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榕

　　青梅的报恩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蒲松龄大概是喜欢这首《点绛唇》。

　　青梅母亲是狐女。她一出场，就很惊艳。她狡黠地藏在书生衣带尾端背后，一回头，掠发微笑，露出莲花般的绝世容颜。这惊鸿一瞥把书生看呆了。

　　不过，他下意识地怀疑对方是女鬼。

　　不过，他也不怕。带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孤勇，他对青梅的生母说：“倘得佳人，鬼且不惧，且况于狐。”遂与狎。

　　这个不太登大雅之堂的“狎”字，屡屡出现在书生与陌生狐妖或鬼妖的见面之后。不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就是一个“狎”，有两情相悦的挑逗与勾引在里面，有干柴烈火冲破世俗束缚的激情在里面。

　　两年后，狐女生下青梅。她倒也专情，她对程生说：你不要娶妻，我再给你生个男孩。就像妻子为套牢丈夫易变的心，许下个诺。这其实是个在爱里很卑微的女人。

　　程生信她，于是不娶。

　　可是，程生终究是个虚荣软弱的俗气男人。亲戚朋友一嘲笑他是个大龄剩男，他就坐不住了，赌气娶了湖东王氏。这下，露水情缘变成了情天恨海巨浪滔滔，狐女大怒，扔下吃奶的女儿，走了。这决绝的离开，使得负心人程生，以及女儿青梅的命运被彻底改写了。

　　不久，程生病死，娶的王氏再嫁，青梅不得不寄养在堂叔家。这样的亲人往往无德贪利，他要卖了青梅这个累赘补贴家用。事态凉薄人情冰冷，在人走茶凉后往往最能残酷地显现。

　　好在青梅像她母亲一样聪慧，被王进士买去给女儿阿喜当丫鬟后，得到了上下所有人的喜爱。

　　认识租住王宅的张生，使两个女孩儿的命运发生了不同的逆转。青梅像个慧眼识英雄的过来人，劝小姐阿喜不要计较张生贫寒不得志，嫁了他，并准备和张母合计婚事。这不顾礼法的商量让进士夫妇大为恼火，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于是，出现逼问女儿阿喜的一幕。强权之下，阿喜只有保持逆来顺受的沉默。王父怒骂：贱骨头！你想将来做叫花子老婆？难道想羞死我们！

　　婚事鸡飞蛋打。青梅不甘心，上门诉衷肠，其实是被初见时他的孝感动了。那个细节，青梅实在难以忘怀。张生抱病床上父亲便溺，便液弄脏他衣角，父亲羞耻地恨自己拖累儿子。张生当作不知道，掩起衣服急忙到外面清洗，生怕父亲知道。这一幕刚巧被窗外的青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张感佩于青梅的真诚，于是同意。

　　好的婚姻就是这样了——郎有情妾有意。从此，张生有青梅扶持家业，平步青云。阿喜因父上任和青梅告别，不由得感叹：我不如你啊！青梅却说这一切都是阿喜所赐。是的，阿喜劝父母辞掉青梅而不让再次转卖，暗地里将私房钱脂粉钱都资助了青梅。这份恩情，青梅自是没齿难忘。

　　可是两人再好，也敌不过命运覆雨翻云的手。

　　分别后，青梅夫唱妇随扶摇直上。阿喜的命运却是急转直下，磨难，像乌云笼罩在头顶。父母先后死去，树倒猢狲散，家庭败落到几乎要卖身葬父母的地步。加之屡遭恶人上门轻侮，阿喜不得已跟了老尼姑，庵里仍是不太平。世事凉薄，人心叵测，让几度飘零的她号泣欲自尽。

