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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呼啸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206
野鹰

  一只独行的狼,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它总是低头前行,步履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它总是从低处的平缓之地和山谷走向或远或近的高处,更远处的前方总是横着一道山梁、一列山架。从它出现在平缓低洼处的情形看,它肯定也从高处向低处行进,可我从未见过一只由高处走向低处的狼,好像它一直在向高地行进。

  在不同的地域和时间,我所见次数最多的也是一只独自前行的狼。从五六岁第一次见到一只狼,到前些日子去三江源最后一次见到狼,时间跨越半个世纪,空间纵横几千里,海拔垂直落差超过三千米。一只狼出现在眼前,每年也不下三五次,个别年份可能会有数十次,有时一天甚至会见到七八次。如果它们聚在一起,至少会是几百只的一大群狼。它却按时间顺序分地域一只一只出现,不是群狼,更不是一次集中出现的群狼,也不是一只狼重复出现,而是几百只狼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一只只分别出现。

  第一次见到一只狼,是在老家村庄边上,时间是正月十六。那天,附近一个村庄有一个大型传统社火表演。下午,看完社火表演,我们几个孩子跟着一群大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只可能也在回家的狼就从山下向我们走来,走向山道另一侧的山架。已经不记得是谁第一眼看到了这只狼,他像受到惊吓一样,突然大喊一声:“狼!”一群人也受到惊吓,看到了这只狼。它正走在一片庄稼地田埂的小路上,收过庄稼后翻耕的田地毫无遮拦,一群人惊恐的神情和纷乱的尖叫声似乎也让狼感到了害怕。

  它犹豫了一下,也让自己镇静了一下,收住脚步,停顿了不到一秒钟,意识到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也别无选择,这才坚定地迈开步子继续向山坡走来。随着与人群的距离越来越近,它也在不断调整步伐、加快速度,只几步,就跳到了山道另一侧的山坡上。任何野生动物遇见人类时,都喜欢往山顶方向跑,它们似乎都清楚,往山顶的方向是更容易逃离的。

  狼几乎是擦着人群穿越那条山道的。这让人群中的几个大人很伤自尊,也很是气愤,纷纷捡起一些石头土块什么的,高声喊“打”,狠狠地砸过去。但好像没有一块石头土块落在它身上,它只是躲闪了几下,就绕过人群,到了山坡上。到了离开人群大约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它又突然停顿了一下,回过身来——狼身体僵硬,不能像狗一样回头——张开嘴,龇了牙,才放开脚步走远。

  这是一只清瘦的老狼,毛色暗淡,灰头土脸,一层斑驳的老毛还牢牢地黏附在身上,像饥荒年代村庄里身子单薄、衣衫褴褛的一个老农或乞丐。

  此前,我只听到过狼的嗥叫声,从未见到过狼的身影。我听见狼的嗥叫都是在夜里,从未在天黑以前听见过。我由此断定,狼是一种只在夜里叫喊的动物。那是一声一声悠长苍凉而又雄浑悲怆的嗥叫,像呼唤。那叫喊从不断断续续,也不会此起彼伏。通常只是很长的一声叫喊,有喑哑的撕裂感,像是昂着头扯着长长的狼脖子喊出来的。之后,归于寂静。

  听到过那声音的人会下意识地等待,等待嗥叫再次划过夜空。也许过了好一阵子,才会响起第二声嗥叫,也许那一整夜都不会再有狼叫声传来。偶尔,也会同时听到两只或三只狼“呜——呜——呜——”的嗥叫,它们不是一个接一个地叫喊,而是齐声合唱,仔细分辨,才会听出是一只狼还是两只或三只狼在叫。听得多了,两三只狼同时嗥叫,你也能听出,起头部分它们还是有先后秩序的,像多声部合唱那样,尾声部分,却几乎听不出是不是一起结束的。

  狼的嗥叫总是在村庄后面的大山顶上响起,而从不会在低于村庄的地方。村庄是人的领地,山野才是狼的家园,只要山野还在,它们就有退守的无限余地。大山后面还是大山,村庄下面还是村庄。很久以前,山下人烟稀少,狼常在山下河谷溜达。自从山下有了村庄,狼退守和撤离的方向就都朝着大山了。

