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四年(1097)四月,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海南儋县)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苏轼将家人留在惠州新建成的白鹤居,同小儿子苏过一起前往琼州。五月十一日,溯西江而上抵达梧州。是时苏辙也已贬到南方,患难中的兄弟相会于藤州。六月十一日,苏辙又从雷州把苏轼送到徐闻渡口。
两兄弟都预感到,此次分别将是他们的诀别。苏轼伸手抚摸着苏辙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亲爱的子由,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论人们之间有多么相爱,最终都是孤独的,这是生命的本质。子由啊,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勇敢面对。
记住了。子由,离开白鹤居时已经做了交代,到了那一天,请不要为我哀伤,不要举行什么仪式,也不用送我回乡,故乡早已刻进我的灵魂。你是最懂我的,心安即是家,我到哪儿都是心安的。生不挈家,死不扶柩,这是苏氏的家风啊。苏辙刚刚擦净的眼眶又涌出热泪,哥哥,我们一定要再见,一定要。苏轼心一横,过儿,给叔父磕个头吧,不知你们何时才能再聚首。苏过跪下去,给苏辙磕了三个响头。
看见苏轼父子的木船渐渐消逝于无边无际的波浪间,苏辙心中感到格外的空虚,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比大海还要广大的空虚,完全找不到堪与比拟之物。
一个月后,苏辙收到苏轼从大海另一边写来的信:子由,我们于七月二日到达昌化军贬所,暂住于几间破败的官舍。尽管来之前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岛上的现实仍然令人难以想象。这儿除了每天准时到来的暴雨、闷热和思念,什么也没有。病了没有药喝,饿了没有肉吃,黑了没有屋躲,出门没有朋友,冷了没有炭火,热了没有冷泉,脏了没有澡洗。最要命的是,没有书籍没有纸墨,城东唯一的一座古学舍,早成残垣断壁,一个先生也没有。
来到大海中的孤岛,四周都是波涛,才知道,当年在赤壁之下梦见的那一片惊涛,早已预示了我的今日。这儿最不缺少的就是孤独,要么杜门默坐,要么只有夕阳时分站到三岔路口的椰林下,去数数过往的行人,有时候等上整整一个下午,也数不到一个人影。
我想起了庄子的话,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是啊,这样一对比,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辽阔的天地都在一潭积水之中,九州也漂浮在大瀛海之中,中国更在四海中。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有一座自己的岛,有的大有的小而已。把一盆水倾倒在地上,地上的小草或树叶就会被水浮起来。这时,如果有一只蚂蚁趴伏到叶子上,对于蚂蚁来说,那叶子就是它暂时栖身的一片小岛,茫茫然不知叶子会漂到什么地方去。不一会儿,地上的水干涸了,蚂蚁从叶子上走下来。这只蚂蚁见到另一只蚂蚁时哭着说,天呀,我刚才差点儿被淹死了呢,没承想,很快就出现了四通八达的道路。
其实,我们连一只蚂蚁还不如呢。读到这儿,子由也会心一笑。
上岛不久,新任昌化军使张中成了苏轼的朋友。开封人张中对苏轼心存景仰,到任第二天,就专程来到苏轼父子暂住的官舍。官舍实在太破,张中说,明天派几个官兵来帮你把屋子修葺一下,冬天就要来了,岛上虽说没有内陆那么冷,风寒湿气却比内陆凶险,一旦入骨,很难祛除。苏轼递给张中一只椰子:谢谢张大人的关照。
张中大手一摆:子瞻,这儿没有外人,说句真心话,你什么罪也没有,就是命运不太好。现在的当政者,打着变法的旗帜,变着法打击异己,与当初王荆公大人的变法理想背道而驰。我好歹也是熙宁进士,算是见识过的。苏轼沉默良久。
经过一番修整,摇摇欲坠的官舍加固了柱子,更换了椰瓦,地面也夯实了。还重新打造了一张长长的书案,苏轼终于可以较为自由地在上面写书法画竹石或椰影,订正黄州时期写作的《易传》《论语说》,新著《书传》和《志林》也在酝酿之中。
苏轼翻开九卷本的《易传》,校阅到《易经》第五十三卦的渐卦,卦象是“鸿渐于陆”。苏轼停下笔来,望着椰子屋顶,觉得自己才是一只远离地面的孤鸿,远到看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四围皆是汪洋大海。
真像一只海外孤鸿啊!苏轼不觉吟出声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语声未毕,大门哐的一声,像是被一阵风暴打开。苏轼正要起身去关门,一个刀子脸的皂衣官员带着两个官兵出现在门口。
皂衣官员眉毛一扬,在下是朝廷钦差大员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大人派来的特使,董大人受命专程来岭南按察,本欲重治协助钦犯的各级地方官员,幸有随同察访的彭子民为尔等求情,说什么人人家各有子孙,才引得董大人心生怜悯。
董必特使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巡视一番,你有什么资格住在修缮得这么好的官舍,钦犯是不允许住进官舍的,大宋的条例,作为曾经的太平宰相,难道不知?请立刻搬出这座官舍,简直没有王法了。走,找军使张中理论去。
