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三十多年前的照片】
人和背景都发黄了。好像是在黄昏拍的。
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早上,在阳光最亮的时候拍的。
地点是在高二班主任蒲老师办公室对面的操场前。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排成整齐的队列,与早晨合影。
他们似乎在凝望一个灿烂的前程。
其实他们是在凝望那个眯着一只眼的摄影师的手势。
时间固执地篡改了一切。
它首先将自己篡改,把早晨篡改成黄昏。
它把那几棵青枝绿叶的杨树篡改成枯木朽株。
它把光洁的墙壁篡改成斑驳龟裂的危墙。
它把草坪篡改成荒凉的沙滩。
它把远处的青山篡改成古罗马废墟上的残柱。
它把年轻的脸篡改成陈旧的宣纸,涂满暮色。
它把努力凝望的眸子们篡改成盲人之眼……
但我无法阻止时间的暴政,无法打断或结束它的粗暴行为。
就在此刻,在我指责它篡改的时候,它仍然在明目张胆地篡改。
我知道它厉害。
我平和了心情,我安静地凝视过去的时光,回想那青春的容颜……
我把照片放回原处。
但我无法把岁月放回原处,无法把生活放回原处。
我不得不把这个我企图打捞的瞬间重新放回时间的激流。
我知道它正在把这张照片篡改成遗照,把所有照片都篡改成遗照。
直到最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时间篡改和销毁了它作案的所有证据。
说到底,时间只是在自己篡改自己。
篡改,这是时间的专业。
赶在它还没有彻底篡改和销毁我之前,我抓紧看一眼自己。
每天,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在看自己最后一眼……
【凝望】
照片上,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睛,都朝着一个方向凝望,像凝望一个灿烂的前程。
其实,他们不过是在凝望摄影师的手势。
摄影师闭着一只眼睛凝望着镜头里的我们,我们凝望着闭着一只眼睛的摄影师。
我们坚定地凝望着他比画的手势,像凝望着未来的前程。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仍然在凝望。
那个摄影师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们仍然专注地凝望着他的手势。
我们都在凝望那早已不存在的时光。
【浪费了多少表情】
我们都曾经面对照相机,郑重、庄严地做出最好的表情。
因为出现事故,相没有照成,我们一次次浪费了自己的表情,不得不重新再做表情。
常见事故如下:
1.表情不错,头发乱了;
2.表情不错,姿势欠佳;
3.表情不错,衣帽不整;
4.表情不错,但你挡住了别人的一部分脸或别人挡住了你的一部分脸(通常是合影的时候);
5.表情不错,摄影师摁错了快门;
6.表情不错,摄影师忽然想起相机是空的,忘记了放胶卷。
我们不得不带着隐隐的埋怨重新出示表情。我们努力做出好的表情。但是,那隐隐的怨气还是隐隐地藏在最终定格的表情上。
当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常常找到往昔的照片,去辨认自己,辨认那个时代的表情。
这时候,我们或许会发现,其实,如果当时有另外一个照相机能把当时那些“事故”拍下来,也许是再好不过的,当时的所谓事故,其实是真实的故事——
1.表情不错,但我们的头发,乃至我们的内心,已经被即将来临的生活的暴风吹乱了;
2.表情不错,但在扑面而来的命运面前,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从容的姿势,更不会有最佳姿势,没有趴下,就不错了;
3.表情不错,但我们还没有从吝啬的命运手中认领到合身的衣服,而帽子很可能是从上一个时代的旧货店租的,在混乱的世界面前,衣帽不整就是对它的写真;
4.表情不错,但是,遮蔽和被遮蔽,忽略和被忽略,甚至埋没、伤害,都将是生存的常态,它们岂止是挡住了一部分脸,有时,命运的黑夜全然淹没了我们中的某些人,甚至造成集体失踪。那么,挡住一部分脸,又算个什么事故呢;
5.表情不错,而快门会因为手忙脚乱而摁错,快门也会卡壳。这倒像个预言,我们中的许多人,命运,似乎从来就懒得为他们摁一下快门,那快门好像对他们从来都是卡壳的,以至于他们总是被屏蔽在生活的显影之外;
6.表情不错,而相机是空的,是的,或许,我们面对的整整一个时代都是空的,它的手里,徒然举着一个空洞的、没有灵魂的物质主义器械,而我们,徒然地交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笑容……
镜子
猛一抬头,就看见那人迎面走来,要辨认——突然间也向他迎面走来的这个家伙是谁?