  村庄里总有人会往山上走,翻过山去,也不是去打狼,可能是去砍柴或只是走走。狼就退守到更远的山野,到了夜里,才回到村庄后面的山顶,对着村庄嗥叫。听到狼叫,村庄里的老人就讲狼的故事,吓得孩子们夜里不敢出门。出了门也不敢离开村庄,只是站在村头,大着胆望一望山顶。狼的嗥叫总是在此时响起,孩子们就跑回家里,关好门,悄没声儿地猫在屋檐下,听狼叫。

  我大多是在自家小院里听到狼叫的,也曾在村庄的巷道里听到过。好像都是漆黑的夜晚,或者只有淡淡的月色,还都是在冬天。有一两声狼的嗥叫划过夜空时,我仿佛感觉到地面在轻微地晃动,那是淡淡的月色。那时可能也有满天星斗,一声狼嗥不至于让亿万星辰骤然熄灭或纷纷坠落。只因为那声音的突然腾起、飘落,瞬间湮没于夜色,我没敢抬眼仰望夜空,以为那一刻只有两颗星星,在狼的头顶。

  小时候,我总能偶尔听见一声声狼嗥,却只见过两三次狼。长大后,有一段时间,我远离故土山野,见不到狼了。一回来,狼又出现了,所见日渐密集,数量也日益众多。可我再也没听到过狼的嗥叫。有一两次夜宿山野,同行者说夜里听到狼叫了。可能离得太远,我没听见。心想,他们听到的嗥叫,肯定不是我小时候听到的那种声音——那声音一经发出,山下村庄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我以前所见的都是一只孤独的狼,从没见过有两只以上的狼在一起,见到两只或三只以上同行的狼是近五六年才有的事。六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穿越黄河源巴颜喀拉山麓,车过一条宽阔河谷,路右侧不远处,有两只狼忽而一前一后、忽而一左一右跑在冰封的河面上,向着远处的一道山梁结伴而行。以藏族习俗,狼在你右侧或用右侧对着你,可视为吉兆,我便相信这两只狼是吉祥使者,得停下车,跟它们打声招呼。看着它们远去,心有不舍。

  从那以后,我见到狼的次数越来越多,见到的数量也日渐众多。细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民间私藏枪支已受法律严禁,悉数收缴;二是狼也已成为国家保护动物,多属二类。有这两条,狼就可以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地走到人面前来了。一开始,它们三三两两出现在人前时,也算谨慎小心,一举一动都还透着惶恐不安、惊恐万状的样子。每一个见到狼的人都心生怜惜和悲悯。仿佛一夜之间,人与狼的世代冤仇已彻底化解,像雪山之巅千年冰雪的一旦消融。狼可能并不清楚人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却一定感觉到了一种变化:人,处处让着狼。

  人与狼的仇视和对峙,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具教科书意味的经典案例,除此无他,虎豹熊罴皆不在话下。人与狼可能都深受其害其苦,亦都曾从中获益。几千上万年过去之后,人与狼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最先警觉到这种变化并做出反应的不是人,而是狼——它们,又开始成群结队地在人前走来走去了。

  一只狼的行动路线基本上依地形地势呈不规则的曲线。如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速度也会不紧不慢;如受侵扰或惊吓,它会突然加快速度向前奔跑。如果狼悄悄改变了行进路线,一定是与前方的地形变化有关,大方向依然不会改变。

  两只狼一起行动时,已有简单的队形。往前,会一前一后,保持一定距离,但从不会首尾相接,走成直线,以兼顾前后左右;放慢速度或稍作停顿,则会变为一左一右,亦保持距离,从不会肩并肩挤在一起。三只狼的队形变化要复杂一些,向前,或呈纵队,或为两前一后的三角阵形。如感到身后异常,放慢速度或稍作停顿时,三角阵形也会倒过来,摆成一前两后。居高临下时,要稍稍侧过身,一字排开。无论队形怎么变化,不会改变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阵法原则。

