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一个闽南地区极普通的村子。村子在国道边上,多年前就有一条铁路绕村而过,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有外商来投资,上规模的企业给村子注入了现代元素。然而,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却与这些无关,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藏在一座庙里。
寺庙很气派,闽南寺庙惯有的龙凤花卉金粉木雕,这里一概都有。屋顶的双龙戏珠浮雕生动耀眼,门头、斗拱、柱础石也都考究。庙里供奉的是古时候的一位将军,陈元光的得力部将辅顺将军,闽南已有多地为他建庙。这位被祭拜的神化了的人物有着怎样的丰功伟绩?据我的生活经验,凡被高举至神地位的人,不是道德楷模就是在某方面有重大贡献,或能耐超群。先说陈元光,陈元光为光州固始人,于657年出生于颍川望族,开唐功臣、将军世家。陈元光曾被武则天任命为漳州首位刺史,因他治闽有方,受当地民众爱戴,被尊为“开漳圣王”。他的部将自然也非寻常之辈吧?我查了一下,关于这位部将辅顺将军的文字记载不多。他名叫马仁,民间尊称其为“马公爷”,是陈元光的四大部将之一。据说马仁将军胸有谋略,智勇双全,他协助陈元光筹划军务,屡建战功。他战死沙场,传说他死了却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很是神奇。死后依然骑在马上冲进敌阵,这就是为什么四大部将里只有他被当神敬拜的原因。当年他统领的百万大军更是连荒冢也没留下吧?一将功成万骨枯。
后世法医学上有“假死真生”一说,指人的生命特征(呼吸、心搏、血压、脉搏等)处于极微弱状态,四肢发凉,各种感觉和条件反射消失,似乎已死,其实还活着。“假死”又称作人的濒死期,进入濒死期的人,如果没有恢复过来,就会真死,医学上称作“生物死亡”。“真死”与“假死”难以区别,只有现代医疗仪器如脑电图、心电图、X光机等才能检测出来。如严重创伤、电击、溺水、煤气中毒等“假死”之人,经抢救或能复苏。短的数小时,长的一周也会苏醒复原。古时候,没有科学仪器,医疗水平也不发达,自然也无法判别真死或假死。生于北周时期的医学家孙思邈就遇见过这样的事。他行医途经长安,见一送葬队伍,有血从棺材里滴出,孙思邈上前询问,说是孕妇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孙思邈开棺验尸,孕妇果然还在流血。孙思邈以针灸之,孕妇苏醒,后又生子,母子平安。于是长安的人们把孙思邈奉为神医。其实孕妇就是“假死”。也许马仁也是所谓的“假死”,由于当时人们对生命科学存在误区,就被当作神了。我小时候听过“无头骑士”的故事,说是每当夜幕降临,就有一高大的无头骑士骑在马上,手里拎着自己的头,听得毛骨悚然。再听下去,谜底破解了,原来那人头上架一副假肩膀,手里提着一个人头道具。其实,传说里有多少真实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传说被高立在祭坛上才更适合,因为传说里的神迹总比现实里的多,神迹可以被无限夸大,不需现实的人证物证。传说,作为现实里的人的身份模糊了,这样才更像神。在大众的眼里,马仁将军已经从人变成神了。我们的农耕文明里常常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与神话,里面的人物大有能力,给人安抚与激励。人们需要这种对无奈现实的补充与修改,需要这样的超现实,于是,古代传说和民间神话应运而生。
神有支配能力。既然成神了,逢节假日,村民自然要来拜祭,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或是步步高升、财源广进。有时超过千位村民来祭拜,这种祭拜活动已成为村庄里的盛典,每年的农历九月半、正月十六,盛大的踩街活动也会在村子里拉开帷幕,热闹非凡。还有“辅顺将军出巡庆典”,就是用轿子抬着辅顺将军马仁的塑像巡游四处,参加活动的村民穿着各色古装衣服,红的绿的黄的人蹦跶跳跃,浩荡熙攘,仿佛真的穿越到了马仁将军的时代。马仁本是武官,想不到身前横刀立马厮杀疆场,身后却要被人用轿子抬着四处游荡。自古,武官骑马文官乘轿,而这位大将马仁,生前骑马身后乘轿,生前身后把武官文官的瘾都过了一遍。
庆典活动要有传统的四平锣鼓辅助。四平锣鼓也叫粗锣鼓,有着很强的节奏感,甚至有人称其为民间摇滚乐,是一种精神的鼓舞。其实,无论逢年过节、社火庙会、婚丧喜庆、赛事,都少不了四平锣鼓。随着小竹节鼓起介的命令,四平锣鼓与唢呐、通鼓、笃鼓、锣等乐器一同响起来,村子便喧天动地,沸腾起来。四平锣鼓起源于古代的四平戏,元末明初,四平戏从山西传入当地,并演变成新的地方剧种。其实中国戏曲,甭管哪个地域,必是大敲大叫大跳,锣鼓自然是不能缺少的。唐人李磎说过:“烈与悲者角之声,欢与壮者鼓之声;烈与悲似火,欢与壮似勇。”角,这种乐器已经很少用了,至少闽南地区没有。“欢与壮”的鼓却一直沿用下来,四平戏里有很多武将征战的剧目,比如《九龙阁》《反五关》等,不乏壮勇。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与壮勇无比的马仁将军,同样契合。
