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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的春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325
王开岭

  一

  怎样才算拥抱过一个春天呢?

  我觉得,有一道仪式不可或缺,它须在某个春日里发生,否则,你的春天即不合格,就像洞房花烛之于一桩婚事。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孔子師徒留下的这番话,在我看来,堪称春天的一道谕旨,亦是对“春”最美的广告和代言。它督促你,莫负明媚春光,到户外去,敞开身体,沐浴天泽,领取那一年一度的大自然福利。

  惜哉,2020,我有负这天意了,我们。

  那是一场只能叫作“等待生活”的生活。

  在一只鸟眼里,那春天并无殊异,山川依旧,星光依旧,杨柳依旧,仍堪称岁月静好,它唯一的好奇是:怎会这般寂静,这般空旷?人群呢?喧声呢?车水马龙呢?天上的风筝呢?

  是的,人类第一次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除了房舍,人类把地盘最大限度地还给了野生动物。水里的鱼多了,林中的兽多了,天上的翅膀多了,曾见新闻视频:在欧美一些城镇,熊、鹿、獾、野猪们,大摇大摆地信步街头,那模样不像闯入者,倒像归来者,像合法业主在巡视自家的领地,在检阅自己治下的动物园。

  看那些颤晃的镜头,感觉有点怪,后来醒悟:那是囚徒的视角啊!那是失去自由的人,在羡慕铁窗外的世界。

  是的,这是一场仅限于人类的不幸。

  对于人间,对于自负的地球文明,这是个怎样的春天呢?

  一个寂静的春天,一个蒙面的春天,一个惨烈的牺牲的春天,一个彼此呼唤又充满敌意、同病相怜又相互诅咒的春天。

  2019岁末,在圣诞福音和爆竹声响起时,谁也不承想,人类会开启这样一种极端生活——

  世界成了一座巨大的病房,无数的呼号、无数的惊悚、无数的悲鸣,从各个角落,从千万间紧闭的窗户里飘出……瑟瑟发抖的我们,无从辨识,只能把一切消息翻译成坏消息,翻译成梦魇和世界末日。

  那是地狱模式的地球,那是灾难电影里的人间。那个熟悉的世界变得扭曲、抽象,像一个酷刑下的巨人,因剧痛而狰狞。

  在最初的眼泪和温情之后,在仓促的悲悯与慈悲之后,人们开始相互厌恶和指责,谣言、口水、怨声、戾气……发泄、攻讦、栽赃、羞辱……政客的粗鄙、族群的殴斗、资本的冷漠,还有逻辑的变形、价值的坍塌……

  比肉体受难更深的,是理性和信仰,是文明和常识。

  那是怎样一幅世界地图啊——

  爱与恨一样多,祈祷与诅咒一样多,感恩与怨恨一样多,呻吟与谩骂一样多,理智与癫狂一样多,悲剧与闹剧一样多。

  我们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时代的真相,它的虚弱、迷狂,它的撕裂和藏污纳垢,它的极端和自暴自弃……

  我们目睹了人类最深重的愚蠢和昏昧,见识了语言所能织出的最丑的脏话与谎言,我们窥见了人性所有的褶皱和棱面,它的溃烂和闪光……

  我们见证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良知和牺牲,那些扑火的白衣飞蛾,那些背负氧气和药瓶的逆行者,那些服务真理并清晰吐出每个字眼的人,那些值守病榻为临终者安魂的祈祷士……他们履行的是神职,是使徒的角色。他们以“保卫生命”“保卫生活”之名,宣誓着这个星球上最后的力量、道德和美。

  我们挣扎,但不绝望。

  想起了斯蒂芬·茨威格,那个高贵、敏细和忧郁的人,那个曾用尽全力和深情来生活的人。

  那个春天,我又翻开《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是一本告别的书,一个人对世界最后的审美与幻灭。

