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蒙蒙亮,对面的玛丽婶婶就来敲我门,她不喜欢按门铃。我家门铃挨着大门,不会看不到,可她还是把门敲得咣咣响:九啊,快起来,汤姆走了,汤姆走了呀!我一阵悲哀,非常浓缩的悲哀,缺氧似的压得我不能动弹,我对着天花板大喊,知道了玛丽婶婶,我马上下来!
汤姆叔叔到底没撑过去。
昨晚我去看过他,他家跟我家隔着两栋房子。自他染上新冠病毒后我们几个邻居轮流送水送饭,由玛丽婶婶牵头,她跟汤姆叔叔邻居一辈子,感情很深。几年前汤姆婶婶因肺癌去世后,她就隔三岔五给汤姆叔叔送吃的。这次又是这样,她来敲我的门,九啊,知道汤姆染上新冠了吗?他一个孤老头怎么办哪?我们准备轮流给他做吃的,你加入吗?加入加入,我加入,他喜欢我做的炸春卷呢!
汤姆叔叔是犹太裔,八十来岁,一辈子没儿没女。我叫他“叔叔”是跟着孩子们叫,日子一久成了习惯。他曾是《时代》周刊的摄影记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张著名的黑白反战照片,俄亥俄某大学的草坪上,一个长发女生搂着被子弹击中的男同学哭泣,就是汤姆叔叔的杰作。这张照片来美之前我就见过,没想到竟和拍摄者成为邻居。那年月的中国留学生很多都有类似经历,有个朋友在长岛石溪镇买的房,几天后碰到邻居觉得很眼熟,定睛一看不是杨振宁吗?汤姆叔叔后来因腿伤转到纽约市政府工作,还是搞摄影,为政府的宣传品拍照。几乎与此同时,我也从美国运通调到纽约市政府做数据主管,所以三十年前一搬到这条街就和汤姆叔叔成了朋友,我们乘同趟火车上下班,一路聊。
或许因为我是新移民,汤姆叔叔总爱强调他也是移民,只不过比我早来几年而已。其实他出生在纽约,他父母小时候随家人自欧洲来美,當时正逢美国的“镀金时代”,用他的话说,那时美国非常像今天的中国,电力铁路的普及,石油的发现,整个北美魔幻般高速发展,曼哈顿今天的格局就是那时定下的。于是大量欧洲移民蜂拥而至,汤姆叔叔说,他祖父母一家最早就住现在的唐人街一带,当时那里聚集着大量新移民,意大利人、爱尔兰人、犹太人和部分中国人,他们既没钱又不懂英文,全靠出卖体力,他爷爷奶奶给人家缝衣服,每天早上承包商送来成堆的布料,他们没日没夜地缝,连说话时间都没有。听汤姆叔叔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在他家钢琴上看到的一张老照片,一对夫妇坐在椅子上,女人手中拿着一件未缝完的衣裳。对呀汤姆叔叔,我看过那张照片,你奶奶干吗照相时都不肯放下手上的活计?九啊,她是故意那么照的,就为记录下自己的生活,怕后人遗忘。
我下楼开门时,玛丽婶婶戴着口罩已退至十步之外,远超纽约州州长科莫规定的六英尺社交距离。纽约是新冠疫情重灾区,也是美国乃至世界感染和死亡人数最多的大都市。该如何形容这种严重呢?纽约市卫生局搞过一个调查,在不同地点随机抽样做新冠病毒检测,结果查了三千多人竟有三分之一呈阳性!这下当局紧张了,马上颁布居家令隔离令,不许扎堆儿,不许聚会,关闭公园海滩博物馆等公共场所,要保持六英尺以上社交距离,等等。即便如此还是十分被动,很难立竿见影刹住成势的病毒。比如汤姆叔叔,他说他是在超市被传染上的,开始发烧时叫过救护车,附近的北岸大学医院口碑不错,几天后病情缓解又回到家里。玛丽婶婶带领大家给他送饭送水,我们穿戴齐全,口罩手套防护服应有尽有,都是我国内朋友寄来的。我们把做好的饭菜放在门口,由汤姆叔叔自己取用。就这样好好坏坏,瑞德西韦、羟氯喹都用过,没想到还是不行。玛丽婶婶要把他再送回医院,他拒绝了。
玛丽婶婶的眼里淌着泪水,声音也在颤抖。她比汤姆叔叔小几岁,也是犹太裔,举手投足流淌着昔日的风采。她是这条街的主心骨,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商量。美式英语有个词叫“犹太妈妈(Jewish Mother)”,指主意正、能力强,又有担当的已生育女性,玛丽婶婶就是典型的犹太妈妈。她对我哭诉着刚才的事情,天没亮她去看汤姆叔叔时,发现人已经走了。她打电话叫来救护车,眼睁睁看着救护车拉走了汤姆叔叔。汤姆真不该这时候走,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她不断重复着,仿佛要把汤姆叔叔唤回来。