在这锣鼓声里,我的思绪飞到另一个地方。出了漳州城区往南走,六十公里处有个茶博院。里面有几处供人玩赏的景点,远山修竹、曲水回廊、茶香浮动……在茶博院的后侧,有个很独特的景点叫“武人茶苑”。有两尊持刀盾的明朝将士石雕像,有石砌的墓地,有忠勇碑,有戚继光塑像。这里乃明代抗倭将士的合葬墓。据载,明嘉靖年间,戚继光率兵自仙游追击倭寇至漳浦盘陀岭处与倭寇鏖战,虽大获全胜,但阵亡将士八十余人,戚继光将他们合葬于此。这里显然与建来消闲娱乐的茶庄氛围不协调,怎么办?幸有高人献策:何不就此建立“武人茶苑”?于是墓台高筑,石阶雕栏栽竹植翠,颇有一番景致,也算对得起先祖英烈了。只是,“武人”一说有着东洋的味道,何况戚继光将军还有诗《韬钤深处》流传后世: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尘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实乃文武双全。怎一个“武”字了得?这里平素游人稀少,虽然清明这一天也有祭奠活动,但相比马仁,算是落寞了。同是将军,马仁只是平定内乱,戚继光却是抗击外寇。只是一个立于传说,一个基于现实,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开篇写道:“一个学农业的同志告诉我:谷子是从狗尾巴草变来的,葡萄是从爬山虎变来的。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谷子和狗尾巴草,葡萄和爬山虎,长得是很像。另一个学农业的同志说:这没有科学根据,這是想象。就算是想象吧,我还是觉得这想象得很有意思。”我所居住的漳州境内,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象。出市区,沿九龙江顺流而下十数里,可见一山,白云袅绕,唤作“白云岩”。白云岩有“理学基地”之誉,宋光宗绍熙元年,漳州知事朱熹曾在白云岩上筑书院,名为“紫阳书院”,朱熹在此讲授《诚意》篇章。现有一座亭子,筑有朱熹手持经书的雕像,雕像后树一石碑,上刻“紫阳夫子解经处”,还有匾额和石刻,有著名楹联:“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白云岩林木苍翠,那参天古树似乎见证了过往的历史。
白云岩还有著名八景:何有石、百草亭、卓锡飞泉、意果园、洗砚池、晚浦归帆、松关鸟语、棠荫漏月。“何有石”说的是当年朱文公朱熹在此解经讲学时,有个风尘仆仆从漳浦赶来的学生叫何有,来时朱熹已经开讲,坐滿了求学的人,他听得入神,不知不觉落座于一石之上,听完讲学之后,才发现石头下乃一山涧陡壁处,甚是危险。他认真好学的精神感动了众人,于是在他落座的石头上刻下他的名字。这很有意思。还有那个“洗砚池”,有大石上书红色“砚池”二字,是当年朱熹洗笔处,据说洗砚池里有过红壳虾和无尾螺。说的是山下村民敬重朱熹,常给朱熹送来好吃的,一次,村民送来炒油虾和炒石螺,甚是好吃。吃剩的,朱熹不舍丢弃,就将夹断尾巴的熟食螺和熟虾倒入洗砚池,口里说着:“再生去吧!”那些煮熟的虾和螺竟然复活了,从此,砚池里就有红壳虾和无尾螺了。这就更有意思了。其实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也就是“传说”。看来,“传说”就是想象力丰富的虚构,虚构都是很有意思的。
传说是把人神化,就像神话是把神人化,两者之间的界限很难划分,所以世人称之为“神话传说”。从三山五岳、四海八江到鸟兽草木,无不有神话传说的支托与烘衬。娥皇、女英的传说,让潇湘竹有了“斑竹一枝千滴泪”的诗意的美,武夷山有大王峰和玉女峰的爱情传说,等等,冈仁波齐被称为神山,至于不周山、昆仑山、灵山、桃花源则是最高境界的传说,让你干脆在现实中找不到。
我是从小听着神话传说长大的。姥姥那座阴翳的老屋里,漆黑的屋瓦檩梁,年代久远的壁画、家具器物,总能让童年的我嗅出一点非人间的意味。印象最深的是两个故事。其一说的是一秀才路过一个村子,见天色已黑就来投宿。他见前面有灯光,顺着灯光来到一座荒草丛生的宅院,踏进宅院时看见厢房里一个女人在梳头,顿时吓晕了。因为这个女人不是用梳子梳头,而是用伸出来的长舌头当梳子,显然不是人类。还有一个说的是,很早以前,有个落魄才子娶了个绝色美女当老婆,让人艳羡。后来才子考上进士做了官。这本是一个庸常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然而不一样的地方是,才子佳人的婚姻跨越了人妖两界。这位官员的同僚一直怀疑这女子不是人类,因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后来同僚们不停地进言劝说,说人类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他们让他灌醉她,以观真假。果真,喝醉酒的美女现了原形,官员看到了狐狸尾巴,转身逃离。酒醒后的妖女再次化作人形,以一个村姑的形象出现,每日挎着篮子,坐在路边,人问她做什么,她就说挖菜心,她手里拿着挖野草的小铲刀,遇见过路人就对着人隔空挖一下,那人的心脏就被挖走了。她就这样杀死很多人,人们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人心惶惶。唯独官员前夫路过时她手下留情,即便官员已经有了新欢。她已经变换了模样,她的前夫认不出这个普通的村姑就是他的前妻。她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其实都是聊斋一类的故事,前一个纯粹是恐怖,后一个有情怀在里面。前后两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故事里的狐鬼都是女性,而狐鬼又都是动物变化来的。那时候的女人,要在男权社会讨生活,其地位堪比动物。被三从四德压得抬不起头的弱女子,也必要化为比人更强大的狐鬼,才能反击这曾经遭受的压迫,以此得到公平。说是狐鬼传说,世事人心都在里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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