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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之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176
刘梅花

  整座城堡都腐朽了,连同那远古的喊杀声、战鼓声。

  古城堡肯定也是繁华过的,是什么原因让它变成废墟了呢?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古堡的消失缘于一场瘟疫?于是,我开始编造一个故事——

  我最爱胡编,简直爱得不行。

  北凉时期,凉州的沙漠里,有一座城堡。北凉王沮渠蒙逊就住在城堡里。城堡里生活着西域来的商人,粟特人、胡人、匈奴人、汉人。古堡的日子和别处一样:穿软底靴的胡人在鬼箭树下跳胡腾舞;半裸的傻子躺在墙头上睡觉;羊皮贩子把一张一张的羊皮泡进硝水大缸里熟皮子,散发出腐败的味道;姑娘们结伴逛街,披着柔和的轻纱;西域商人裹着亚麻布袍子兜售香料;工匠在寺庙里忙碌,颜料染在手臂上;喝醉酒的男人扭打在一起,拉不开,用胡言汉语吵架;铁匠抡起大锤,叮咚叮咚砸烧红的铁块……

  古城堡的日子,天天都这样。走出去一些人,又进来一些人,大家都踩着干燥松脆的沙子来来去去。可是有一年秋天,整个古堡突然安静下来,一片死寂。一场始料不及的瘟疫到来,街道上骨瘦如柴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

  有一条巷子叫骆驼巷,有个叫阿禅的姑娘在巷子里行医。疫情肆虐,阿禅姑娘每天在巷子口支起好几口大锅熬药煮粥,赈济灾民。阿禅是个瘦弱的姑娘,她深爱着沮渠蒙逊的大将军野利。

  野利将军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就能看见骆驼巷的阿禅姑娘——她胸前挂着一个很大的嗅囊,装满了研成粉末的中药,香草、白芷、藿香、板蓝根、旋复花、苍术……这些中草药芳香宣肺,能够抵御瘟疫的侵袭。

  皇宫前燃起一堆一堆的大火,沙芦苇、骆驼蓬、沙米、沙拐枣、风滚草、红柳、沙霸王——这些草木卷起巨大的火焰,冒着青烟,隔绝瘟疫传染到皇宫里去。

  皮货商是个乖戾易怒的壮硕男人,他有两窖银子、三十坛金子。然而他染了瘟疫,眼睛里发出微弱的光,虚弱得说不出话。瓷器店的赫狗狗满满一院子瓷器,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有,可是他发烧好几天,说胡话,滴水不进。小偷狐火哥昼伏夜出,越过皮货商高大的墙头,盗走一只金子火盆,又从瓷器店后墙掘开洞,偷走红花瓷大瓮。乞丐沿着街道挨家敲门,求得半碗剩饭。

  狐狸巷突然失火,因为没有足够多的人救火,整个巷子被烧成一堆废墟——坍塌的梁柱,残断的墙,破碎一地的砖头。愁眉苦脸的穷人没地方安身,就睡在火烧过的残骸庄郭里。傻子蜷缩在半塌的庄宅,衣衫跟宅院一样破败。有人在顶架塌毁的亭子里找到石臼,搬出来碾打草籽。巫女紧紧抱着羊皮水囊,牵着一只羊,走到布满裂纹的高墙阴影下休息片刻。

  天气变得异常闷热,没有风,不下雨。阿禅仅存的粮食和草药都用光了,她给自己留下了一缸糊口的粟米、一筐抵御瘟疫的草药,然后闭门不出。她在自己宅子里读医书,记录瘟疫中的种种症状,类似于病历。

  野利将军是个匈奴人,在夜里来看她。他呼吸着充满瘟疫的空气,披着惨淡的月光,胸前挂着装满药物的嗅囊。他忙了一天,神态非常倦怠。野利将军走过皇宫前的青石板大道,拐上一条砂石路,骆驼巷从浓密的胡杨树枝后露出来。