  从三只起,每增加一只狼,其队形也会有更多的变数。四只狼往前行进时,也以纵队为主,速度如有改变,也会变成矩形方阵。一旦前方有动静,前两只狼会立刻往两边拉开距离,呈一个梯形。与四只狼相比,一群五只狼的队形最大的变化,是第五只狼的位置。如果某一只狼主动移位,阵形出现了空位,它会一下替补到位,丝毫不会犹疑。如果前四只狼的位置没有变化,它就会给梯形再增添一个倒三角,居于后方角尖位置,仍能注视前方。

  第五只狼的前方依然是一个梯形,从两侧望过去,它已将两侧纵队各延长了三分之一,却能兼顾左右,前后照应,让向前张开的口子开得更大。这是一个基本的阵列,无论再增加多少只,狼群有多大,这个基本阵形都不会有大的改变,所有的变化都在新加入阵列的狼。它好像非常清楚自己的准确位置。如不断有新成员加入,使狼群变得更大,狼与狼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缩短,而是让每一只狼都能看到所有的同伴,不让任何一只挡住另一只的视线。

  狼群以这样的阵列行进时,一直保持着随时冲杀的状态。如果遇见猎物,当一大群狼发起攻击时,整体会始终保持两列纵队的阵形,从后往前,纵队又斜插过去,敞开口子,呈合围之势,可随时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只要进入这个包围圈,很少有猎物能逃过一劫。

  担当纵队先锋的两只头狼会始终恰到好处地把控方向和速度,两个先锋之间的距离是狼群的数量决定的,每减少或增加一只,它们的距离也会及时做出相应调整,靠近或者拉开。狼群数量一旦达到十几只或更多,两个先锋的距离有时会超过五百米,甚至更远。这要视地形和发起进攻时的具体情势而定。如果地形复杂,相距太远,就容易出现盲点,弄不好会顾此失彼。

  一个狼群的进攻主力永远处在靠近头狼的中间位置,属腰身部位。一旦发起进攻,头狼一定会先给猎物来个下马威,虚晃一枪,而后迅速向前方两侧斜插出去,故作奔离状,麻痹猎物,却让主力正面迎战。此时,深谙此计的狼群后卫也已守住阵脚,佯装后撤,密切注视着前方,等待一个关键的环节——包围圈最后的一环紧紧扣死。也只是一瞬间,它们看到两只头狼已经出现在猎物后方,像一把钳子,咔嗒一声,切断了猎物的退路。它们要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声音未落,它们像一支利箭射向前方。对于正跟狼群主力撕咬在一起的猎物来说,这也是致命的一刻。猎物还在做最后的困斗。两只头狼一定会在这最后的一刹那凌空飞来,用它们惯用的撒手锏,咬住猎物的脖子。一场惨烈的围捕大戏,完美落幕。

  也就这一两年,我在旷野看到过七八只、十几只一群的狼,在草原牧人拍摄的视频中还看到过十五只以上的狼群。拍摄者告诉我,他曾看到三十多只一群的狼。一天,我们驱车黄河源大野,车开得很快,突然看到左前方有狼群,立刻减速,离狼群很近了,只剩几十米的距离。我们停车,静观其变。数了数,有八只狼,这是不大不小的一群。我以为它们会掉头逃离,可是没有。它们几乎没有停顿,只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就径直向我们走来,而后从车前横穿公路,只在跨过公路时稍稍加快了一点速度,依然不慌不忙,步伐都没乱。我们也尽可能保持了人类的风度,只是轻轻放下车窗,摁了几下快门,便坐在车里定定地看着它们。知道它们的习性,我们也没发出虚张声势的叫喊。它们依然保持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几十米之后,停下不走了,变换了一下队形,一起转过身来,从右侧草原望着我们,还不忘龇龇牙,也很有风度似的。

  那天,它们是由西往东行进的,西边是一个大湖,辽阔的水面在远处波光粼粼,东边远处是一道高高的山梁。它们是奔着那道山梁去的。它们从何而来?狼的后代狗能凫水过河,狼可能也有这本领,但要游过一片浩渺的湖水似乎不大可能。它们应该是从湖滨一侧的草原深处绕了一大圈才走到这里的,是长途跋涉,或远距离游猎。地球大型陆生和海洋生物都有自己的路,狼也有属于它们的狼道。那无边的湖滨草原上,想必就有一条狼道,连接着大湖东西的两片山野。

