我隐觉到时光的伪善与刻薄。
我家祖宅在捉马村东南头。
捉马村在长治北关外,属长治北郊。其时,长治是晋东南地区首府。我们是从晋东南下辖的晋城县下村搬回去的。
我父亲在下村公社工作,病故。我们不是下村人,在下村无亲无故无房,捉马村是我们的祖籍——这是我母亲带我们姐妹仨搬回我家老宅生活的无可批驳的官宣理由。
我母亲寻辆大卡车,连人连家当连丘里启出的我父亲的棺椁一起拾掇上大卡车——丘,是砖砌的搁棺椁的长方形的塔,是下村一方不能入土的亡人暂时寄葬之地。
在堆满杂乱家什的卡车车斗里,我们与我父亲以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阴阳相聚。
颠簸一路回捉马村。我们活的人进驻我家祖宅,我父亲的棺椁入土村中陵园。
下村到捉马村的地理距离只二百多公里,可行政建制管控下的距离要远比这二百多公里行得遥远艰难。我们人回了,户口没回,成了黑户。
我和妹妹们也都觉出这黑户暗物质样的可怖,知道人家不会以为我们是谁,我们也没法说清我们是谁,只能终日像几粒轻尘飘浮了。
祖宅满院蒿草,不论大东房、小东房、小西房,地下都厚厚一层牲口泥粪,墙上污迹尿渍如工笔画的古地图——生产队占我家祖宅养牛马羊牲畜多年。
房险墙危,草长树密,虫蚁疾走,蜂蝶乱舞,这样的浪野风物好比一本诡异的绣像《聊斋》,我们的意识深入如针抑或更细小的树叶,潜进米粒大小抑或更微弱的飞虫,总之,我们与那走风漏气的木街门外的宏观世界隔绝,沉浸于更刺激的微细世界。这个微细的世界消弭了黑户暗物质样的可怖,还余给我们许多的欢愉。
像被抛弃的土坷垃,我母亲在粉身落地前的抛物线上苦苦挣扎。每天,她都满脸愁容地出去寻人落户。
我和妹妹们惶惶送母亲出门,插紧她身后走风漏气的木大门门闩,回转身便是好世界。
院里的榆树长榆钱了,通身碧绿的毛毛虫像伞兵挂下榆树了……毛桃树桃花落尽,花心结子了,子成个乳白泡,乳白泡变小毛桃了……北小地的各色菜苗也终于扒住地力,枝叶茂盛了……各色飞虫地爬儿都来了……几场雨下得屋也漏水也漫的,我们拿瓢盆也往外舀了……我们用偌大洗衣铝盆在院子中央晒一盆水,正午时分也在太阳下洗澡了……又各自寻个好去处,像个不够数那样发半天癔症自然也有的——我们想,我们是谁?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这是思考了一个古老深刻的哲学命题。大多时候,我们也不管我们是谁,反正我家祖宅足够我们身心沉浸迷失,也足够我们身心日日新进。
一天,我母亲失心疯般擂开大门,喝问耍成失心疯的我们是不是皮痒得不行了。
我知道,这户口算有着落了。
第二天借上架子车,着了粮食和我小妹妹在架子车上,我们一行去关村粮店粜粮。
之所以粜粮,或是我们分的口粮超出了配额,这超出的要还给国家的意思?我至今也不太弄得明白粜粮和户口迁移的因果关系。我一生粜过两次粮。一次是这次,一次是两年后我初中毕业上中专转城市户口那一次。
粜完粮,我们黑户变白户。我母亲自是欢喜异常的。
接下来有远近两事。
远事是我们的农民身份转菜民。这也是我们迁回捉马村秘而不宣的原因。我母亲多方考察,从村周边农耕地变大片的水浇菜地的迹象得出结论:捉马人有转菜民的可能!
当时的户籍分三种:市民、菜民和农民。单从生活物质讲,市民是全额供给制,菜民是部分供给制,农民靠天吃饭,生活基本没保障——另有生活物质之外的各种优劣差别。这优劣差别的本质,是城乡差别。菜民,应该是城乡差别的过渡带。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菜民这一种户籍已经消失。我母亲作为捉马村的村民,户籍依旧是农民,可当时我们转菜民的这一种可能,还是叫我们心里有了宏伟与远大的生活目标,也让我对菜民起了一种遥远的崇敬。
这远事,宜静等观望期待。
近事是我和我妹妹转学。我母亲想我和我大妹妹转到太行中学。太行中学是长治乃至晋东南的好中学,当时还没考试这一说。我母亲这个决定是异想天开了。
户变白了,我心突然惶恐,舒阔的身心一下缩紧,感觉头脸周身照着白煞煞一盏汽灯,不分昼夜的雪亮。日后我于人前,总是忐忑,很担心自己暴露得不妥当。这耍心就减了半,可兴头还有,毕竟转学未成。
我们见天送我们愁苦的母亲出门,惶惶插紧她身后那走风漏气的木街门门闩,回身寻那个好世界。
可是已经不怎么好了。我家祖宅那充满诡异幻化尚有些富贵的“聊斋”气息突然像雾散化,院里各色景物裸露出穷困与微贱——
榆树叶叫虫吃得千疮百孔……毛桃树叫蜘蛛网封得半死不活……北小地的各色菜蔬皆菜色……飞虫地爬儿都是生计艰难的愁苦样……屋里漏下的雨水瓢盆永也舀不完……用偌大洗衣铝盆在院子中央太阳底下洗澡时总觉院墙外有人的眼贴过来……
我们走风漏气的木大门,像泄洪一般也突然裹挟来许多陌生复杂的气息。从门缝看出去,我们见疯跑的小孩,背书包上学的学生,荷家什去菜地的男女,赶着驴车送粪的人,骑自行车上班的工人干部,偶尔还有排纵队路过的穿海魂衫的士兵,穿新衣帅帅的新女婿和艳丽的新媳妇……
我们从走风漏气的木街门门缝往外瞧,一点点拉开厚重的门闩,一点点将门缝开大,慢慢闪身大门外,原来可以的啊——
我们站大门口看了。
又一天,我母亲消失了一整天后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叠了两叠的一指宽的纸条。那是母亲在街上偶遇她表嫂,她表嫂给太行中学写的推荐信。我母亲愁苦叹息说,写了不满一行,只能试试——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信。
可信起了作用。我和我大妹妹上太行中学了。
太行中学在村外,我们有理由出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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