  巷子尽头是阿禅的院子,野利推开沉重的木头庄门,进到院子里。照壁前堆着一小堆干硬的麻黄草,他点燃干草,麻黄的气味蹿到空气里,一种辛辣又略微有些苦涩的气味弥散开来。火苗扑跃,他从火苗上跨过去,把一路带来的瘟疫之气熏走。他走到屋檐下。

  夜太深,阿禅已经睡了,她的窗前没有灯光。葡萄藤从院子里爬过来,一直爬到屋檐上去。野利将军就站在葡萄藤下,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院子。藤蔓在夜色里密密匝匝缠绕着,柰树和莎草发出幽幽清香。

  沮渠蒙逊的采诗官坐在寂静的官宅里,孜孜不倦记录大街小巷里流传的瘟疫歌谣。笔尖沙沙游走,繁体的汉字被写在木简上——那时候,植物草浆的纸还没造出来,莎草纸麻纸牛皮纸桑树皮纸都出现在很久以后的时空里。而羊皮从硝水缸里捞出来反复挼,放在草木灰里鞣制之后的羊皮纸,只有国主沮渠蒙逊发布命令时才用,太贵了,用不起。羊那么少,文人的废话又那么多。还有那么些书呆子,倘若自己的连篇废话没有被采诗官录用抄在木简上,就天天骂,跳着脚骂,穿过大半个城堡跑到采诗官门前骂。

  沮渠蒙逊的御医跪在书库里,哗啦啦一卷一卷拆开医典木简,寻找对付瘟疫的药方。有些医药木简放得时间太久了,被虫蚀蛀,字迹看不清。当然也有些医简因为多次审阅,不断地拆开卷起,麻绳磨损,一抖就断了,木简乱纷纷散落一地。有些医简采用的木料材质不大好,才翻看了几回,木简就走样变形,皲裂开,一个字裂成两半,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剑。还有些写在绢帛上的珍贵处方,竟然被老鼠咬得破碎稀烂,连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也有几卷字迹干净的木简,清晰可读,正是木简应该有的模样。每一个字都是苏醒复活的草木,箭一样射出来,攫住瘟疫。然而,这样的木简不多。

  御医顶着一头灰尘,胡子上也是木简碎屑,他叹息着摇头,跪在一堆凌乱破败的医简前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

  城堡里最高的观星楼尖塔顶,披着玄色长袍的星象师独自对着天空冥想。他的大徒弟燃烧蓍草,反复查看其中传递出来的信息,那是神的口谕。小徒弟披着插满羽毛的披风,脸颊涂成赭色,腰里挂着铜镜,临风而舞,通过肢体动作来判断瘟疫在未来日子里的强弱。

  一群鸟在夜色里飞到皇宫上空,突然收住翅膀,垂直落下。它们的叫声戛然而止。

  驼背的守夜人走到城西角的石塔下。就在白天,他去捉那只不听话的瘦羊时,被一头撞翻,把腿摔伤了。现在,他瘸着腿,仰头看向石塔,手里拎着打更的梆子。石塔的窗户像一个个的黑窟窿。石塔里住着一些无家可归的货郎,他们卖光担子里的货物,又不能出城,只好寄住在这里。

  就在此时,一场黑风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大地微微颤抖。黑风卷着沙子的味道、碎石的呼啸,在城堡里盘旋,吞噬着。塌陷的墙壁开裂,树叶离开枝头,野猫嘶哑干咳,干草飞上天空,天地间一片黑漆漆的混沌……

  稿子写到深夜,打印出来一部分看。我觉得那座古堡就在纸上慢慢晕过去,虚弱地喘气。深秋了,已经供暖。电脑前坐久了,腰疼,颈椎疼。起身走到阳台,打开窗,吹吹冷风。天空飘着清霜,路灯投下的光晕里,霜花飘洒。有水的气息、冬天的气息。也许刮过一阵大风,但我不知道。我一直沉溺在自己编造的纸上城堡里,出不来。

