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城
小时常听父母说去趁城,那时我所理解的“趁城”,就是去城里买菜、买肉,节日时买鸡鸭,过年前去市面剪布料,做过年新衣,有时也会去药店拾中药,却极少走亲访友。据我所知,西街除了“打锡伯”,黎百巷除了父亲的一位结拜兄弟,就再也没有亲朋好友了。所以父母趁城,基本都是购物。城里演的戏、放的电影,父母也没看过一场,想想,他们的日子过得真是单调。我家在南门头下村,后来在我文章里叫“南村”,没别的意思,这样顺口。但原村名更有特色,地域性明显。也就是说,出了南街口,就是城门头,城门头再往下走,就是南门头下村了。
下村人去趁城,也不远。出村口,走过一段铺满煤渣扎脚的土公路,路东西两侧平整开阔,清一色水田。靠南城门外这段,路左右都是池塘,天后宫塘因天后宫而得名,这座天后宫,建于明末,至今也有六百余年历史了。庙还在,过去庙里有庙祝,打理庙堂里的事。前年回去,进天后宫看块老碑,却不见庙祝了。
天后宫,村里人常来这里上香祭拜,前些年,庙前的戏台还演大戏,只是天后宫塘早就没有了,填平搭了个简易戏台。
下村人,包括南厂盐场总部的“同志”,过去趁城是必经天后宫的。“农业学大寨”时,我十多岁,还在庙墙上用“篱蔸根”蘸着石灰水写过标语。
父亲每天都去趁城,有时我也跟着去,但都是过年过节,父亲才让我跟着去提蔬菜。特别是过年过冬,父亲必买只大大的黄芽白,让我托着跟着他走,买完别的菜才回家。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南街是冷冷清清的,临街人家有骑楼,全是砖瓦房,木门木窗板,古旧暮气,就和小人书连环画里的老城一个模样。
南街这条老街从小到大走了几十年,老街面拓宽了点,临街的房子拆掉骑楼,特别是近十年间,拆旧建新,老房子没了,新建的五六层甚至七八层的新楼拔地而起,街心就显得比先前更狭窄压迫了。
趁城,依然是城外人的一种生活状态,从尘土飞扬的泥路到硬底化水泥路,从明末清初民国到现在,几百年过去了,城外人依然改不掉趁城的习惯。父辈,包括父辈的父辈,未必就清楚他们日常“趁”的这座小城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城,未必知道这座城的前身叫神电卫,未必知道神电卫是明清两朝驻军打仗的地方。
“趁城”这个词,在城外人的口头中,就是带着小城历史走了几百年的一个活动词。
生理园
极少有人知道生理园就是指菜地,或菜园子。种生理、买生理、卖生理,在小城人口头中是常用语,谁也说不清它的出处,更说不清种菜为什么叫“种生理”,买菜叫“买生理”。奇怪的是,吃菜却是吃菜,炒菜就是炒菜,不曾有人叫作“吃生理”“炒生理”。
老辈人有句口头禅:生理生理,你不理它,就不理你。这是在“理”字说事。也就是说,生理是靠人去呵护料理的。只明白一点,道理是,种菜要勤劳,不然就没有收获。
但这又与生理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时常跟着父亲从上村进城,在护城河东头上了环城公路,父亲挑着两大箩筐鱼走在前面,要穿过一片菜地才能到水产站。这片面积不小的菜地,就叫“生理园”。菜农浇菜水叫“压生理”,当地方言“压”就是淋的意思。生理园里什么菜都有,季节不同,时令蔬果也不一样。比如冬季,种黄芽白、卷心芥、萝卜、小白菜、芽兰豆等。冬春交际,种葱、蒜、菠菜、韭菜、椰子菜、盐茜(香菜)等。夏天,以瓜类为主,冬瓜、丝瓜、甜瓜、苦瓜,还有红豆角、白豆角、晏菜(通心菜)等。秋天呢,印象中是油菜花、菜心、大葱、小香葱等。大概如此。凭印象,也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生理园是极少有闲地的,由着季节时令,种下不同的蔬菜瓜果。但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叫“生理园”而不叫“菜园”。“生理园”本是很字面的用语,三个字像出自古籍,但为什么一直在小城内流行,于我还是个谜。
查了万能的百度,也无解。宋代洪迈《容斋续笔·苏张说六国》里,有这么一段文字:
今夫主一家之政者,较量生理,名田若干顷,岁收谷粟若干,蓺园若干亩,岁收桑麻若干;邸舍若干区,为钱若干;下至牛羊犬鸡,莫不有数。
“生理”与“谷粟”“桑麻”有点关联,但与“生理园”未必有关系。
吃夜灰
