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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人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03
杨献平

  《普陀旧志》记载说:

  宋元丰中,侯夷人贡,见大土灵异,欲载至本国,海生铁莲花,舟不能行,倭惧而还之,得名以此。

  当地也有渔歌说:

  莲花洋里风浪大,无风海上起莲花。一朵莲花开十里,花瓣尖尖像狼牙。

  神仙之传说,向来是超自然的。信者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但天地之间,始终是有一种伟力存在的,不一定是宗教或者具体的神灵,而是一种存在于万物之间的伟大力量。南海观音之愿,也是中国人所愿。最终落架普陀山,按照佛家的说法,这大抵也是缘分。佛家也是如此,道场该设在什么地方,冥冥中,大致也是有定数的。

  从朱家尖乘船,半小时后,就到了普陀山。

  在地图和空中看,那么一点点的地方,人踏上之后,却发现它也是广大无比、草木繁茂的。对此,我只能说,人太微小了,大海中的一块礁石,也比我们的肉身大。游客络绎不绝,大都是来观光的,而众人来普陀山观光的第一要义,当是拜谒南海观音。我也不例外,登岸之后,沿着海滩,直接向南海观音行进。正是春季,普陀山上,草木萌发,新鲜的味道到处飘荡,无数的花朵盛开了,在沟坡和路边,肆意而又娇羞,大胆且又暗含怯意。路上不断遇到衣袂飘飘的僧侣,个个神态安详,目不斜视,走路的姿势,轻妙自然,有一种神仙般的轻盈。在这世上,我极其羡慕这些能够决然舍却俗世红尘而专心向佛的人。在很多时候,人的放下、觉悟、慈悲,是比功名利禄更为辛苦的事情。

  因为心急,我走得满身大汗。有一种迫切感。这是我第一次来舟山,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当然是朝拜南海观音。不为信奉,只是出于一种敬畏。佛陀的了悟与觉醒,应当是无上的智慧。而佛陀也是为人人的,如普度众生,慈悲为怀。我也一直觉得,慈悲是最伟大的品质,也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从前,听到“爱”字便觉得是人类最好的心性了,但当我了解了“慈悲”的真正含义之后,才觉得,慈悲是高于爱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具有时效性,也有区分;慈悲,则是苦难甚至绝望之后的觉醒和体悟,是持久的深刻的洞察和理解,甚至宽恕,最终体现为一种浑然无我的救赎与施予的精神与心灵行为。

  到近前,仰望之间,忽然想流泪。观音的相貌太慈祥了,也太宽仁。从她的神情当中,我看到了对整个世界的包容,对人类的宽恕,那些苦难、不幸、恶、仇恨、斗争、阴谋甚至死亡,在菩萨这里或许都是空无的,也都是可以原谅的。菩萨于我而言,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某种偶像,而是洞晓世事和人性之后的澄明与喜悦。爬上台阶,走到近前,再仰望,只见菩萨还是低眉信首,宽大的眼睑,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在看着每一个方向,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我静下来,不顾脸上的汗水,景仰地看,虔诚地看,看着看着,便觉得菩萨的笑意是送给我的,她的无尽的爱与慈悲,使得我有一种被照耀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比舒坦,心灵发光。那一刻,我似乎意识到,所谓的精神、信仰,其实就是要在每个人的内心建造一座城郭或者宫殿,尽管不一定美轮美奂,但可以规整有序,既能自我丰饶,也能自律自守。