  睡得迟,梦却相当清晰——写作也是件走火入魔的事情。我梦见自己坐在沮渠蒙逊王的城堡里。对,我也有一个宅院,而且就在骆驼巷子里。我的毛笔似乎是狼尾巴制成的,相当轻盈。我穿着很多褶子的衣裳,蓝粉色,软牛皮靴,似乎还穿着铠甲——一个抓毛笔的文人要铠甲做什么呢?那可不知道呢,梦并不解释。

  太阳就照在城堡上空,柔风吹来吹去,一切祥和恬淡。能闻见紫槐花的清香,一波一波随风而来。我的院子铺满天青色的石板,发出幽柔的亮光。院子里有石榴树,还有蓝莓,我对这些植物都很满意。

  是的,我就坐在院子里,在白纸上写字——梦里才不管时空顺序呢,也不管那个朝代有没有草浆制作的纸。反正我没有写过鞣制好泛着幽光的羊皮,也没有写过绵软的锦缎,至于色泽柔青的木简也没有写过,连莎草纸桑树皮纸桦树皮纸都没有写过。对,我写的是打印纸,硬朗而纯白。

  然而木简是有的。我正在抄录木简。那些从远古时空穿越来的木简上,写着漂亮的隶书,我竟然都认识,茯苓、杜仲、桑寄生、断续、干草。我要把这些药方誊出来,拿到博物馆里去,或者图书馆也行。我的老同学是图书馆的馆长,给她去做镇馆之宝。

  奇怪,按道理,药方不是该给医院吗?梦并不讲道理,只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木简一字摆开,拿出全部的繁体汉字给我看,把远古时空里的秘密透露给我。这个药方是治疗胃病的,那个药方是治疗跌打损伤的。我摩挲着木简,暗自思忖,这可真是天意啊,是老天帮我遇见的好事——这些医药木简,正是我苦苦寻找的东西。

  我从梦中笑出声来,自己把自己笑醒。窗外起雾了,伴着清霜,朦胧的那种美。有人在扫院子,声音模糊,唰,唰。

  为什么梦里的古堡那么让我心动?它柔和、安静,适合在梦中做梦,一点也不孤独——古城堡不知道自己怎么毁灭,只知道怎样开满花朵。可是我想象出来写在纸上的古城堡,却悲凉幽暗,那么繁杂嘶哑、灰心丧气,是不是高沟堡里那种苍凉袭击了我的内心?真实的高沟堡,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繁华和颓废?

  真实的高沟堡修建于汉朝。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极其繁华。兵燹虽然有,但古城堡一直巍然不动。清朝康熙年间,古城堡依然牧马种田,客商往来,熙熙攘攘。到后来,人太多了,周围开荒种地,砍伐树木,导致生态逐渐恶化,沙漠南移,侵占河床。沙子越来越多,水越来越少,生存出现了问题。没有水,大量的居民迁徙,放弃了高沟堡。古城堡内只留下清朝的一名守备,带领七八十名骑兵步兵把守。

  是的,没有瘟疫,也没有战乱,古城堡的败落是因为生态恶化、饮水短缺。

  梦给了我一个启示,古城堡非常美丽,绝不是那样幽暗隐晦,我的想象是错误的。于是在续写时,我掉转了方向——

  第二天,黑风落下,天气逐渐晴朗。骆驼巷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莹莹青绿。胡杨树的叶子还没有变黄,树冠覆盖了整条巷子。

  这场黑风竟然刮走了瘟疫——世界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有许多未解之谜,这场黑风也算一个。总而言之,戾气散尽,城堡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

  阿禅的葡萄树被风吹过,叶子翻卷着,泛出蓝粉色的光泽。她站在院子里,跟野利道别。野利从树冠的清凉中走入清晨的阳光,身姿挺拔英俊。他还没穿铠甲,只穿着象牙色的交领便袍、牛皮靴,腰里挂着长剑。而阿禅,头发松松绾了发髻,插着一枚银钗。她的面部线条柔和,嘴唇上涂了一点胭脂,脖颈细长。她走出院子,一直看着心上人。野利走到巷子口,就要拐上官道时,转回头看阿禅,两个人遥遥对望,彼此不舍,就像初次见到一样。