张中和黎氏兄弟,城南老秀才符林,被苏轼培养成海南首个进士的姜唐佐,以及十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苏轼父子的带领下,有的筑地,有的架屋,有的糊墙,有的搭灶,很快就建起了五间简陋的茅屋。
苏轼摘来一片宽大的灰白树叶,信笔写下:桄榔庵。张中看着悬挂在门楣上的三个字,心情很是复杂。苏轼走过来,轻声说道,张大人,是我拖累了你,害你受到惩罚。张中一笑,这话见外了,到哪儿不是活呢,大诗人来这荒岛上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苏轼叹道,我这一生啊,就没有给朋友们带来什么福分,全是灾难。张中制止道,子瞻,我们这些人,在未来的时间长河中,都将因为是你的朋友而名留青史呢,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啊。
苏轼从还未来得及归整的书箱中,抽出几封书信,你看,张大人,还有这些朋友的书信,这是老友参寥子的信,非要从杭州浮海来看我。这是陈季常的,说是要徒步来儋州,被我坚拒了。这是杜舆的,说要举家来儋州陪我一起住,那怎么可以呢。还有,这个,这是乡人巢谷和小舅子王箴的,可惜,两人都死于来看我的中途啊。
还有我呢,一个苍老中带着几分顽皮的声音传过来。苏轼抬头望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笑道,还有你老人家呢,我的春梦婆。春梦婆是城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妪,一天黄昏经过三岔路口时,见到正扳着指头数着路人的苏轼,咧开掉光了牙齿的嘴笑道,苏内翰啊,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啊。从此,苏轼就称之为春梦婆。
春梦婆笑道,苏内翰苏大人,你的春梦还没有醒啊。苏轼和张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醒了,早醒了。
元符三年(1100)正月,桄榔庵飞来一只罕见的五色雀。比故乡峨眉的锦雉略小,羽毛更灿烂,叫声也更悦耳。这是一个好兆头,苏轼对苏过说,过儿,苦日子要熬出头了。
当天晚上,苏轼做了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梦。苏轼梦见回到了惠州,乘着月色登上合江楼。苏轼从梦中醒来,五色雀还在桄榔树上叫得正欢。
正月初九,哲宗崩,无嗣,由弟弟赵佶继位,是为徽宗。神宗的妻子向氏以皇太后身份听政,属于苏轼的时代好像就要来临。
六月二十一日,历尽劫波的苏轼,从递角场开始,踏上重返中原的旅途。十一月中旬,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外军州任便居住,这是苏轼与故乡最后一次象征性的联系。同时,朝野都在疯传,苏轼即将以宰相的身份回到朝廷。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中旬,回常州途中,苏轼前往镇江金山寺与表弟程德孺和老友钱世雄(济明)相聚。金山寺中珍藏着大画家李公麒当年在王诜西园举行雅集时画的一幅苏轼肖像。苏轼看见画像,悲欣思绪一齐涌来,在画像旁边题六言诗一首,算是一生的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到达真州时,苏轼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得越来越糟。长达一年的船中潮湿生活,让六十六岁的老人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六月三日深夜,苏轼突患痢疾,狂泻不止。苏轼让家人熬了一罐黄芪粥,服用之后,情形略有好转。不料,仅仅在几日之后,身上潜伏的瘴毒发作。在痢疾和瘴毒的双重打击下,苏轼变得虚弱不堪。
六月十五日,船行至奔牛埭,老友钱世雄走进船舱中。苏轼从竹榻上艰难欠起身体,济明啊,万里生还之后,又要将后事相托。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再不能与远在河南颍川的子由相见,每思及于此,此痛难堪,心如刀割,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眉山纱縠行老宅与子由夜雨对床眠了,也不知道故乡的荔枝树结果没有啊!
济明啊,苏轼指着旁边一个藤编书箱,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说》《书传》和《易传》,都在那箱子里,那是我耗费心血最多的三部书,交给你保存吧,以后的人们会知道它的分量的。
苏轼示意钱世雄扶他下榻,哆哆嗦嗦地在身上和榻边寻找书箱的钥匙,却找不到。钱世雄扶着苏轼坐回榻上,子瞻,以后慢慢找,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苏轼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又打住。
七月初,常州的天气异常炎热。舟行过常州时,听见舱外人声鼎沸。钱世雄拉开窗帘一角,只见两岸人头涌动,约有万人随船而行,不断有人叫着苏轼的名字。子瞻,你听,都是来迎接你的呢。
到了常州,在钱世雄的安排下,苏轼入住孙氏馆,馆址即现在常州延陵西路的藤花旧馆。
在孙氏馆中,苏轼收到章惇之子章援的一封信。造化有时很捉弄人,当年一心想把苏轼兄弟贬往南荒的章惇,却在年前被贬到了雷州。
章援在信中说,父亲之前做了很多对不起恩师的事,希望能得到原谅。苏轼从床上慢慢起身,艰难地走到书案前。苏过心疼地为父亲理了一下衣袖:父亲,这个章致平还好意思为他爹求情,难道他把我们一家害得还不够苦吗?