  他动情地追忆了自己的青春,二十世纪初的欧洲,那个以安逸与创造、自由与艺术为标签的时代,那是维多利亚的文明之巅,那是欧罗巴的迷人之夜,蓬勃、平和、温煦,这种气候和秩序,让一切理性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皆感舒适。“暖风熏得游人醉”,大家甚至开始厌倦这种恬静和柔腻……可谁承想,这竟是落日前最后的光辉,是断崖之上的峰顶驻足!接下来,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凋敝,贫困饥馑,政治瘟疫,意大利法西斯,希特勒神话,族群仇恨与暴力美学,纳粹集中营,国家主义的狼烟,排山倒海的民粹,疯狂地吞噬理性和肉体,绞杀自由与道德……

  人类的微笑冻结了。

  这对于一个优雅的绅士,一个宁静的和平主义者,一个在性情和经验上都不熟悉野蛮的人而言,是何等残酷!

  “一个人必须服从国家的要求,让自己去当最愚蠢的政治的牺牲品,使自己和共同的命运绑在一起。”

  “我在战前享受过最充分的个人自由,现在却品尝到了数百年来人类最大的不自由。”

  他失去了物质和精神的故土,沦为荒海一桴。

  他在巴西靠岸,并以此为终点。

  在那封深夜遗书里,他和夫人祝人类好运——

  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世上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你们在经过漫漫长夜后迎来灿烂的朝霞,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先你们而去了。

  于世俗,这是个牵强和费解的理由,但于一个唯美和诗性的人、一个守护内心秩序的人,则很容易成立。

  他不仅热爱生活,他更致力于活在一个光明的世上。

  而他的那份祝福,至今活着。

  二

  我的印象里,这个春天似乎只有时间,没有空间。

  哪怕在时间上,它也和寒冬粘在一起,像块冰坨。

  作为春,她的脸竟苍白得没有一丝红润。

  整个春天,我滞留山东老家,原本回去陪母过年,不料一待就是三个月。

  春节刚过,家乡的郊区暴发了一起监狱疫情,近两百例感染,还上了央视新闻……

  你能觉出,小城猛地颤抖了一下。

  一夜醒来,大街小巷,马路天桥,路面上的事物全消失了,仿佛退潮后的沙滩,只剩鱼腥和浪沫。各小区门口扯起了绳索、篱栅、标幅,皆有捍卫最后一方净土之意。1E07C6D1-32FA-4A37-9C3D-FDE9A2CA940F

  它取消了道路,取消了步履,取消了一个人通往另一个人。

  墙,无所不在,连空气似乎也变成了砖,被用来砌墙了。每家每户自成堡垒,并因此获得一种安全感:你是清白的。

  你被无边的空寂所占领。

  窗外即马路,但罕闻车輛声,尤其夜里,一丝响动也没有,恍若置身荒野。你盼着有意外发生,比如,一辆车由远而近驶来,哪怕是大货车的轰隆声,哪怕是急刹的擦刮声。

  静,干枯的静,憔悴的静,茧房里的静。

  “在做什么呢?”

  手机里收到最多的话。

  是问候,是探视,也是无聊和空虚,是同病相怜者在交换目光,是无意义者在寻找意义。

  是啊,那个牢笼里的春天,你,在做什么?

  每天在家具中间踱步,如笼中兽,起初还有“奔”“走”之意,后来,身子越来越滞,如同被黏住,成了家具中的一员。

  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在跑步机上漫游,有人借视频连线对酌,有人用望远镜逛街……

  寓所是一幢临街楼,东西向,隔着马路,是当地的博物馆,院子里有两处古建:一栋叫“声远楼”的古钟阁,一座九层的铁铸佛塔,皆造于北宋。逢雨天,雾珠迷离,醉眼蒙眬,影影绰绰中,总让我想起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画面大大缓解了我的焦躁和寂寞,让我浮想联翩,遁入另一时空。

  九岁的儿子在上网课,背的是朱自清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也情不自禁跟出了声,隐隐动容。

  春,我知道它来了,它已悄悄爬上了窗台,那是灰白枝杈上的润青,那是流苏一样的杨树穗,那是越来越密的鸟雀啁啾声……

  但它和我隔着墙,隔着护栏和玻璃,有些生分。

  这不是我想要的春。

  我要的是可触可染、耳鬓厮磨的春,是“出门俱是看花客”“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春,是“傍花随柳过前川”“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春,是“春风十里扬州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春……