  狼从不会盲目奔赴一个地方,一群狼的集体行动都有明确的目标,也有清晰的路线。东面那道山梁或那道山梁背后广袤的山架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已经或将要发生。说不定,昨天夜里,湖东山顶上就发出了一声或几声狼的嗥叫,或者它们就在大湖西面的山顶向大湖东面山野嗥叫过,并听到了呼应,这才一路奔来,见了我们,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随便走走的样子。

  它们可能设想过穿越这条公路时的种种不测,比如怎样悄然靠近公路,并迅速越过路面,不留下任何声息,尽量避免一切非必要的遭遇和邂逅。然而出乎狼的意料,我们途经此地纯属偶然,原本也可以在另一个时间、从另一个地方经过。与狼群一样,一群人也不是盲目穿越一片莽原的。与狼群不一样的是,一群人却乐于见到狼群,乐于创造各种可能的机会,并对此津津乐道。

  一群狼出动时,无论行进速度快慢,你都听不到任何声息,更不会听到那悲怆悠长的嗥叫。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秘密进行。只有一场厮杀结束时,它们才会吐出长长的舌头,龇着牙,发出粗重的喘息,甚至发出窃笑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那是庆祝胜利的声音。它们从来不会在欢庆时刻高声呼喊,发出一声长啸或几声浩叹,这些都要留给漫漫长夜。那也不是为了呼唤黎明。它们在夜晚呼唤夜晚,如长歌般的长啸响起——从山顶刺向夜空。

  我在朋友的视频中看到的两群狼,均在十五只以上,已属超大群。其中一群在围追一头强壮的牦牛,最后的镜头定格在牦牛硕大的头颅和刺向天空的粗壮犄角上。以前,狼多是攻击羊群,极少攻击牦牛。狼多了之后,草原牧人不养羊了,狼才开始攻击牦牛,也攻击野驴、黄羊、羚羊和鹿。也许,以前的草原牧人放牧羊群并不只是为了人,也为了牦牛、野驴、羚羊、鹿和狼。没有了羊,牦牛就危险;没有了牦牛,野驴就危险……那么,如果连野驴也没有了呢?危险又会降临在哪一群落的身上?进或退,亲或疏,急或缓,盈或亏,重或轻,尺度分寸的关系微妙,各自收敛,也许才是周全的法度,道法自然的精要好像尽在求得平衡。

  我家曾养过一群牦牛,多年一直放养在山里,离家很远,几乎没有回过村庄,像放生了一样。山中有狼,却从不曾伤害牦牛。一家人里,只有父亲、弟弟和我见过这群牦牛,母亲和几个妹妹只是都知道它们的存在,却从不曾见过。我其实也只见过一次,还是专门去看的。翻山越岭之后,远远见一群牦牛散落山野,未曾走到跟前,连是不是我们家的牦牛也不太确定。回家跟父亲讲见到这样一群牦牛,他老人家只说了四个字:“是我们的。”养那群牦牛好像只是父亲一个人的事,跟其他家人都没有关系。十天半月,父亲会到山里看看,回来说:“都在,跑远了,往一起攒了攒……”就算是通报。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并不知道牦牛的具体位置,也从不细问。都在就好,不必牵挂。

  我没看清朋友视频上的另一群狼在攻击什么,只见它们奔跑着穿过一片河谷草地,向谷口浩荡进发。忽而收紧两翼,忽而展开排面,它们像一把快速移动和开合的剪刀,一派横扫山野的架势。

  视频所拍摄的两个地方,我都去过,熟悉,也曾在那里看到过狼。没想到的是,才几天过去,已有大群大群的狼在那里游荡。回想自己曾在那里盘桓,不禁毛骨悚然,脊背渗出一层汗来。感觉那狼群身后还有更多的同类,几十只、上百只的狼群。而它们好像已经听到了召唤,正呼啸奔突在来此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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