但是,镜子比我更知道存在的真相,在我未出现之前,它一直沉浸于自己内在的空无之中。
它的空无是无限的,时光的水手,无法找到它的彼岸。
它的空无是巨量的,历史的储藏,无法喂饱它的饥饿。
立于群山之间,它立即呈现万壑青黛,而无量白云全都囤积于镜面深处。
立于大海之岸,它立即俘获广袤和深蓝,人类的船队,全部驶入镜中的深渊。
立于星空之下,宇宙的无限和深邃,立即奔涌而来,无数星斗在它怀中燃烧、奔腾和旋转。那遥远星系里的外星人,也在鏡子深处生生死死出出进进。镜子,以迅疾的速度和无法想象的辽阔,穷尽了一种胸襟的无限蕴藏。
立于太平间,它比任何一位逝者都更安详地接受了时间的最后叮嘱。
立于废墟上,它让废墟亲自说明自己废弃已久,连废墟附近正在施工的豪华酒店,也注定很快变成废墟。而所有建筑设计师,都在为未来设计废墟。
立于美发店中,它目睹无数青丝和白发,纷纷飘进镜面;红颜、皱纹、笑靥、愁容,全都坠入它的明亮深湖,再也无法打捞出来。
立于茅厕之内,它目击我们不雅的隐私和难堪的动作,却绝不存入档案,它仅仅告诉我们:必须以如此原始的行为,才能清空我们的不洁,才能保持我们那所谓“优雅”的可持续性和可重复性。
立于襁褓之前,它检阅我们曾经光溜溜的身体,光溜溜的手,光溜溜的童年。那时,镜子看见,那个未来的皇帝也不名一文,身无一物,他只能咂着他那无味的手指头,津津有味地吮吸他的可笑和无知。
我、你、他,纷纷走来,又突然离去,镜子总是悚然一惊:这些家伙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镜子的愕然和吃惊,我们却从未察觉,一无所知。
我们以为镜子认识并熟悉我们,甚至能随时叫出我们的名字。
镜子只收集灰尘,镜子没有记忆。
……多年以后,所有的镜子都将被时光打成碎片。
一万年之后,不,不需那么久远,就说三千年后吧。
三千年后,从泥土深处挖掘出一块破碎的镜片,考古学家反复擦拭,想使之复明,想从那深不可测的镜面上,打捞出一点什么。
一不小心,镜片划破了他的手。
那块镜片,也许来自多年前曾照过我的镜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一个重要人物要接见我,我急忙对着走廊里的镜子,整理我不情愿的表情,整理我颓唐散乱的头发,也顺便整理了窗外乱云密布的天空。
我很抱歉,觉得对不起后来的那位考古学家——
除了突然感到的疼痛,他在我这里,竟然一无所获。
影子
有时,他长久地在我的身后坐着,仿佛一直都在焦急地劝说我,想扶我站起来,走出深陷其中的茫然。
有时,他斜斜地跟在我的身旁,仿佛极不情愿地走向一个危险的思想的悬崖,再走几步,就立即万劫不复。
在转弯的地方,突然,他一个箭步,拦在我的前面,质问我要把他带往哪里。
有时,众多的鞋子跑过来了,他被反复践踏和蹂躏,他不停地躲避却无法逃离,他向我求救,他想赶紧爬起来领着我一起逃离现场。他那尘埃弥漫的身上,写满了恐惧。
他会在不经意间,时不时陪着我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他总也看不明白的深蓝和黑暗。
有时,他慈祥地走在我的前面,默默为我引路,生怕我一失足误入歧途。也许,他就是我并未故去的那位父亲?
有时,他温顺地走在我的后面,模仿着我的步态,以为只有这样走下去才会有前程。他莫非是我那总也长不大、一直不敢独自上路的胆怯的儿子?