一日三餐,小城人的叫法也与众不同。吃早餐叫“吃白早”,吃午饭叫“吃日到”,吃晚饭叫“吃夜灰”。过去不深究,觉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年岁大了,对这些日常用语有了兴趣,遂深究一番。一深究,就觉得这些口头用语非同一般。三种叫法,看不到一个“饭”字,都是与一天的时序变化有关。比如“吃白早”,也就是吃早餐,小城人习惯天一亮就吃完早餐出门,这个时间正好是日出时分,白天的早晨刚刚开始,所以叫“吃白早”。“吃日到”“吃夜灰”同理,只是时间段不同,字面表达同样有着时序变化的明显特征。“日到”,就是说日到中天时吃午饭。“夜灰”,即近傍晚天色渐灰时吃晚饭。道理简单,却也有些学问。
这些口头用语从字面上讲,都非常有古意,有文化内涵。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有着独特语境和古文韵味的用词,就已经在小城一带流行开来。
满汉全席
小城筵席首推满汉全席为之最。老一辈人说,满汉全席唯独摆过一次,也就是说空前绝后了。那是民国时,城里的邵氏大户人家,在城东有处建于清朝的大宅院,少爷大婚摆满汉全席,在地方上轰动一时。方圆几十里的官员豪绅、名人雅士、四亲六戚都请了过来,宴席连摆三天,共计一百零八道菜式:南菜五十四道,北菜五十四道,有咸有甜,有荤有素,山珍海味无所不有,属清朝时宫廷盛宴。
说起邵氏满汉全席,城中老人津津乐道,那场面气派呀,简直是世间无与伦比。三天不同菜式,早中晚各有区分。早宴以茶点为主,中宴山珍海味,晚宴南北菜摆“龙门阵”,各显神通。南人吃北菜,对于小城人,也算是换了回新口味。
席间搭着大戏台,从早到晚连演,吃菜听戏,品茶敬酒,交杯碰盏,真是其乐融融。老一辈人每每说起邵氏的满汉全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但似乎并没有一人真正吃过。
陈老是小城走出来的书画名家,师从岭南画派大师关山月、黎雄才,是小城出了名的“神童”。陈老说他五六岁时,被邵家人请去写春联,对子写好了,邵家人只请他吃了碗糯米糖粥。小时的陈老不懂世事,一怒之下把写好的对子撕了,屁颠屁颠回家。陈老说起这段往事,哈哈大笑。
邵氏确实了得。后因时势变迁家境衰落,但邵氏后人多有出色,从教经商,移居海外,留下大片老宅,残砖败瓦,门庭冷清,昔日风光不再。早些年去过一次,只是邵氏当年摆满汉全席的地方,空留一地荒草瓦砾,景况寂寥,残阳如血。
去城河洗身
明末,一京官公务来到小城,时值盛夏,有次他从衙门回住处时,发现他的随从失踪了。头天不太在意,以为年轻人刚到一地,四处走走也无所谓。可是第二天,他的随从又失踪了。他纳闷,这小子究竟去了哪儿?第三天,随从照样“失踪”。他不问,留个心眼儿,尾随默默跟踪,看你小子搞什么名堂。随从穿过石板条老街,一直往城外走,出了城门,来到护城河边,终于真相大白。原来这小子是来此处看当地人在护城河里洗澡。光是洗澡也没什么新奇,奇就奇在男女同河洗澡。对于京城来的他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新闻了。后来京官为此事写下一文大叹,不想南方边陲小城如此开放,竟然可以男女同浴一河。
在小城,男女同浴一河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一风俗持续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护城河是活水,清澈见底。一到夏天,小城男男女女都带上浴巾衣服,到护城河洗浴。但有一规矩不能破,虽同河洗浴,但男女不能混在一起的。女的在护城河上游,有树木隐身的地方更衣。男的在下方,基本看不清上方的女人。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去城河洗身”,也成了小城人的口头语。整个夏天,这座方城周边的护城河,都是小城人的天然浴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护城河水受污染,再也没人去洗澡了。如今,连护城河也徒留其名,已全都填平造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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