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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与茧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823
王月鹏

  我家是养过蚕的,那时只觉得累,一种刻骨铭心的累。这种感觉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直绵延到今天,成为记忆的底色。

  蚕吃老食的日子,需要我们天天靠在桑地里摘桑叶,母亲提前备好一天的饭,饿了就在桑地里胡乱吃点。桑叶是需要一片一片采摘的,我们把自制的顶针式刀片戴在手指上,机械一样摘桑叶,从天亮忙到天黑,才能勉强摘够当晚的蚕食。母亲一遍遍地把桑叶撒到蚕匾上,房间里像是下起了小雨,沙沙作响。

  父母起初并不懂得养蚕,村里号召养蚕致富,他们就积极响应了。买了一块桑田,种上桑树,边养边学,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记得蚕种是论“张”的,母亲把几张蚕种取回家的那天,颇有仪式感,家里的卫生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间也用石灰浆消了毒。

  母亲小心翼翼把蚕种放到炕头上,不让我们凑近看,不许我们大声说话,怕吵了蚕种。炕头的温度也是试了又试,要热,又不能太热。等到出蚕苗了,看上去就像一群蠢蠢欲动的小蚂蚁,让人心里好奇又激动,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生怕嘴里呼出的气流把蚕苗给吹飞了。母亲只让我们看几眼,就再也不让随便看了。

  蚕吃七天,就眠一次。睡眠以后,就不吃食了,醒来再吃,七天以后再眠。如此循环,大约三次,三眠之后就开始吃“老食”了。

  “老食”是村人的说法,是指最后的吃食,也指食量很大。一层桑叶撒到蚕匾上,很快就被吃空了。这个时候母亲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快要忙到头了,忧的是蚕食量太大,全家人都靠在桑地里摘桑叶,也摘不够蚕吃的。

  在我的记忆里,走进桑地是很纠结的一件事,我不怕劳动,不怕累和苦,怕的是摘桑叶这种活计太机械太单调,漫无尽头,无人诉说。现在回想那段时光,现实越是苦闷,内心的阳光和梦想就越是强烈。就像我的老实巴交的父母,无论生活多么贫苦,从未怀疑和放弃过劳动,他们相信唯有劳动,才可能让日子过得好一点。

  摘不够蚕吃的桑叶是一回事,田里的桑叶不够蚕吃是另一回事,那是最让人担忧的。到了吃老食的日子,最担心自家的桑叶被人偷摘了。我那时年少,对偷桑叶的行为很不理解,摘桑叶那么累那么苦,竟然有人愿意偷偷摸摸地自讨苦吃。

  直到有一次,我家的桑叶因为被别人偷摘了,不够自家蚕吃的,而距离上簇结茧还有几天,母亲一夜之间就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那次养的蚕,因为桑叶不够吃,结茧的质量不达标,卖的价格是全村最低的。母亲为此难过了好多日子。

  从那以后再看到蚕茧,我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份忧虑涌上心头,担心卖不上一个好价格。为写这篇文章,我打电话给母亲,求证一些细节,她说养蚕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见到钱了。时隔三十多年,谈起养蚕,母亲最深的记忆是赚钱,当年全家人的生活,还有我和弟弟的学费,都指望卖茧的钱。

  吃过老食,蚕渐渐就不再吃了,开始结茧。对“作茧自缚”这个词,我一直是不理解的。怎么会说是自缚呢?即使撇开“春蚕到死丝方尽”之类的意义,那也是成长的一个过程,是作为蚕的最后归宿。是我们太放任自己了,缺少“自缚”的意识。那些成大事者,都是勇于“自缚”的,对自己的所为与所取,都有所限定,才不至于过度分散精力,才可能集聚心力,成就某事。

  结茧之前的准备工作,可谓繁重。最忙碌的是上簇,房间显然是不够用的,爸爸得提前几天在院子里扎起棚架,到时院子里都会挂满蚕簇。最担心的是遇到下雨,蚕如果受了凉,很容易患病,在卖茧子的时候会被挑剔,价格降下来很多。记得有一次雨下得太大,架子倒了,雨淋湿了方格簇,全家人在雨中就像救火一样抢救蚕簇,邻居和亲戚也都赶过来帮忙。