玛丽婶婶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按常情,不少美国人都选择在家去世,一般是先找一家殡仪馆,由殡仪馆保存遗体,安排追思仪式,直到下葬,殡仪馆是送你上天堂的那个人。而疫情却把人生最后一场有尊严的告别抹去了。纽约市规定,所有因新冠病毒感染在家去世者都必须叫救护车,由救护人员做防护处理后,出具证明带走遗体,并交由指定地点焚烧,再通知家属领取骨灰。汤姆叔叔已经没有家属了,他说他有个弟弟,我们从没见过,汤姆叔叔的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松树陵园,汤姆婶婶旁边。按说弟弟是间接继承人,如果没有直接继承人,汤姆叔叔的房子应该就是他的,他会为哥哥举行一场体面的安葬仪式吗?
这座房子让我温情满满。这是一座斜顶独栋建筑,不很大,应该说是比较小的一栋。他叫汤姆,房子又比较小,老让我想到斯托夫人那本《汤姆叔叔的小屋》,一部终结美国蓄奴制的伟大作品。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怕无意间伤害了汤姆叔叔,可不说又憋得慌,便试探着,破闷儿似的逗他:
汤姆叔叔呀。
嗯哼。
汤姆叔叔您有个小屋。
汤姆叔叔的小屋,斯托夫人?
哇,您也知道啊?
我猜到你要说什么。
我告诉他这本书是我最早读过的美国小说之一,所以忘不了。他却低眉昂首长长一叹:那个时代的美国一去不返了,自由已被金钱绑架,谁还顾得上同情弱者关注未来呢?而善良和同情是一切美好社会的源泉,没有这些就没有伟大。我知道汤姆叔叔是民主党,早年参加过民权运动,那张反战照片就是他的青春写照。我能想象那时的他是多么激情狂热,蓄着浓浓的胡须,挎着徕卡相机奔走在风口浪尖之上。如果你看过电影《阿甘正传》,就可领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民权运动中的美国是什么情景,那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嬉皮士运动、性解放,都混在一起分不开,涌现出一代杰出的政治家艺术家,比如比尔·克林顿,比如鲍伯·迪伦。我突然想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发生在纽约上州的乌斯达克音乐会。您参加了吗汤姆叔叔?当然了,那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露天音乐会,五十万人,标志着摇滚乐从此走上历史舞台,我们为和平而来,摇滚乐的灵魂就是个性和爱,可惜当时主流媒体基本不予报道,我还是照了不少照片登在《时代》周刊上。
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
请在头上戴着花
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
你会遇到好朋友
我情不自禁哼起这首《圣弗朗西斯科》,当年流行歌曲的经典之作,这首歌也出现在电影《阿甘正传》中。汤姆叔叔一听,激动得两眼放光,他叫起来,欧买嘎,九啊,我才知道你有一副好嗓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认识这首歌的原唱斯格特,他来过我家,来过你说的这个“汤姆叔叔的小屋”啊!
清早的风徐徐地吹,五月的长岛依然有些料峭。玛丽婶婶问我,亨利回去了吗?回去了,他太忙,看看汤姆叔叔就赶紧回医院了。是啊,真是个好孩子,还专为汤姆回来这么多天。玛丽婶婶说的亨利是我儿子,在纽约上州瓦萨大学医院做急诊医生。他一听汤姆叔叔染上新冠病毒马上赶回来,还陪他去看了急诊。亨利毕业于索菲戴维斯医学院,他的同学尼克就是北岸大学医院的急诊室医生,他们共同商量治疗方案,竭尽全力救治,汤姆叔叔很快退了烧,肺部阴影也临床消失了。纽约是新冠疫情重灾区,很像中国的武汉,但纽约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没有雷神山、火神山医院以及方舱医院,所有医院的急诊室都人满为患,很多病人只能躺在走廊的救护床上。亨利要尼克为汤姆叔叔找一张病床,直到出院也未能如愿,这也是汤姆叔叔一俟好转就坚持出院的原因,他一点余地都没有:儿子(他叫亨利儿子),我一分钟都不要待在这里,死我也死在家里。他真不该提“死”这个字!
