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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047
毕亮

  盛夏时的唐布拉草原,我们一群人站在牧民废弃的小木屋前闲聊、拍照。木屋不远处是起伏的群山,不时有牧民骑马赶着羊群从我们身边走过。有爱热闹的牧民,会停下来跟我们这群外面来的人打个招呼聊几句。他们有说结结巴巴的汉语的,也有直接说哈萨克语的,也不管我们听懂听不懂。

  还有骑马赶马路过的牧民,我们中就有人想借他的马骑一骑拍个照,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朋友骑马拍照,他牵着缰绳远远站在镜头之外。我们就和他聊天。问他从哪里来,他手指了指远处不高的一座山——是从那里来。“那是一座还没有长大的山。”他住的还不是毡房,而是木屋,跟眼前这座废弃的木屋差不多。同行的当地朋友翻译完补充道。

  眼前的木屋,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搬到了其他草场。也许后面还会回来,稍微收拾修葺后接着住。圈里有羊,柱上拴着马,再加上炊烟,木屋前迷瞪着一只牧羊犬,马上就显出了人气。看着这个木屋,想象着在那座“还没有长大的山”里的木屋,应该和《低吟的荒野》里写到的木屋很像,甚至一模一样:就盖在山腰,木屋旁还有简陋的羊圈,马就系在木柱子上,干羊粪一块块地垒成了一堵墙,这是他们的围墙,也是他们的柴火,生火做饭煮奶茶取暖,靠的都是它们。

  从唐布拉回来,一晃几年过去,草原上的景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独记住了一句“没有长大的山”,觉得是“看山是山”一样的箴言。我在新疆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诸如“没有长大的山”,见过不少。但少的是像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郡年记》中说的那样,“像山一样思考”。

  有一年夏秋之交,和朋友用十来天时间来回五六千公里,自驾跑了一趟南疆。虽是走马观花,却也有不少地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看着满是石头的荒山,其实一路荒山居多。山多草木少,所以当地人热衷于种树,即便种树的成本和难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从很远的地方拉来少盐碱的土,运来少盐碱的水浇灌……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珍惜树,珍爱绿色,甚至连许多民居的铁皮屋顶都漆成了绿色。一年一年过去,到我们行走其中时,已有不少成活的林木,渐成规模。

  还是在南疆,从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往喀什、和田走。同车的人说,路的一边是天山,另一边是昆仑山。我心想,这应该是长大了的山了吧。那些山,我都没上去过。也许,我正在看的那一套“西域探险考察大系”会有探险家写到。美国人乔纳森·卡弗在游历了蓝丘的一群高山后如此写道:

  我登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眺望广袤的乡野。在绵延数英里的范围内,除了更低些的群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远远望去,这些山即使有茂密的树木,也像一个个圆锥形草堆,覆盖山谷的只有一些山核桃林和矮小的橡树。

  或许,这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千年前,生活在唐朝的中国诗人杜甫就已经道出了个中真谛。

  也是在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我为我生活在伊犁感到庆幸。汪曾祺曾在《伊犁河》中写到“水”。伊犁的大大小小的山,没有像天山以南让人看着那么心生绝望。伊犁的山长满了草,于是就成了牧场,连绵的大小高矮不一的山在一起,就是高山草原。既是山,也是草原。高的,不是山,而是海拔。

  长在山上的松树、云杉,跟山一起,每年都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在长高。一百年过去,松树和云杉,感觉像是一夜之间就矗立在那里似的。阳光撒碎在针叶间,斑驳了多少人的一生,更不用说青春了。然而,对许多山来说,时间是停滞的。你出生时,岩石在风中,等你结婚生子,岩石还在风中;等你老去,等你死去,岩石依旧,不曾风化,偶尔会有几丝雨滴落,被山吸收。这些,都发生在“一生”中。多年前随手记在纸片上的句子,被夹在书中,也在偶然间被翻出来。再见到,已记不起是摘抄于哪本书。大概不可能是自己写的吧?但至少说明了,我对山的关注也有很久了。

  其实,对山的关注,还可以继续往前追溯。我十九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当时的心情没有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那么复杂,只是知道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路上几十个小时,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坐火车,或许是一种“逃离”的畅快,整个路途都被各种新鲜感包围着。火车一进秦岭,两边所见都是山,碍于视野,当时猜想也许山那边还是山。这样的猜想,来源于语文课本上韩东的诗歌《山民》。因为应试,《山民》是要背诵的。那时,看的书多有限啊。后来许多年如饥似渴地阅读,莫非就是在补课?路过秦岭山脉七八年后,我开始集中阅读贾平凹的作品。他作品中的山以及山间人的生活,算是弥补了一些当年空缺的想象。看他的长篇小说《山本》,旧日曾经路过秦岭山脉的往事,又记了起来。

