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如果你未曾在广汕公路上被卖过猪仔,并不是说你有多幸运,只能证明你很少在那条路上出没。即使你像我一样,一年仅有寒暑假加上清明、国庆期间往来,你也会有这样“中彩”的机会。
卖猪仔,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遍布于广东各条国道和省道、不经旅客允许强迫旅客转乘车辆的俗称。人被当成了猪仔,任由司机和其他乘务人员倒腾、兜售。其猖獗程度几乎到了每一辆客车每天都参与的地步。1994年的秋天,我在东莞莞城参加教育实习,其间曾回学校,然后,在校门口对面的马路搭乘开往东莞的客车。车往东,走广州到深圳的国道,每途经一地就被卖一次。车到黄埔区,被卖,一辆更旧的中巴车。到了增城的新塘,又被逼着上一辆车窗贴着胶纸的中巴。以为就此可以直达东莞客运站,不是的,在东莞的万江镇,还是又换了一辆车,再咣咣当当地开进莞城。
广汕公路长,镇与镇之间的距离远,不及广深公路的繁华和热闹,但卖猪仔的招数,一样不少。
从广州返回老家,我都在燕岭大厦附近搭车。从学校的西门出来,搭一辆摩托车穿过广深铁路的铁轨,左拐进入不长的瘦狗岭路,就到了燕岭大厦了。大厦是广汕公路与广州市区衔接的标志性建筑。在大厦前面的路边,一块蓝色路牌上书“广汕公路”四个白色宋体字,外加一个向前的箭头图标,清晰醒目。从车站出来的车,都要经过这里然后驶入广汕公路,此地也就成了等车的地方。每次到了燕岭大厦的那块路牌边,总能看到站立或蹲着、身边放一些行李的男女,也可看到匆匆赶来的人。
不时会有客车停下,卖票的小伙子一只手抓住车门的拉手,探出大半个身子大声吆喝,报出地名一串,好像往东的每一个地方这车都可以抵达。人群中有些异动,有人上车了,有人在犹豫。小伙子机灵,迅速跳下车,三步两步就到了犹豫者面前,一边问去哪里,一边弯腰想拎那人的袋子。有人报出地名,小伙子一迭声“到到到”回应,拎着行李往前,那人就跟着上车。警惕的人会跑到车头去看写字的纸板,那上面标注途经和到达的地方,然后匆匆回来,举着行李也上车了。我从不为其所动。小伙子的口音告诉我,他的家乡和车上挂着的目的地还有上百公里。我在等待车牌为“粤N”的车。
我等待的“粤N”长途汽车,并不仅仅通向我的老家。所有汕尾市汽车的车牌前面两个字都是“粤N”。我的老家只是汕尾市辖下的一个县——陆丰县,赫赫有名的农民运动发生地,中国第一个苏维埃诞生地。我曾经急匆匆地上车,但是,在海丰县城汽车站前面的一片空地被赶下车,然后,又被吆喝着推上一辆只能站的中巴车。那客车扬长而去,留给我一片呛人的、肮脏的尘土。海陆丰,在外人口中紧密连接好像成了一家子,其实是两个相连的县,两座县城隔三十多公里。隔开的,并不仅仅是这样的距离,还有人心。在利益面前,太多的人并不会因为彼此是同乡而放下算计。所谓的老乡,不过是无法遮风挡雨的脆纸片罢了。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上车前用方言与跟车者们交谈,凭借口音去判断车最终的目的地,并由此决定是否上车。但是,还是中招了。
卖票的小伙子一口地道的东海口音。东海是一个镇,陆丰的县城所在地。我依稀记得曾经在他手里买过从广州返回老家的车票。上车。车上一律是难以描述的脏乱。小伙子大声嚷着,终于为我找到一个座位。座位在过道里,一张焊接在固定位置的小椅子,也有厚厚的海绵垫,也有靠背。只是,那椅子可收放,没人时往上一推,竖起来,不影响过道的通行;人多时往下一扳,横摊着,就给车多了一个座位。椅子靠背极矮,就在裤腰处。坐的地方太小,勉强放下一多半屁股。但我没有挑剔,本来车就不多,本来就是半途上的车,哪能顾及太多?平安顺利地回到家,是我唯一的目标。
车摇摇晃晃沿着广汕公路往东。在华南植物园边上,又有人上车。一对母女,普通话,说要去汕头。卖票的小伙子拿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汕头”两个字,一脸笑容地用普通话回答,到汕頭汽车站。我的心咯噔一下——她们要被卖猪仔了!