  星象师走出观星楼,在街道上被人簇拥,出于某种不诚实的原因,他一言未发——其实他在那天晚上冥想了一阵之后睡着了,睡得太死,并不知道外面曾经刮了一场恶风。而他的大徒弟,告诉人们师父看见天狼星一径朝南,北斗星隐匿不见,精确地预测到黑风到来的时刻。小徒弟则更加绘声绘色,说师父披着玄色袍子作法,呼风唤雨,那场大黑风如约而来,撮走了瘟疫,天下大定。

  木柴贩子赶着牛车,走在城外的官道上。他租用的牛太老了,牙齿磨钝,脖子上一堆赘皮。老牛喘着粗气,拉着满满一车木柴,累得翻白眼。

  驼队也开始远行,小骆驼不舍得老骆驼,脖子钩着脖子,彼此摩擦,脑袋紧紧靠在一起,目光交错,不忍分开。

  长天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北凉王沮渠蒙逊坐在六匹马拉着的毛车上——用蒲葵叶和鲜花装饰的马车,就叫毛车。他的大臣穿着宽袍,镶了紫色的边。侍卫窄袖长靴,腰里挂着短剑。大臣和侍卫都骑着马,穿过平野,穿过沙漠,穿过秋天收割过庄稼的田地,穿过荒芜的车马店,穿过蜀葵开得密密匝匝的农舍,巡视瘟疫后的田野。

  沮渠蒙逊国主的大伞被黑风卷走——那把伞是黄色的,不是黑的,黑风夜盲症,瞎卷。没有伞遮阳,会把国主晒晕,沙漠里的日头太毒了。侍卫用干黄草扎起一朵伞盖,点缀了艾草、黄蒿、大蓟花,杵在马车上,这样,沮渠蒙逊就像坐在一个茅草亭子下乘凉。

  国主的车夫像个蛤蟆,嘴大,脖子短,粗糙不堪。他的头发偏黄,夹杂着几根白发,齐齐朝着脑后捋过去,露出红赤赤的头皮。如果喝醉酒,就像个秃鹫。对,车夫现在就像个秃鹫——他昨晚偷偷去幽会,他那个唱酒曲的情人取出一坛好酒,把他给吃醉了。现在,他半醉半醒,晕晕乎乎驾车,稍微打个盹,马车咯吱一下歪到水坑里——沮渠蒙逊的干草亭子大伞直直栽倒,嗵一声砸翻车夫。被击中的车夫躺在路边的蒺藜草上,蒺藜的尖刺戳进他的脖子,他蹬着腿号叫起来。

  另一个车夫驾车走了,秃鹫平趴在沙地上,过路的木柴贩子帮他拔掉脖子上的蒺藜刺。苍蝇嗡嗡乱撞,撞在秃鹫的脸上,一个趔趄,撞瘸了一条腿,疼得叫唤着飞走。秃鹫抬起肥厚的手掌扇凉,打苍蝇,有气无力地一下一下,嘴角沾着白皮。他像口袋一样被扔在木柴垛上,被老牛拖着回到城堡里。那头老牛累得一头栽倒,口吐白沫,角弓反张。因为这头累死的牛,车夫、木柴贩子、牛主人,一直打官司。北凉时期,牛是很贵的。

  沙漠里的古城堡就这样回到了以前的美好时光。直到两千多年后,生态破坏,没有水,一城人迁徙到别处去,留下不多的守城士卒。

  我在旧房子里读书写稿子,沏茶,听音乐,收拾花草,和邻居们聊天。其间又做过一次古城堡的梦,但醒来就忘了。梦的医学解释很无趣——一种主体经验,是人在睡眠时产生的影像、声音、思考或感觉,通常是非自愿的。

  然而梦和文字其实很搭——文字被解释为借时空繁衍之物,是一种信息的传递体系。也就是说,文字有虚幻的一面。恰恰,梦也是虚幻之物。不过,文字可以创造文明,而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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