  成茧后开始摘簇,看得出父母是很愉悦的,辛苦了这么多日子,摘簇就像摘果子一样,怎能不愉悦呢?我只是在放假和放学的时候帮忙摘桑叶,并没有参与养蚕的整个过程,所以也就没有父母那样的收获感,难以真正体味父母当时的心境。我只觉得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然而接下来的卖茧,又是让人忧虑的。蚕茧站的技术人员从我们的蚕茧里抽取样品,然后割丝,根据丝的比重来定价。母亲说,二十四个丝,大约每斤七块钱,一次可卖七十斤左右,收入五百块钱。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五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全家人一年的生活指望。父母养蚕的唯一动力,就是赚钱;每次养蚕是否成功,唯一的标准就是看蚕茧卖价如何。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与父母一起推车去镇上卖茧,大多是神态沮丧地走回来。我们都不说话,蚕茧的质量没有被蚕茧站的人看好,他们没有给出一个好的价格,而父母又不能不卖,明知吃亏,明知不公平,也只能认了。

  我们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参与了从蚕到茧的成长过程,至于后续的蚕丝加工制作,不在我们的经验范围内,也不是我们所关注的。我们把蚕养成了茧,把茧变卖成了我们所需要的钱,用来过日子和读书。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全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句诗可以说从小就烂熟于心,我却从没意识到它也与我自己的生活有关,以至于人到中年,当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都是养蚕人。我们陪伴蚕有了一个叫作茧的小小的家,就送走了它们。后面的事,我们不再认为是与我们有关的。这就是我们的认知。当年就是这样的。甚至,一直到今天,我也是这样的。我只是把心思用在做好自己手中的事上,很少去想然后该是怎样的。

  后来,家里不再养蚕了,桑树被伐掉,桑田改种庄稼。再后来,桑田闲置了几年,送给村人耕种。我不会忘记站在桑田里采摘桑叶时的那种感觉,极度的枯燥和疲劳,没有什么浪漫,也谈不上所谓的审美,只是一种劳动,一种生存的必需。养蚕的经历,教给我如何看待生活、如何看待生活中的我自己。这种影响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就像蚕茧,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这是一种存在状态。有些东西,只能自己体会,自己懂得。

  丝绸是美的。可是丝绸的美,在我的审美经验之外。或者说,对丝绸的审美,在我这里是有养蚕经历作为底色的,这个底色被汗水浸渍,以至于三十多年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仍然清晰如昨。这必然影响到了我对于美的理解。我更多看到的是美的来之不易,是美的背后所承载的那些负重,这似乎成为我的一种审美习惯。

  日常生活里,我对丝绸制品的理解,总是与艰辛的劳动紧密相连。我甚至很少消费丝绸,我觉得我的生活和生命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来点缀,这不符合我的审美,不能契合内心的真正所需。那些丝绸、那些蚕茧、那些艰辛的日子,成为我的写作的一种底色,让我这么多年来,不敢懈怠和轻浮。

  母亲说,养蚕一个多月就可以见到钱了。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赚钱周期是很快的,可以缓解生活中的太多难处。那个年代农村养一头猪,需要一年的时间,猪杀了,才可见钱,不像现在的猪是吃饲料速成的。养蚕一个多月就可赚到钱,母亲对此很是满足。

  我對养蚕的日子充满了恐惧。我不是惧怕劳动,只是觉得这种劳动太精细了,对劳动之外的要求太多太高,比如环境消毒,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蚕种中毒,功亏一篑。那种累,是有心思的累。我一直觉得养蚕是一种技术活,而这种技术,是我不愿费心耗神去琢磨的。我宁肯推车、刨地,或者去建筑工地打工,只要不须耗神就好。干完了活,把脑筋用到读书和写作上。或许,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自觉维护我的写作了,任何可能瓜分写作精力的事,在我的潜意识里都是被拒绝的。

  母亲在电话里说,她还想养蚕,没有养够。我说你忘记了当年养蚕是怎么操心上火的。母亲没有回答我,她兀自重复说,还想养蚕。母亲老了。她经常听不完整我说的话,就像我以前也常常听不完整她的话。我总是听一部分,就知道她后面想要说什么,不愿继续听下去。我更多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我有了足够的耐心听父母说话的时候,爸爸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记得那时家里养蚕,蚕房里是有温度计和湿度计的,门窗也安装了纱网,防止蚊蝇进入。我们那时埋怨母亲对待桑蚕比对待自己的孩子还用心。她小心翼翼地察看温度和湿度,小心翼翼地开门,生怕惊扰了蚕宝宝。童年记忆里,父母是经常吵架的。养蚕期间,家里不允许大声说话,更不允许吵架拌嘴,大家都变得克制,生怕说了不吉利的话,影响收成。而这收成,关涉到具体的生活,是过日子的希望所在。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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