　　最后一次准备自行了断时，父亲托梦来了。他后悔没有遂女儿心愿，逼她改志，害她成现在的凄凉模样。

　　好运虽姗姗来迟，还是终于来了。庵里躲雨的贵妇即是青梅，两人相顾不相识，一个贫贱如同乞丐，一个光彩照人如同王妃。两个苦命女子，终于泪眼相见握手一笑。

　　青梅的报恩很特别。她让张生娶了阿喜，二人都做夫人，地位平等，不是一妻一妾。最后张生荣升离任也不忘赐五百金给庇护过阿喜的老尼。

　　有人对她二女事一夫的安排不敢苟同，但谁能否认，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这不是最放心最周全的安排？

　　云翠仙的报复

　　云翠仙，名字自带仙气。加上她家境优渥，美艳动人，使本来接地气的“翠”字也提升了些气质。最难得的是，这女子有主见有独立意识，颇有郝思嘉的敏捷聪慧，完全是古代女子中的白富美。但是，和大龄剩女出嫁全凭运气一样，一见梁有才误了她终身。

　　泰山的寺庙里，在乌泱泱一片跪拜的善男信女中，云翠仙显然是最虔诚的一个。香火袅袅中，她小心地跪着叩首、合十、许愿，只为祈求面前慈眉善目的菩萨赐她一段好姻缘。

　　菩萨还没感应到讯息，梁有才来了。这个从山西流落到山东的小商贩，无田产无家室，正是荷尔蒙疯狂的年龄，一见跪拜的一干人中明艳如仙女的翠仙，就走不动了。他佯装香客混到云翠仙身边跪下，明目张胆地偷窥，见面前女子含羞低眉地叩首，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一时竟看呆了。

　　他假装腿麻，欠伸时不小心扑倒在美女裙边，手探过去摸美女的三寸金莲。翠仙嫌恶心，跪着膝盖挪到一边儿去，他也跟着跪过去，觍着脸再去摸脚想一近芳泽，完全活脱脱一副登徒子做派。

　　翠仙冲他瞪眼、嗔怪都没用，只好气鼓鼓地起身带丫鬟小红出了庙门，梁有才忙起身去追，但芳踪已杳，他只好悻悻下山。

　　不料半路上又遇到了她们，当他偷听老妇说盼女儿早日找到快婿，“不必贵公子富王孙”时，不禁心花怒放，便轉而去巴巴地讨好老人。

　　这老妇也是嫁女心切，又被梁的花言巧语迷惑，居然同意了他草率的求亲。

　　这招曲线救国真真奏效，当梁有才发狠掏出银子为母女两人找滑竿时，翠仙娘已决定：这女婿我认定了！无奈老母铁了心，任何据理力争都无用，只好妥协。云翠仙再有主见，终究要做个孝顺的乖乖女。

　　第二天，送东西的娘家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大到卧房的床、柜、几，小到锅铲、面盆、耳勺。一无所有的梁有才，因为这门第悬殊的婚姻，一下子什么都不缺了。

　　日久见人心，缱绻痴缠的新婚燕尔很快过去，梁有才把从前的赌友吆喝到家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方豪赌，以雪从前寒酸带来的种种耻辱。但他财运不亨通，只出不进，家产跟他的钱袋一样，也一点点败下去。他只有红着眼盼翻本、一声声叹气。连翠仙的嫁妆首饰，他都觊觎，害得翠仙天天防他跟防贼一样。

　　一朋友见了偶尔露面的翠仙后，惊奇地对梁有才耳语：兄弟！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仙女样的老婆，还叹啥气！要是把她卖给妓院，能得一百两金子。要是卖官家做妾，可值千两黄金，还怕喝酒赌博没银子？嘁！

　　梁有才不说话，傍晚借输钱的由头，冲翠仙拍桌子、扔筷子，骂那个随身婢女小红。当晚，翠仙陪丈夫喝酒，柔声说：你看，家里该卖的也卖得差不多了，我看你焦心又帮不上忙。这样好了，我身无长物，能帮你分忧的只有将小红卖了，解你燃眉之急。