  辞别南海观音,沿着海边走动,浪花一卷一卷,宛若巨大无际的书籍,从天边来,更从浩瀚处来。浪花上镌刻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往事和秘密。有些我们已经读懂,还有更多的在其中隐匿。沙滩灼热,烫脚,让人觉得舒服,又有些焦灼。远方的大海,正以浩茫无际的方式,向我提出问题。如宇宙何以大,人生何以无常,生活充满挫折,美好的总要沦陷和崩溃,坏的恶的何以如此久长而剧烈……如此种种,人类追问数千年,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而且永远都不会有。至普济禅寺,俨然一幅世外图画,榕树、菩提树等枝繁叶茂,婆娑多姿,兼具柔绵和苍劲。人在此修行,端的是天时地利。无论佛道,讲究的均是清静,如老子《道德经》所言:“清静为天下正”,佛家说的“清凉境界”。我以为,“清”字不仅是清静之意,还包括了自在、独我、勿扰、不惧、自证、圆满等含义,“凉”字当中,也有放下与觉悟、看透等内蕴。

  在湖泊边上稍坐,看普济禅寺的黄色墙壁,上面的暗红色仿佛一道屏障。墙壁之外众生芸芸,其中一些游客,特别是女性,总是习惯于露出身体的大部分,不论到哪里,都是这副打扮。我觉得,来普陀山礼佛,这样的穿戴是不雅观的,也是不尊重的。从古代的茹毛饮血、被皮披毛,到封建时代的一丝不露,再到现今的以露为美,这实在就是一个观念上的“轮回”与“重复”。再去百步沙景点,在“回头是岸”的巨石下,白浪拍岸,海风浩荡。所谓“回头是岸”,既是对恶人恶事的劝诫,也有此地一出,便是汪洋大海的警告。当然,其中也未尝没有胆怯与故步自封的意味。坐在巨石上面,日光热烈,海风浓腥。小水槽里还有些鱼虾在游动。

  又去桃花岛,这个被金庸一写成名的岛屿,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等小说中,既有仙气也有邪气,既偏远又令人向往。金庸小说中黄药师的形象,与王重阳、欧阳锋、一灯大师、洪七公迥然不同。黄药师愤世嫉俗而又七情六欲,不满现实却又屡屡介入现实。他的几个徒弟梅超风、陈玄风、陆乘風等也各具性格。尤其是梅超风,既招人厌恶,又令人恨不起来。

  在金庸的笔下,无论是黄药师还是他的女儿黄蓉,都是隐居世外之后,又被爱情、亲情拉入喧嚣江湖的亦正亦邪的江湖人物。黄蓉与郭靖的爱情可圈可点。从郭靖身上,可以看到凡伟杰之人必大智若愚,凡至高武功皆与个人修养有关的不二真理。而黄蓉从野丫头成长为一代大侠和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种转变,其实是落入了俗套的。唯有梅超风,下场凄惨,却始终有着明确的人生追求,尽管杀人无算,但仍旧保持了对黄药师的感恩之心。

  步入岛中,也就走进了金庸笔下恩怨不休的江湖。所谓的江湖,其实就是圈子。武功者一路,正邪善恶对垒不已。如今的人群,也都是一个个的圈子,也都是江湖。而秦时便隐居在此炼丹的安期生,据说历代皇帝都派人前来寻找他,但他不肯与归。安期生鹤发童颜,俨然得道之人,年寿千岁以上。岛上至今还留有传为安期生炼丹洞的所在。

  金庸笔下的黄药师身上,大致也有着安期生的影子。在圣岩寺,拜谒石佛像,再转入新建的寺庙之内。如此的高处,果真当得起千岛第一寺之称。至“别有洞天”,觉得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之外,一定还有另外的用意。人常以眼见而言之凿凿,殊不知,目及之外,还有更多的存在。再钟亭,抬头见“云山云水云涛云海天,仙人仙山仙洞仙境界”对联。