  身在茧房,你尽可“小楼一夜听春雨”,但难及的是下一句“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者合起来才是春,春之身,春之心,春之事。

  我最饥渴的,其实是阳光。

  东西向的楼房,最大困扰是光照,一天里,被太阳直射的机会只有两次:朝阳和夕照。

  足不出户,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

  他在长身体,他需要晒太阳,他需要合成维生素D……

  每个黄昏,赶在太阳落山前,我打开后窗,叫儿子过来,让他踩上一只高凳,撸袖敞领,尽可能裸露肌肤,去追一天里最后的紫外线。

  天冷,每天十分钟。

  儿子兴奋地问:这算不算夸父追日啊?

  自此,一个儿童踮着脚、伸长脖颈看夕阳的画面,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闻某地疫情封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孩子如何晒太阳……那幅画,像弹窗一样跳出来。

  那些天里,我最羡慕的,是楼下门口的执勤大妈,红袖章,测温仪,别人坐着,她不,大踏步地折返走,大弧度地甩胳膊,阳光亲热地缠着她,虽蒙着口罩,我仍能看到她满脸的红润。

  三

  年末,在北京一场读书会上,主持人问嘉宾:2020年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轮到我,我说是4月的一天,在山东老家,在室内闷了三周之后,我作出一个决定:带九岁的儿子下楼去,去走马路!去晒太阳!去看春天!

  那个午后,我们出发了。

  一出户,明晃晃的光扑上来,人犹如撞在了玻璃上,眯起眼,一股暖流涌贯全身,我幸福得一哆嗦:啊,太阳神!

  儿子冲着地面直跺脚,像踩着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没有车,马路阔得惊人,像一条大河遗下的枯床,无声无际。忽想起2003年“非典”时的北京街头,也是春天,一样的冷寂,一样的空荡,一样的沉默……你坐过空无一人的地铁吗?是的,我坐过。十七年了,本以为那样的春天和大街永远不会再有了。

  除了主干道,所有巷口皆封,商铺闭户,公园自然也去不成,我们选了朝阳的一侧,慢悠悠,无目标地走。

  空气清凉,风有微棱,父子俩挽起衣袖,摘掉帽子围巾手套,仰起脸,虔诚地,像朝圣者那样,把自己献给太阳。

  儿子蹦蹦跳跳,他觉得很梦幻,整条大街都是他的,仿佛掉进了乐高城市……

  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男子,迎面走来,他,脸上竟一丝不挂!你怔住,身子发紧,拉响了警报。和你一样,对方略有迟疑便作出了反应:提前变道,像车辆紧急避险那样。

  你捉紧儿子的手,疾步掠过。

  那人的身影,也像是逃走似的。

  儿子频频回头,似乎舍不下这路人。

  我能不戴口罩吗?儿子跃跃欲试。

  不是每个人都有口罩。你警告他。

  你有点羞愧,为方才对陌生人的心思。你发现自己的目光变成了一名警察、一个审判者,不仅虎视眈眈,甚至有举报和指控的意味。

  口罩是一层纱、一面盾,有时也是一堵墙、一座山。

  你未曾料到,在不久之后,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戒备和敌意,将成常态。

  在生物界,完全可信赖的,或许只剩下草木了。

  沿着阳光导航的直线,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激动人心的事物出现了——

  红色!粉红!是桃花!

  一声欢呼,父子风一样追上去。

  红晕的枝条,像女子的纤臂,从松塔后懒懒地伸出。

  一盏盏,一朵朵,一瓣瓣,那桃色,清澈,灼热,羞涩,像胭脂,像朱唇,像恋情。

  情不自禁摘下口罩。

  刹那间,一缕清风冲进鼻腔,那股消毒水、无纺布的味道没有了,那股在肺里盘踞了很久的化学味。1E07C6D1-32FA-4A37-9C3D-FDE9A2CA940F

  我张开嘴巴,大口地深呼吸。

  儿子很兴奋,凑上前,贴住最近的一簇,贪婪地,使劲吸鼻子,那花瓣颤了一下,我几乎听到一声尖叫……

  哎,轻点,别把她弄疼了。

  哦,留点花香,给蝴蝶,给蜜蜂……

  “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

  这是今年我注视的第一株花,于她,不知算不算“初见人”。

  这个春天,最寂寞者恐是野外的花了,没有目光和脚步,无人赏,无人宠,无人折……

  人面不知何处去,春花无主向谁开?