亨利临走前特意给汤姆叔叔开了很多药,退烧的、止泻的,还有汤姆叔叔常用的糖尿病药、高血压药、前列腺药,一项项解释给他听,您出现这个情况就吃那个,出现那个情况呢就吃这个。汤姆叔叔说你赶紧走吧儿子,我没事,到家就踏实了,走吧走吧你。汤姆叔叔管亨利叫“儿子”并不奇怪,按美国惯例,年长者叫年轻人儿子是一种爱称。比如看到个小伙子把手机落在桌上,我会说,嘿儿子,手机是你的吗?他一定备感亲切。但汤姆叔叔叫亨利儿子的含义,比这要多。
我们搬到这条街时正处在人生最打拼的阶段,我新有晋升,我太太的设计公司又创业不久,每天早出晚归压力山大。为此特意请孩子二姨妈来美帮助照看两个孩子:女儿艾琳卡和儿子亨利。每天放学做作业时,只要有问题,孩子们都会去找汤姆叔叔,那时汤姆叔叔已经退休,他不厌其烦地回答各种问题,没想到他的知识面竟如此之广。有一回女儿艾琳卡复习社会学考试,美国初高中的社会学课就是历史加政治,对谁刺杀了宋教仁,阻碍亚洲建立第一个共和制的考题犯起迷糊,她问汤姆叔叔到底谁杀谁,是袁世凯杀宋教仁还是相反。这种问题你问一百个老美一百个不会,他们连谁杀了肯尼迪都搞不清楚还管你亚洲的事?可汤姆叔叔斩钉截铁地告诉艾琳卡,当然是袁世凯杀宋教仁,记住了,暗杀都是坏人杀好人,袁世凯和宋教仁中袁是坏人,肯定是袁杀宋。下班后孩子们跟我聊起这件事,亨利好奇地问,干吗好人老被坏人暗杀呢?汤姆叔叔怎么解释的?他什么也没说。那我也不知道啊。本来这次艾琳卡也要回来看汤姆叔叔,但她离得太远,又在一个专利事务所做项目主任,非常忙,只好让弟弟代表她,两个孩子对汤姆叔叔的感情比我还深。
为感谢汤姆叔叔的关照,我和太太经常做些中餐送给他和汤姆婶婶。他们非常喜欢吃炸春卷,每次见面必开红酒,还要我陪他共饮。汤姆叔叔喜欢一款加州的黑钻石红酒,产自电影《教父》导演科波拉的酒庄,它回口偏涩,但汤姆叔叔专好这个感觉,说像刺啦剥去一层皮似的。我们边喝边聊,我向他介绍最近荣获的市政府年度科技大奖,市长朱利安尼亲自签发并将奖状交到我手里,还邀我陪他一同参加今年的国殇日大游行。天哪,这可是大事,是什么项目?汤姆叔叔问道。一个监管缓刑犯人的大型数据系统,我们第一次将DNA作为数据类型加以存储,这大概是获奖的主因。
一提到与科技金融相关的术语,汤姆叔叔就不无感慨,借着三分酒意宣泄他的情绪:我这辈子啊,经历了美国从浪漫的人权时代走向金融霸权的整个过程,从里根总统“放松管制”开始,华尔街凭借美元的垄断地位,用利率、货币供应量和股市这三驾马车向全世界收割利益。金融的暴利迫使制造业必须提高获利预期,否则无法生存,这必然导致制造业流向远东,以降低劳动力和各类资源的成本。暴利与挥霍成为生活的本质,文明不再是形而上,倒成为形而下的帮凶。我们正用赤裸的欲望焚烧着未来,这种无度甚至突破了中世纪的底线,托尔斯泰的《复活》、霍桑的《红字》,这些故事在今天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嘛,关键是没人在意这些了,暴利与分化让人们失去思考的冲动,反而争先恐后地投入角逐。
自汤姆婶婶去世后汤姆叔叔就自己生活。汤姆婶婶生前不工作,里里外外忙着家务。她高高的身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老是笑眯眯的。但自从被确诊肺癌晚期,人一下就不行了,像积木抽掉最下面一块,顷刻坍塌,一个多月便随主而去。后来松树陵园墓地的选购、仪式的安排,都由玛丽婶婶和我们几个邻居操办。玛丽婶婶问汤姆叔叔要不要去养老院,起码还有人照顾。但他坚决否定了这个选项,当时他就说过,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从此次疫情看,汤姆叔叔的决定不无道理。有数据显示,疫情丧生者中三分之一来自养老院,有些养老院竟发生“弃护”现象,因为怕感染新冠肺炎,工作人员居然跑光了,很多老人由于无人护理,不能按时吃饭服药而身亡,结局十分悲惨。幸亏汤姆叔叔没去养老院,虽然同样是走向终点,汤姆叔叔是自己的抉择,这本身就意味着生命尊严。