车上的人对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反应。没听到?习惯了?不想引火烧身?我又能做什么呢?告诉她,这车不是开往汕头的,让她换乘一辆?可是,如果这样,那卖票的人绝对会找我的麻烦,而她们,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等到下一趟车呢?即使又上一辆车,就一定能保证不被卖猪仔吗?我摇摇头,看到了自己的无能。
车摇晃着往前,那对母女上车时浮起来的热闹很快就被晃平了。车上满满当当的人各忙各的,望着窗外发呆,低声窃窃私语,打瞌睡,还有人偷偷抽烟,站起来坐下去看着摆在过道的行李,一脸痛苦地晕车。我看着她们,一个大的绿色的旅行袋,袋子风尘仆仆,肯定赶了很远的路;一个小小的竹篮,已看不清篮子外面的图画,我猜想是鸳鸯戏水之类的,或许,这就是她当年的嫁妆。我看不到篮子里装些什么,也许就是她们这一路上吃的喝的,也可能还有一些特产。她们坐在发动机盖上面的木板上,和我面对面。我想和她们换位置,当妈妈的笑着拒绝了,说有得坐就好了。我还坚持,告诉她们,脸朝车后容易晕车。女人就有些犹豫。这时,边上一个头发抹了茶油的家伙向她们招手,说他那里有座位。我上车时他坚决不肯把座位上的行李拿下来,说那些东西很贵重,必须放在座位上。卖票的小伙子望向我,我说没关系,坐哪儿都行。我实在讨厌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得苍蝇都站不住的男人。
那女的可能是看出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一个出门在外的女子的敏感和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她礼貌、客气而又坚决地拒绝了那个人的好意。全车的人都没有吱声,包括我。这时,一声轻轻的嗤笑就会点燃一堆干草。但她还是跟我换了位置,把旅行袋放在面前,让孩子坐在袋子上,揽着她,对我笑了笑。我读出她的不好意思和感谢。我也笑了笑。
路上总有人下车,又总有人上车。几番轮换,座位也变了。我和那母女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但没有说话。我想告诉她,这车不是开往汕头的,但还是忍住了。这个时候说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能平添她的担心和忧虑。孩子哭闹时,她从篮子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馒头。孩子捧着馒头一口一口吃,她又把手伸向篮子,一会儿,手收回来,对我歉意地笑。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也笑了。孩子扛不住长途汽车的单调和乏味,哼哼唧唧想睡,她抱着孩子,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声音婉转、圆润,曲调轻快、俏皮。多年后,等我娶了个长沙女子为妻,我才知道她唱的是一首湖南童谣——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扎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扎蛤蟆,
蛤蟆伸腿,变扎阿鹊,
阿鹊上树,变扎斑鸠,
斑鸠咕咕咕,告诉和尚打屁股!
冬天的暗来得早,才下午五点多,车外的山和田野已被暮色罩住。透过蒙满灰尘的车窗,视野越发模糊,增添了更多的暗。我估算着车抵达的时间,那时,再黑的天对于我来说也无须烦恼,距离车站不远的家有父母在等我,可这母女,她们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夜路。我的心中浮起不安,我该怎样去帮助她们?
那些年,在广汕公路上,我被当成猪仔卖过多次,有时回一趟家,兜兜转转换五六辆车。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投诉,我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人管这件事。只要顺从,人身是安全的,但其中的无奈、憋屈却是难以描述的。就因为还算安全,就可以省略这当中的种种不堪吗?就可以这样放任吗?作为个体的旅客,除了忍受,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去和他们对抗呢?司機不言不语地开车,那个卖票的小伙子靠着椅子在打瞌睡。他们应该都是本分的,老婆,孩子,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早出晚归,奔波忙碌,开车,卖票,这一路的长途跋涉,也不是轻松的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这样不知不觉或者有意地干起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这世上的恶,就像荒坡上的野草,若冒头,若生长,就会蔓延得肆无忌惮了。
车到海丰县城。两边的路灯淡淡地黄着。顺着路往前,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可以下车了。心中有回家的激动和暗喜,知道我回去,父母肯定做了我爱吃的菜。这个时候,车稍偏出公路,停在一个棚子前面。卖票的小伙子站起来,大声吆喝,车坏了,带上行李下车。
小伙子的话像鞭炮一样把安静的客车炸开了。有人骂娘,有人找小伙子论理,有人嘟囔不知道说什么,有人拖着行李下车。
我帮那对母女拎行李下车。小女孩累坏了,趴在她妈妈怀里,无精打采的。车虽然破旧,但车厢密封,一车的人气,终归暖和。一步跨入冬天的夜,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风呼呼地砸在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也来凑热闹,极细的牛毛一样的雨,路灯下斜斜地下来,落在脖子上,针扎似的。我一下子精神起来,身子绷得更紧了。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开过来,围着小伙子的人散开了,往车上去。小伙子对着零散站着的人喊,还不上去,送你们回陆丰。我看着那女子,她怯怯地望向我。她可是买了去汕头的车票的呀?!小伙子没理会我的话,走向那辆中巴,抓着车门回头问我,你不上车吗?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忍不下去的怒火冲上来,把行李放在湿漉漉的地上,冲过去,抓住他的衣服,问他,那她们呢?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狠着脸盯着。我在那一刻安静下来,松开手,平静地说,我认识你!
在陆丰,我陪着那对母女拦了五辆在车的挡风玻璃下面写着“汕头”的车。拦到第五辆时,雨更密了,天更冷了,夜更深了。从陆丰到汕头,须途经惠来、潮阳,那两个县的方言口音跟汕头市区有明显的区别。我不知道我的经验是否适用,刚刚,那小伙子的确是陆丰人,可车和司机都是海丰的。我就那样地又上了一次当。
那女子上车时向我再三道谢。我努力地笑,努力笑得坦然,想这样或许能让她宽心些。这一路往东,不知她们是否还会再被卖猪仔,风大,雨密,天冷,夜黑。唯愿她们顺利到达,在这长长的广汕公路尽头,有一处灯火、一个人在等着她们。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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