  我出生在皖中的村庄,有山,却都不高,以“坡”来命名也许更贴切。然而,在地名上,仍多以山名之。我们村最高的山叫公鸡山,为什么叫公鸡山,没有人考证过,它立在河边,是孩子们放假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体会着课本上学到的“站得高望得远”。其实,公鸡山是我出生的村庄里最高的一座山,也是我到新疆之前见过的第二高的山。第一高的,就是桐城县城的投子山,据说是由于山上有投子寺而得名,而这个山我也只去过一次。

  当我开始学习写作时,人已经生活在新疆了。曾在天山脚下为公鸡山做过记录:公鸡山是因为形似公鸡,才被村人称作公鸡山,至于原来叫什么,村子里已经鲜有人知了,或许它原本也就叫公鸡山。公鸡山脚,就是养育全村人的新安大河,这条被我书写过多次的河流,现在已处于干涸的边缘了。而我的书写,仅仅是记忆的残留。我从六岁开始放牛,公鸡山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放牧地。在村子里,公鸡山是一个天然的放牧场所,草长得深且嫩,而且面积也不小。

  我在公鸡山上差不多放过十年的牛。多年后,当我在新疆第一次站在草原,看着牛羊马都放养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新奇得不得了。更新奇的是,很少看到放牛养羊饲马的人,牲畜们就那么吃着,自由得很。我就想,我怎么就没生在这样的地方呢?站在草原远望山脉,我曾经视为高山的公鸡山,或许连土丘都算不上。

  草原远处的山脉,在冬天都被雪覆盖着;还有许多山峰山脉,终年积雪。我曾经在一个大雪的冬天,跟着护边员骑马巡逻边防线。胯下的马是军马,我这个从未骑过马的人,双腿紧夹马背,心惊胆战。骑马走过的山其实不低,但已经来不及顾虑了,担心的是从马背上摔下,顺着山从雪地滚下去,说不定,就滚出了境。

  在巡山之前,我读过日本探险家橘瑞超的探险记《橘瑞超西行记》,对他在排除万难登上阿尔金山脉某个无名的山顶时的记录印象深刻。之所以印象深,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即将在大雪之日登山,这虽不是群山之巅,但也是难得的经历。橘瑞超记录得很朴素,也很真实:

  回顾上来的那个山谷,我们自己都不相信是从这样的地方攀登上来的。山上只有岩石,一根草一棵树都没有。山巅巨岩交错,层峦叠嶂,目不暇接,屈指难数。我站在巨岩上东西眺望,西起葱岭东至甘肃的阿尔金山山脉宛如大海起伏的波涛,南面的昆仑山山脉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站在这前人未到过的山顶,旭日东升之时,眼前云海山涛,蔚为壮观。

  为了到达这个海拔约一万七八千英尺的山顶,橘瑞超和他的探险团队损失了大半的马、骡子和牦牛。而我扛着相机被护边员置于中间,马的缰绳是牵在前边一个护边员手上的,后面还跟着两个护边员断后。他们世居山上,马是日常的交通工具。而我,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记者来体验感受一趟他们的巡边经历。一路虽辛苦,却也觉得经历难得,也是在此时,大致明白了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说的:“只有大山明白,那隐藏在这些显而易见又近在咫尺的,希望和恐惧背后的深意。也只有大山才拥有沧海桑田的眼界和生命力,来客观地聆听一头狼的嗥叫并参悟其中的深意。”回来后,我将此行拍的照片和视频导出到电脑,一遍遍地回放。

  是的,奥尔多·利奥波德还有一句话:“它早为山所知,却鲜为人知。”多年后,我换了工作单位。在一个驻村的晚上,和一个从山里迁出、考学进城的哈萨克族同事谈起山里的生活,他一张嘴就让我大吃一惊:山是会吃人的。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山里的孕妇生产时就是历经鬼门关。同事做了一辈子文学编辑,此时已临近退休,离开山里也有四十年了。他还是业余的翻译,我们一起驻村入户时,他充当我的翻译,常有神来之笔。有次我们住在一个农户家,询问女主人工作的地方,经他之口翻译出来,就是“孩子妈妈生孩子的医院打扫卫生的”,听过的人都明白他说的是“妇幼保健院的保洁员”。就是在入户的时候,我和他谈到了巡山的经历,他说起了他的山居生活。然后,他忆起弟弟妹妹的出生,说出了上面的两句话。我又和他说起了几年前的唐布拉草原之行和偶遇的牧民对一座并不巍峨的山形容为“没有长大的山”,老同事也觉得这个牧民和他一样,都是“天生的翻译家”。驻村的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闲聊中一夜夜过去的。入冬之前,他退休了。退休后的他,专门回了一趟山里,当然不是骑马或坐马车,是他的儿子开车带他去的。

  山和人一样,自有它的历史,有它的过去,当然也会有它的未来。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推平、炸平的山,它们曾经是山,我相信,终有一日,还将会是山。我们之中,会有人像山那样思考吗?

  我不知道。起码我还没有。

  工业的发展,让我们无往不利,长大的山、长不大的山,仿佛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统治之下。想起年轻的时候喜好读汪国真,而如今记住的也只有一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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