起初我有点不解,汤姆叔叔病情加重为何不返回医院。我问玛丽婶婶,她的回答很直白:这个倔老头,肯定是舍不得咱们呗。他们邻里一辈子,从结婚成家到生命终结,这种陪伴别说是互动频繁,即便点头微笑也见证了彼此一生。跟玛丽婶婶相比我是后来者,但非常庆幸遇到汤姆叔叔这样的邻居,我们之间心心相印的人文观念、浪漫的理想主义情怀,他用毕生经历和呼之欲出的镜头人物,那些可以闻到味道、听到声音的人生际遇,把我活生生拽进美国的文化之河,让我将书本上的冷静文字变成火热生动的立体图像,随风飘舞。“飘”这个词老被解释为随风而去,并不尽然,同样可以随风而来,历史就在我们头上飞舞,一天都没离开过我们,与历史对话不能仅靠几本书,绝对不够,更要有情感沟通,历史是有温度的。
昨晚去看汤姆叔叔时就感觉不好。他又在发烧,入院前的症状全面反弹,吞噬着他的肌体。我们要打911,送他回北岸大学医院,他却再次拒绝了,甚至还飙了句德文“du fandest ruhe dort”。美国犹太裔很多来自德国,说几句德语并不奇怪。我问玛丽婶婶什么意思,她说大概是海涅的诗吧?后来我查出这是德国诗人穆勒的作品,还被作曲家舒伯特谱成套曲。汤姆叔叔说的这句诗正是歌曲《菩提树》的最后一句,意思是“到那里寻求平安”。小时候我跟母亲学过这首歌的中文版,大学期间还在联欢会上演唱过,它浓厚的悲伤与宿命色彩一直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成为我情感表达的依据,没想到在汤姆叔叔弥留之际再次听到它,这是何等的巧合!当你伸开双臂拥抱世界时,世界早在等你。
我坚信昨晚的一面是汤姆叔叔在向我告别。我们隔着超过州长规定的社交距离,像往常一样措施齐全,但无论相距多远,包括口罩手套防护服,都影响不了我们的交流。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墙上的挂钟,又在自己脖子上轻轻划过。我知道他在说“我的时间到了”,英语里这句话非常简单,My time is up。我拼命摇头,握拳的手上下挥动,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住,顶过一天是一天。他缓缓地向我摆手,示意我快点离开。当我转身时,他做了个美式军礼的动作,手搭在右眼眉梢迅速切下,他做得很勉强,手在空中颤抖着。而恰巧这时墙上的掛钟开始报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我猛回头,只见汤姆叔叔正在微笑,甚至笑出了声,旋律般与钟声交响合鸣。我被这笑声感动得也笑起来,情不自禁,恍惚间看到那款黑钻石红酒正在空中挥洒、女学生乌黑的长发、乌斯达克摇滚音乐会、“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的话”,所有这些霎时在我们之间飘舞起来。死亡可以埋葬一具躯体,却无法带走充实的生命,绝不可能。
汤姆叔叔的弟弟后来继承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但他并未承诺举行一场下葬仪式。玛丽婶婶说等疫情过后她会筹办追思会,给大家一个向汤姆叔叔表达敬意的机会。九,你加入吗?加入加入,我加入,他喜欢我做的炸春卷呢!
我脱口而出,热泪盈眶。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