  告别她,我们继续走,在一处河畔,遇到了垂丝海棠,还有迎春花,还有两行绿水荡漾的烟柳……

  那个明亮的下午,是我们的节日。

  晚上,儿子写作文,提到了与花的亲热,我略改两字——

  “摘下口罩,我闻见了春天的味道。

  而春天,看见了我的脸。”

  我说,儿子,你会写诗了。

  终于,夏天来临时,我穿着冬天的衣服回到了北京。

  乘高铁前,遵专家提示,N95口罩、乳胶手套、护目镜,儿子全身披挂,像个盔甲武士。

  临走,我还做了件事:去街角的小卖部,叮嘱店主一声,往后别再进某牌子的香烟了。那是我请他上的货,本地人不抽它。

  我把剩的两条都拿了,拆开一包,请店主尝。

  俩人摘下口罩,算是正式照了面。

  他嘬了一口:这烟软,劲小,你是外地来的?

  我点点头。

  回京后连续多日,我和儿子天天冲下楼,去广场,去公园,踢球,骑车,撒欢,除了吃饭睡觉,不舍得回屋里。

  我们以一种近乎复仇的方式,索取露天里的一切,阳光、风、叶子、鸟虫……

  月季在开,鸢尾在开,木槿在开。

  苹果、桃树、山楂,忙着坐果。

  蝶纷飞,蜂嗡叫,阳光刺来,我眯起眼,流下几滴泪。

  我知道,生活暂时回来了。

  我知道,许多人留在了春天里。

  四

  “瘟疫是如此残酷,它惩罚的竟是自由与亲密。”

  整个春天,除了这句话,我没有任何写作。我把它发在了私人微博上。

  这个蒙面的春天,你可曾遇见一张生动的脸?可有一份明灿的笑让你春意盎然?

  这个牢笼里的春天,寂寞者,除了花开花落,还有女子的容颜。

  网友笑曰:大街上终于寻不见美女了!口罩面前,人人平等!

  他不知道,这是春色最大的损失。

  和花儿一样,没有爱慕,没有目光的饲养,容颜会枯萎。

  据说女士们都懒得化妆了。

  是啊,当无纺布成了人的另一层肌肤和表情,美貌即显多余了,她们被打入冷宫,犹如冰箱里的水果。

  在平等面前,我们停止了对脸孔的想象与探索。

  这是审美的灾难。

  有什么能抵御悲剧与虚无、死亡与恐惧?

  除了宗教,恐怕唯有爱情了。

  那个禁足的春天,那个面壁的春天,备受煎熬、亏损最重的,恰恰是浪漫与爱情。

  私以为,没有“旅行”,即沒有爱情。

  (我指的是爱情的发生,并非它的维系和保养。)

  爱情,是一个人“出远门”的结果,像着床的蒲公英。

  没有身体的移动,没有灵魂的飞行,没有目光的漂泊,即无爱情之奇遇。和留在故乡的亲情相反,爱情是“异乡”的产物。从起点上看,所有爱情都是突发,是意外,是陌生场景下的哗变,是生命被打破某种稳定、失去平衡的表现,是一种由异性掀起的热浪、一种空前的喜悦和震颤……较之友情的舒适、亲情的安全,爱情充满惊险和动荡,它意味着,你踏上了一条激烈和颠簸之路,赴汤蹈火,身不由己。

