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加州以后,我再没有给奥格写过信。
奥格是我新到美国时学校派给我的英语拍档,我在很多文章里写过她,那个时候我们每周见一次面,她会带我去当地人才知道的小花园、集市,有时候也会待在她的很漂亮的家,聊一下午的天。有一次她要去仓库取她换季的衣服,我也跟着去了,那是2000年,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会把暂时不用的衣物租一个仓库放起来,取送的时候还得再开半小时的车。我在写给妈妈的信里告诉她这件事,我说奥格的家其实很大,但她宁愿用那些空间放一个简直无用的艺术装置甚至一盆巨大植物。我妈妈回信讲,美国的老人太懂得生活了,希望有一天中国的老人也能过上这么高贵又自在的生活。二十年以后,我妈妈终于也租了两个车库放所有她不想看见又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她的房间每一天都是明亮的,没有一件多余的杂物。我很高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奥格那个时候已经七十岁了,但她对于生活的热情却甚于我的,一周一次中国画,一周一次瑜伽,一周一次饮茶,还有这一周一次的,帮助一个新来美国的年轻人了解美国,融入美国的生活。
我那个时候已经中止写作,我想要追求一个与我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人生,但是未来到底会怎样,我不知道,也许更坏,越来越坏。我活得很消沉,每天都在担忧。我更像是一个老年人。
直到有一天奥格带我去一个艺术集市,她停留在每一个摊位,跟那些完全不认识的摆摊的艺术家们聊天。我们还站着听了一场露天音乐会,四个老爷爷的爵士乐队,我没听出好来,我克制着不耐烦。
表演结束,奥格买了他们的一张CD,封套上面,四个穿红西装的老爷爷,手里的乐器在太阳光下面好像金子做的,闪闪发光。奥格把CD送给我,我突然跟奥格讲:我再也不会拥有您这样的生活。
奥格说:你将来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的。
我看着她。
我之前从来没有讲过。奥格说,我来自洪都拉斯,你一定没听过这个名字。刚到美国的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奥格说,但是我们年轻啊,唯有努力。我的丈夫直到现在还在工作,没有休息过一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很羞愧。
你还很年轻啊。奥格说,你的未来一定会好的,你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这一件事是“那些奥格教我的事”中最重要的一件,我想我永远不会忘掉的。
我的儿子肖恩出生在斯坦福医院,我们收到了好多美丽的礼物,奥格的礼物是一个蒂芙尼银勺子,特别美国。后来我的女儿乔安在纽约出生,我们也给她买了一个刻了她名字和生日的蒂芙尼銀勺子,我把这些件都归入“那些奥格教我的事”。
肖恩五个月大的时候,我们离开加州搬去新泽西州,奥格送给我一个镶了蓝石头的印第安镯子作为告别礼物,送给我的丈夫一个印第安扣子,都是银做的,我重新开始写作以后,把它们都写进了我的书里,我知道我们拥有奥格最美好的祝福。
可是我再也没有写信给奥格,我丈夫也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望他的东道主家庭,给予他很多帮助和爱的艾德和卡萝。
我们俩没有交流过这个问题。也许只是我的问题,我不联络,如果没有得到回信,如果得到一个坏消息,我不知道,我不联络,那么一切都还在原位,一切都好好的。我的奥格一直生活在她的放了好多艺术品的美美的家,我丈夫的东道主家庭还在招待全世界的外国学生,给大家烤超级好吃的意大利双层面,还有胡萝卜蛋糕。我已经四十岁了,可是更多的时候还是很幼稚,就像我刚刚到美国的时候。
直到两年前我的孩子们都入了中学,也是我重新开始写作的第三年,我给大家群发了一封地址更新邮件。奥格给我回了信,说她很高兴终于收到我的信,并且希望我再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做什么。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变,她说,给我打电话。
可是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也没有写信给她。
十六年以后了,我又回到加州,带着我的小女儿乔安。
我们从洛杉矶开车去柏拉阿图,我们当然得回斯坦福校园,我们住了三年的家,乔安的哥哥肖恩的出生地,我要拍当年的房子给肖恩看,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宝宝。
车开在大教堂前面的大路,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一切好像回到二十年前。我说不出更多的感受,已经四十多岁的我,不只是消沉,又加上了疲惫。我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确定。
我拿出手机,从信箱里搜出那封奥格两年前的回信,给奥格打了一个电话。
奥格的声音完全没有变,我相信她也是马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可是真的是过去了十六年了啊,却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奥格欢迎我们随时探访,她一天都在家。
再见到奥格,我觉得像在做梦一样。奥格一点没变,她的房子也没有变,那些艺术品们,雕塑和画,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
只是,奥格的丈夫病了,在医院。她经常去医院看他,但是她已经不能开车,她在停车场出了车祸,有人撞到了她和她已经停下的车,她被送到医院,躺了好几天。所以她不再开车了。
奥格给我看一个中国结,她说有一天回家发现这个中国结挂在她的门上,一定是一个好心的过路人送给她的礼物。
是的。我的丈夫说,中国结代表了好运气。
我说不出话,我一直在微笑,我还在做梦。
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奥格说,离开柏拉阿图的时候还是个宝宝。
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乔安。我告诉奥格,肖恩这次没有来,他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他得去马来西亚参加一个比赛,他是乐团的单簧管手。
是啊,十六年,也只是一个瞬间吧。
回到洛杉矶,我托朋友给奥格寄去了一本小说集《陌生人》,里面收录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艾弗内尔》,写的是我们离开柏拉阿图搬到艾弗内尔的第一年。
希望您喜欢这篇小说。我写信给奥格,期待下次再见。
奥格一直没有回信,我在想也许书寄丢了,也许书没有寄丢但是奥格要看完了书才回信给我。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我越来越忙了。我也不再写小说,不仅仅是时间和体力都不太够。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写作就是一场长跑,有人永久离场,有人好不容易返场仍然很难跑到终点。
九月的最后一天,凌晨三点,我突然醒了,打开手机,奥格发来了一封信,她说很抱歉回信迟了,她一直在忙着照顾丈夫,他在九月中的一个午夜过世了。
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时刻,我需要做很多事情才能使我的生活重新恢复。奥格说,我用读你的书来帮助我度过这个时期。
我从床上坐起来,读这封信。
你不知道你和你家人的来访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奥格说,真为你感到骄傲,你有这么可爱的女儿,还有肖恩,很希望下次会见到他。而且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寄来的书,这是一个最特别的礼物,让我知道,你成为了你想要成为的样子,一位母亲,同时也是一位作家。你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爱你的,奥格。
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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