他有时紧挨着我坐下,手里也捧着一本书,为自己并不曾经历的叙述和悬念,紧皱着眉头。
有好多次,他比我更悲哀地低垂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下来,被击打的地面,吸收了多少人间无法处理的痛苦。
……
他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什么命运,却总是比我自己更深地受着命运的摆布。
常常,他会突然伸出手,停顿在一个阴影里,比画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去向。
那习惯于描述幻象的光线们,注定会在某一刻,突然找不到曾被它们反复描述过的那个熟悉的家伙,于是,那飘浮的光线全都悬置在空中,无可临摹,只好描述虚无——
他,从此永远失踪。
眺望
你几乎每天的某个时刻都要眺望远山。
你专注的神情令人感慨也让人疑惑。
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是什么迷住了你。
人们的目光都停在手的附近,随时发现什么就伸手抓取什么。有时候抓一把黄金,有时候抓一把灰尘,有时候抓一些道具和戏装,扮演唬人的角色。
人们的目光都停在手的附近,手停在时间的樊笼附近。
而你的目光越出这一切之外,越出手和樊笼之外。
你的目光久久地投向远处,投向似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那里,也许有一些云有几颗星?或许,有一座庙?
我几次看见你站在灰暗的天空下静静远眺,目光沉静而虔诚,满溢著纯真的喜悦,仿佛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奇迹。
气球飘过来,风筝飘过来,铺天盖地的商业传单飘过来,我看见你皱了皱眉,陷入片刻的困惑,但是很快,你又仰起头来,把视线投向远方。
那一刻我看见你眸子里闪动着透明的泪光,汇积起我们这个年代的全部眼神,也提炼不出如此的纯粹和虔诚。
我们这个年代的大量的目光,都投注在权力和金钱的粪堆上。
我不知道是什么诱惑和牵动了你。
你被那牵动你的无形力量牵动着,而我被你牵动了。
当你带着喜悦和沉静的神情离去,像一滴露珠融入混浊的人海,这就使我对滚滚的人潮少了一些恐惧而多了一点信任——毕竟,汹涌的潮水里也有着一些透明的水珠。
但我仍然纳闷:究竟你在远处看见了什么,是什么伟大的事物进入了你的眼神和内心?
于是我站在你刚刚站立过的那个位置,也仰起头来眺望。
看见了!看见了!
我看见在远山那高的峰顶,峰顶的西侧,有一片洁白的积雪。
原来,你久久凝望的就是那一片白雪。
当记忆中那些纯真的、洁白的、柔软的事物都快速消失的时候,当梦中的女神雕像纷纷倒塌的时候,仍然有一支洁白的烛光,固执着古典的深情,守望着远处的峰顶。
于是,我似乎看见了你所看见的,我似乎也被带到了高处,在生存之上,看见了生存的更高寓意,看见了永恒向我们一再启示而我们一再放弃了的那片明净天宇。
在高高的山顶,我的目光和你的目光,相遇并重叠了。
在高处的山顶,一片洁白积雪,保存着我们灵魂中那纯洁的部分。
在高处的山顶,保存着与这个越来越燥热越来越混浊越来越沉陷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外的一小部分——那种古典的纯真、宁静、高贵和一丝凉意。
那片积雪,似乎改变了我的一部分生活方式,改变了我的目光和内心。
同你一样。
从此,我几乎每天的某个时刻都要眺望远山。
眺望那宁静、洁白的峰顶。
我忽然有点可怜自己:除了那洁白,我还能眺望什么?假若有一天,它消失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近视
时间如一条疯狂的河流。
我们的眼睛不停地被层出不穷的波光泡影俘虏和伤害。
我们的目光不停地凋落,掉进物质的旋涡和欲望的深壑。
一次次,我在时光的流水里打捞我丢失的目光,但只捞起几粒漠然的石子。
我悲哀,我曾经明澈的目光已经死去,再也不能返回我的眼睛。
我们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我们越来越看不见生活的真实容颜。
我们近视,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只能看见利益份额的大小和手中钞票的面值,只能看见股市起伏的曲线,只能看见即将戴上头顶的那顶帽子的尺寸和式样,只能看见自己的座位是靠前还是靠后,只能看见自己一直想搬进去的那个套间是朝北还是朝南……稍远一点的,看过去就一律朦胧,比如:鸟像飞起来的纸片;山像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头;桥并不通向什么,它只是徒然地来回丈量着它自己;旭日就像落日的样子;大海是一摊无用的颜料,它注定染不蓝一寸沙漠;闪电是我们唯一能看见的远处的事物,但它惨白的文字、狰狞的语言,使我们对夜晚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北斗是我们经常能看到的唯一打给我们的永恒手势,它永恒地比画着一个无法停靠的虚无的去向。