  爱情是一个事件。它首先是一个视觉事件、身体事件,然后,才是一个美学事件或灵魂事件。

  一个人,若停下脚步,就不会发生爱。

  我相信,那个春天,人间的浪漫少了许多。一见钟情的故事,很难上演。

  它删减了行走,取缔了远方,解散了人群,阻止了邂逅。

  它拦截了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的冲动。

  它叫停了激情。它把“间隔”定义为舒适与安全。

  它警告一切和亲近有关的诱惑,比如握手、约会、依偎、爱抚……比如影剧院、咖啡馆、酒吧、舞厅、沙龙……

  这些,被视为地狱的开关。

  它改变了身体之间的关系,颠覆了那种天然的向往和信任,它不仅把身体打造成一个个碉堡,戒备森严,门户紧闭,还使之相互拒斥,充满敌意与憎恶。

  那种距离,那种冷漠,就像在山林里,一只野兽撞见另一只野兽,彼此敬畏,又相互恐吓。

  那个残酷的春天,最受虐的,莫过于情侣,尤其是异地之恋。

  那些天各一方的情侣,那些不同空间的热恋中人,相爱却不能相拥,闻语却不能面对,即使同城,也要忍受天堑之隔,犹若当年的“柏林墙”。

  他们是2020版的“牛郎织女”。

  电话和视频,只能缓解对“存在”的焦虑,却暗暗加大对“实体”的饥渴。友情和亲情不依赖实体,爱情则不然,它需要目光,需要体温,需要抚触,需要鲜活的实体,它试图消灭一切距离,包括缝隙。

  看到一组照片:在德国和丹麦的边境线上,隔着铁丝网,两位老人热目相对,手温柔地握在一起。老爷爷在德国,老奶奶在丹麦,两人恋爱已有一年,疫情暴发,边境封闭,老爷爷每天骑车八公里来此处,他们读报聊天听音乐,眼含幸福,直到夕阳落山。

  网传,在一湾之隔的深圳和香港,有不堪相思的情侣,竟循着当年私渡客的足迹,攀上相邻的山头,来到最近的滩涂,对着依稀的人影,挥手呼唤,或在望远镜里相看泪眼。

  又看到一位西方艺术家的画作:疫情下的街头,两个火热的年轻人忘情拥吻,而身体一侧,是两具搂抱着坍塌的骷髅。寓意很明显:激情,在死神的注视下。

  如果这幅画需要一个名字,我想称之为:哭泣的身体。

  是的,它们在哭泣,那些凋零的身体,那些失散在异乡的身体,那些在孤独中日渐憔悴的身体,那些在生疏中火苗渐熄的身体,那些被淡忘和失去信任的身体……

  它们呼唤完整,呼唤热焰,呼唤欣赏和赞美……

  是的,人类身体里的微笑正在流失。

  自由、亲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后之际才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再后,就轮到生命了。

  我丝毫不敢嘲笑那些拼命活和拼命爱的人,那些奋然不顾去维系日常生活的人。那是一种不怕死的“贪生”。

  那种不愿意同往常分手、与旧时光恋恋不舍的样子,多像一个孩子——他拒绝丢下自己的玩具!

  我为之动容。

  “生活”和“活着”,是两回事。

  五

  午后,照例去日坛公园散步。

  途经一片使馆区。

  一座座围院,栅门紧闭,明明是前庭,厚厚的落叶却给人一种后院的感觉,且是废弃的那种。没有风,各色的国旗垂耷着,写满了颓唐与乡愁,我想起了那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入园,“北京健康宝”扫码,广播里用中英文提示戴好口罩、保持社交距离。

  银杏一片橙黄,天空蓝得感人。

  忽然,排椅上的背影吸引了我。

  一对情侣隔着口罩轻轻触面,女孩仰着头,阳光吻着她。

  这让我想起了一幅照片,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路人抓拍的,流传甚广,我做节目时还用过,它和眼前情景一模一样,连衣着和神态都像。

  转身欲去,忽听女孩的一声叹息——

  “好想回到那个不戴口罩的时代……”

  心里咯噔一下,她用了个词:

  时代。

  责任编辑:田静1E07C6D1-32FA-4A37-9C3D-FDE9A2CA94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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