　　梁有才摇着脑袋用鼻孔说：哼！那才值几个钱哪！翠仙顿了顿，说：要不，把我卖了吧你？我总比小红值钱！把我卖给富贵家，你得了钱财，我不再受穷，咱们夫妻两全其美，你说呢？

　　这世上本没有异心。一方太让人失望了，也便有了异心。

　　梁有才暗喜，脸上作出惊愕、伤自尊又舍不得的复杂苦相说：哪至于到这地步！翠仙又端杯敬他，态度坚决。梁有才这才喜滋滋地说：容我再想想，从长计议吧。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溜烟儿去城中找宦官卖妻。对方见过翠仙，见她花容月貌疑为天人，怕梁反悔，赶紧下八千两银子作定金。

　　一切都很完美。

　　翠仙说：好歹夫妻一场，这么大事我总得跟母亲说一声，不然她还以为我在你家受穷哩！梁有才心虚地嗫嚅道：我……我，不去行不？翠仙一拍胸脯说：放心！是我甘愿叫你卖到富贵家的，我也习惯过饭来张口的日子啊！我用人头和人格保证，母亲绝不会怪你的！

　　于是，夫妻俩同去。

　　月黑风高，半夜才到。一进门，梁有才惊呆了！楼舍华美，仆婢往来幢幢，大富大贵之家啊！

　　两人上楼见母亲。翠仙对一脸惊诧的母亲说：当日我说这人不义，您不信，这回证实了吧？说完啪啪将两锭金子从衣底掏出，放几上。又说：幸好没被小人偷走，我还是还给母亲大人吧。母亲吓了一跳，问：我儿怎么了？翠仙指着身后羞惭的梁有才说：你的好女婿缺钱花，要卖我给官家做妾，所以我藏金子没用。

　　云翠仙接着怒骂：没认识我之前，你穷得像个鬼。靠近我，一闻到你浑身汗腥味儿，我就恶心得睡不着。自从我嫁到你家，你坐等饭来，才脱一身鬼皮几天？你个无耻小人，母亲面前，我可曾诬蔑了你？

　　梁有才低着头不敢说半个字，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如同筛糠。云母及婢妪的愤怒如滔滔江水，她们纷纷咬碎银牙，取下簪子拿来剪子，围过来朝着梁有才一顿猛扎，直把他扎得杀猪样号叫。到后来，他已叫不出来，只剩小半口气，浑身没块好肉。

　　他痛苦地小声呻吟着，耳听翠仙说：他不义，可我不能也无义，好歹还有一炷香的情分。再说他这鬼样子实在看不下去，我们走吧！于是，她带领众人噔噔噔下楼去了。

　　片刻，一切归于寂静。

　　梁有才清醒了些，想挣扎着逃走。坐起来一抬头，满天星斗，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全灭了，没有楼宇，他整个人居然坐在绝壁之上！往下看，深谷幽暗无底。他吓得面如土色，又怕掉下去。身子稍微小心地挪动一小寸，哗——他随一块塌石坠了下去。

　　啊——他的惊叫在悬崖间空洞而凄绝，惊飞几只崖壁松树上的乌鸦，呱呱地飞远。不知掉了多久，他被斜伸的一截枯枝挂住，没再继续下坠，万幸。

　　如同身陷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梁有才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心力俱竭，只盼早死好解脱。

　　一个樵夫经过望见气若游丝的他，用绳索将他解救下来。

　　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院场长满荒草，仿佛之前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云烟。梁有才沦为乞丐，路上人人见他蓬头垢面浑身恶臭，都纷纷掩鼻躲闪。

　　行乞幾天后，梁有才见到那个劝他卖妻的朋友，正在淫笑着调戏一路过的村妇。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防身的刀，几步蹿过去刺向他。可怜他那个好朋友，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像一截木头，颓然倒在路中间了。

　　一个月后，梁有才病死在苍蝇蓬蓬乱飞的牢房里。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