  对整个普陀山乃至舟山市,“海天境界”是对其最好的形容。从安期生在此修道等近乎神话的传说来看,舟山之地并非只有佛家,原生于本土的道教也在此扎根,并吸引了很多的修行者。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中,碰撞儒释道而融合,早已相互借鉴而成一体,金庸小说中的中神通王重阳,即创建了以三教合一为旨的全真教,至今仍有留存。小说家言实在是了不起的,如金庸之于明教、王重阳、丘处机等形象的再创造、再丰满。日久之后,其功或将堪比罗贯中对三国人物的再塑造。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而我得以来舟山,也是因为文学。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文学界,尤其是散文领域,三毛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时隔多年,定海举办首届全国三毛散文奖评选,我因侥幸获奖,才有了舟山之行。定海这个名字,军事和神话的意味很强。盖因明清时候,海洋贸易到了兴盛的程度。当然,近代以来,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与欺凌,也是从海上来的。近世列强莫不是依靠坚船利炮由海洋长驱直入。当然,明朝时候的打击倭寇,后来的收复台湾,等等,基本上也都是在海洋上发生的战争。

  去小沙村,参观三毛祖居。这个奇女子,一生的经历成了传奇。关于她的故事,在中国乃至荷兰等地,都有流传。她的散文作品,几乎成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读书人的必备必读之书。她填词的歌曲《橄榄树》,至今也还是流行经典。在三毛祖居能感到一种来自客家文化的气息,也能够在其中读出舟山民居的简朴意味。三毛的祖父陈宗绪当也是一个读书人,把自己的家居建造得富有书香气质,又能令人觉察到中原文化与海岛上的双重气息。

  根据安排,我们在三毛祖居之外的空地上种下橄榄树,以寄托我等后辈对一代散文大师的敬仰。在当下年代,散文常被视作雕虫小技,甚至饭后唾余。有人为之不平,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任何一个时代皆有其一时之盛,文体之争,往往是可笑的。对于文学来说,唯有独立与深刻,庄雅及别致,方才能够被人记住,流传完全和体裁无关。在诗歌至上的唐代,谁又在乎那些传奇呢?而在小说已成态势的清朝,纳兰性德不也横空出世了吗?

  事实上,看起来遥远的往事,其实也在眼前。如今的世界,虽然雷同性和大同性都在不断递进,但短时间之内,国族之别,仍既是文明的胎衣与盔甲,也是壁垒与对手。这种情况或许至少还要持续半个世纪吧。因此,过分地强调融入世界,也是片面的,不切合实际的。站在山顶上俯瞰大海,苍茫无际者,实则是不断的迫近与融汇。大海没有栏杆,但它是有归属的。定海者,一杵而定家国与尊严者也。

  下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近两百年前,定海战役的参战者,便是在这里英勇反击英军的,也是在这里前仆后继播洒热血,最终捐躯疆场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烈士的鲜血和骨殖。

  返回住宿处的路上,我一直在念叨定海這个名字,脑海里一会儿闪现《西游记》孙悟空所持的定海神针,一会儿又想,这舟山、这定海明明就是一艘永不沉没的巨轮,在东海之滨巍然屹立,既是前哨,也是坚固的堡垒。夜里,街上飘荡着海鲜的味道,来自各地的人们坐在灯光下大快朵颐。对于海里的生物,我一直畏惧,大抵是因为生活于北方内陆的缘故。当然,我也并不很喜欢吃肉,更不喜欢花样百出地吃。

  为什么,同样的血肉骨骼的肉身,必须要相互吞食呢?

  和几个朋友坐下来喝茶、聊天。定海之夜,慢慢地安静了,车辆慢慢减少,如昼的灯火依旧。堤岸以外的大海是黑色的,在星空之下,收纳星空。一波波的涛声哗哗而来,又哗哗而去。此刻,海里的生物也该都睡着了吧。我们在陆地上,它们在水里。看起来迥然不同,但我们如此真切地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像我在定海的数个昼夜,大海如此辽阔,其中的陆地也同样丰富,人在其上建造了各种各样的房屋,制造和引入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做着人间各种各样的事情。这里的人们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毫无二致,因为靠近大海,大海就成为了他们的“生存之源”。自然从来就是慷慨的,它给予我们最好的,拿去我们最差的。它永远是所有生命和灵魂最仁慈的保护者。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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