我们瞪大眼睛想看清这个世界,但是,很遗憾,这个世界越来越成为盲点。
我们目光所及,几乎全是盲点。
我们越来越近视,我们越来越看不见生活的容颜和未来的容颜,越来越看不见真理的容颜和希望的容颜……
我想开一个眼镜店,专门出售一种能看见希望之容颜的眼镜。
为此,我首先要发明和制造一种名叫希望的产品。
然后,戴上我的希望牌眼镜,我要看到那希望。
倒影
忽然,一颗流星急切地向我飞来,要把一封来自天上的信,亲手交给我,却不小心误投水中,更深更远地离我而去,我是永远收不到那封信了。
只差一步,孤独的月亮就可以从水底立即上岸,可是,它无法停下自己内心的航行,它注定走不出今夜浅浅的水面。
涨潮的银河仍在持续涨潮,却克制着它无限的漫溢,使此刻的水面,看上去并不少汹涌,保持着水波不兴的沉静。呀,人世的河水深处,奔腾着天上的河流。我再一次看见:秘密的后面还藏着秘密,心灵的后面还藏着心灵,忧伤的后面还藏着忧伤,而时间的尽头,永没有尽头。
一片烙满时光掌纹的树叶,轻轻飘入水中,使水底的星空出现片刻紊乱,很快就安静下来。星子们尖叫着挤在一起,辨认着时间突然出示的手相,校正自己的古老记忆。
这时,一条寂寞的狗走了过来,它望了我一眼,就在我身边坐下了,它的倒影和我的倒影,同时投进银河的水域,它并不理解自己加入其中的涵义,而水底的宇宙,却因一条狗的加入,而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充满奥秘……
回忆小时候的雨后情景
远远看去,原野上的那个人,刚刚从古代返回來。
所有人家都新换了屋顶,老房子也老得那么新。
这时候的炊烟是笔直上升的,要到天上去走一回亲戚。
河边细路,林中小路,山间弯路,原野土路,都自己走着自己,几步就走回到古代,干干净净地,等着孔夫子和陶渊明上路。
该绿的地方都绿了。
小河一路唱着唱着,越唱越兴奋,在转弯的地方走调了,被一座古桥及时校正过来。
在两个村庄之间行走的,是我父亲,他不识字,但他分明是从一首诗走进另一首诗。
那个向山顶行走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但他不会失踪,贾岛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野蘑菇早就约好似的,准时在树下出现,穿上一生里只穿一次的最好看的衣裳,带着最纯真的笑容,互相问好,然后说一声再见。
苍老的石头们也容光焕发,记起了洪荒年代的往事。
你想体会一只鸟儿在碧空飞行的心情吗?那就读几首表现炽热恋情的爱情诗吧。
幽静的山谷,空无一人,唯有数声鸟语,一溪泉流,满目葱翠。无人欣赏的风景,是最好的风景。
一丛野菊花与一丛艾草紧挨着,交换着相似的露珠和体香;一眼山泉与一只画眉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十分惊艳;一弯虹,在河流的左岸静静出现,悄悄升空,快速搭一座豪华虹桥,大人上不去,仅供爱幻想的孩子们通行。
被人错过的,总是最好的意境。
那一朵朵欢喜的白云,正从我妈头顶路过,我妈的影子旁,不停生长、堆积着天上的纯棉。
整个天空都陪着我妈走路。
在占观象台遗址仰望星空
苍穹之上,织满无数仰望的眼神,也许,有的已经沉淀成银河里的奇异宝石。
我看见屈原凝视过的那一粒粒寒星,此时仍在两千多光年之外,伫立着静思着,忆想那寒凉的泪光。
千年前的恋人,在天上认定的属于他们的那颗吉星,此时仍在四处打听和找寻那早已走失的笑靥和背影。
北斗的酒杯,一如既往盛满天上美酒,要斟给爱酒爱诗的人,酒杯夜夜高举,与时光频频猜拳,等待李白和杜甫再次出现。
天狼星永是夜空里最亮的明星,它也是天上最孤独的狼。此刻,我仰望着它坚定的光芒,它俯瞰着我谦卑的身影,我们彼此都在把对方养育,养育成一头深情的天狼。怕只怕我们彼此不小心,眼睁睁让对方沦落成荒原狼。
牛郎到银河之外打工去了,多年未归,下落不明;织女已是剩女,长年蜗居出租屋,罹患重度抑郁症;而银河系只培养电工和照明设计师,不关心伦理学和美学;本来不多的精神科医生也已患上精神疾病,织女的痛苦无药可医。
在观象台遗址,我仰望星空,心魂苍茫,向那在时光激流里漂泊的心灵,遥遥地投去问候。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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