苏轼摆摆手:一个儿子写信为他父亲之前的行为解释,是在尽一个人子的孝心,这是值得赞赏的。而且,致平的文笔还是很好,当年录取他为进士,老夫没有看走眼。
苏轼回信说:致平你好,读到你的来信,感慨良多。我与令尊丞相大人相交长达四十余年,虽然中间出现了各种不同的想法、见解和主张,但这些并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近来听说令尊在暮年时节寄迹海隅,那种心情和感受我是深切体会过的。但是,相信当今圣上的英明和仁爱之心吧,这一点,即使是草木豚鱼也是知道的。现在为什么要叫“建中靖国”的年号呢,因为里面寄托了圣上的安邦理想。令尊被远谪到海边,那儿虽然偏远,但是风土淳朴,气候也还好,寒热皆适中,只是物产要少一些。不过,舶来船往,上面也有很多四方特产。贤侄如果能在来往于闽客川广的舟船中多准备些常用药物之类捎过去,自治之余,还可惠及邻里乡党,可谓一举多得。另外,听说丞相一直以来都在养丹,这个很好,对身心大有益处。之所以现在还未有大成就,可能正是缘于被朝廷重用,一向政务繁忙所致。现在得此清闲,正可以好好修炼一下丹术。但是,炼丹过程中,千万不可乱服药石之类,那样很伤身。随信寄来一册拙著《续养生论》及一些养生验方,希望这些能对令尊有所裨益。再远的地方也是可以活下来的,而且还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章援深为父亲的狭隘而羞愧,将苏轼的书信珍藏起来,视为传家之宝,据说,很多年以后,还有人在章援的儿子章洽家中,看见过这封信。
七月十四日晚上,两天之前还有些起色的苏轼,病情再度恶化。牙齿出血,满口猩红,一直到黎明时分才止住。苏轼对自己的养生术和医术相当自信,拒绝了别请医生的建议。
济明啊,我认真梳理了一下这身病的来路,应该是由经年在海外所染成的热毒所致,这毒素藏得很深,估计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清除的。所以,必须用专门的清凉方剂才行。钱世雄迟疑道,会不会也有肠胃和血气方面的原因?之前得过暴下(痢疾),昨晚牙齿大出血,光是热毒的话,不至于如此。
济明,我最清楚自己的身体,已吩咐过儿用人参、茯苓和麦冬三样熬成浓汁,口渴时稍喝一点即是。钱世雄问,那别的药还服用吗?苏轼啜了一小口,说,余药皆罢。
这时,晋陵县尉陆元光专程前来看望苏轼,并带来一副懒板床,可以调节高低,便于苏轼起卧,可能与今天的躺椅相似。
七月十八日,苏轼的三个儿子苏迈、苏迨和苏过围在父亲身边。苏轼卧在懒板上,喘息了一下,细声对三个儿子说:吾生不恶,死不必坠。三人忍住悲伤,苏迈伏在一旁,说,父亲一生,干干净净,冰肝雪胆,天地可鉴,必往净土。苏轼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七月二十三日,冒着酷暑从杭州径山寺赶来常州的维琳禅师坐到苏轼床边,数着念珠,为沉睡中的苏轼祈福。十几年前,苏轼出任杭州太守时,曾聘请云门高僧维琳主持名刹径山寺。苏轼醒来,看见维琳禅师,激动得大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七月二十六日,苏轼示意小儿子苏过拿来纸笔,为维琳写下一偈,这是苏轼留给世人最后的一首诗: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
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七月二十八日,弥留中的苏轼失去感知力,眼前只有一小片昏暗的光。后来,连光点也消失殆尽。维琳贴近苏轼的耳朵,大声叫道,子瞻,千万不要忘记了西方啊。
苏轼动了动嘴唇,声音微若游丝,西方倒是有啊,却使不出力气呢。钱世雄急了,用力叫道,子瞻,你日积月累的力气,到了今日,要全部使出来啊!
着力即差!这是苏轼说出的最后四个字。
苏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安静地离开他曾深爱的世界。不知道他最终去到了西方没有,在一场更为久长的春梦中,世间唯一的苏轼,已不愿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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