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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酣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408
朱以撒

  这个依山而建的陵园面朝东方的太阳,所有的墓碑都被阳光照彻。站在高处会生出此地甚好的感叹。节气走到清明了,空气里增长了不少热量,先来的人说着话,看着山下蜿蜒的路,等着其他亲戚上来。有些亲戚我已多年未见,现在在陵园见面,缘于祭扫。一年过去,墓碑上的红漆褪去了不少,野草也从水泥缝中长成一片,落叶被风吹拢,积了一层。于是开始劳动,打扫的打扫,填漆的填漆,工具都是自备的,连同鲜花。一位老太太突然说当年母亲生我时,出院了,护士把一个小孩抱给她,母亲接了就走。舅母看了看说,这个小孩不是我们的,于是找了护士,护士查了查说,哦,抱错了,于是把我抱出来。舅母又看了看,说,就是这个。这件事是我第一次听说,母亲和舅母在世时从未提及,是不是她们早忘了。每一个家庭都是不同的,除了经济条件,还有教养方面的差异,使生活于此家庭的孩子,异于另一个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小学教师,应该没有比这样的家庭对小孩的教育更适宜的了。刚生下来的孩子被抱错时有耳闻,差点临到我身上,我觉得真是一个很严重的事,幸好未遂。如果一个人本应在这个家庭生活,却去了另一家,真可以作为剧情来展开了。在他们错舛的生长中,构成复杂纷纭的场景,情爱、仇恨、杀戮随之而来——有几部片子长达几十集,就是从孩子抱起这一刻开始的。

  我觉得这个清明还是很有意义的——所谓的信息就是这样,你从未听说过,就奇得很,可以引起无边的联想,联想织起一张巨网,把人罩在里面了。扫墓时看着过世的长辈的名字,渐渐洇润在红色的油漆里,觉得许多家族的人事都没有弄清楚。以前有的是时间,却没有注意这些问题。父母似乎也对此不在意,少讲那过去的事,这也使我对家族人员的过往知之甚少,尤其是父母的上一辈、再上一辈,如今都是散去的云烟无从拢合了。

  清明这一天的聚会使亲人有一种紧密感,陵园的氛围,让往事成为叙说的主题,每个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这样的节气让我觉得它的存在是如此必要。尽管它很快被下一个节气推走了。

  时间和空间说起来是有些意义。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是没有的,对于那些做考据的、爱写回忆录的人来说,时空就是根本。我会更留意于时间,尤其是农历,以及农历下的节气。霜降到来的那一天,有人就告诉我一定要买几只柿子吃吃,这个老家的习俗已经传下来很久了,说是吃了柿子,在寒冷的冬日就不会流鼻涕。橙色柿是老家人认为最好的一种——橙色让人信任,因此也贵了一些。每一只柿子披上的颜色不同,在人的眼里就有了高下之别。它有小巴掌这么大,小巴掌托着,沉甸甸的柔软。在这个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懵懵懂懂,就有了一个切实的印象——很抽象的节气,由于一个柿子,一点小开心,变得感性无比。这类民俗的说法有没有什么道理呢?天下没有那么多道理,民间就是如此,俗世生活可亲且大俗,随俗就是如此,不只是外乡人,就是本土出生的孩童也如此,不必质疑其真伪。庄子曾经说:婴儿生而无师,能言乎?与能言者处也。如果一个在闽南出生的孩童说一口带儿化的北方口语,那才是荒唐。他与满口地瓜腔的保姆相处,他的口音也就多是地瓜的味道。是一股看不见的潮水的力量,使人一张口就暴露了出生地。尽管我在外时间很长,也有意地想着把口语说得更靠近北方,却都是徒劳。时间过去那么久,改变了一个人那么多的方面,口语的腔调却坚如磐石,一点也没有被磨损,就像霜降和柿子,总是一同到来。

  有位姓罗的朋友曾和人说过,他和我是同命运的。除了同生于处暑的前夜,那时我当农民,他也当农民;我当民工,他也当民工;我是亦工亦农人员,他也是。后来一起转为学徒工,又转为正式工,固定了下来,我渐渐相信他的话了。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工厂里,跟着汽笛声响上班、下班,沉浸在满是氨气的空间里。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下班之后,他喜欢和一帮老乡喝点小酒,聊一些七荤八素,而我则在宿舍里闷声不响地解题。那时我对数学很有兴致,一本很厚的题集,我一题一题地解去,那些解不出来的难题,就跑去技术员家中,看他如何下手。出题的人有意在某方面设置一些障碍,让解题者绊倒,有时一个晚上也解不了几道题。我喜欢这种带有韧性的深入,我感受着每一道题外在的冷峻和内部深藏的秘密,它们消耗了我在这个厂里每个夜晚的时间。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有一点态度,使日子过得更自我一些。由于温饱没问题了,也就延伸出一些小情趣,只不过我们的小情趣远远不同。大约四年之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到省城读书了,他依旧留在那里。如果一切依旧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这个厂倒了,他的不快乐开始蔓延。我们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也不会见面了。少年时代对生活有不少幻想,时间太多了,浪费一点没关系,有的人留级了依然笑容灿烂。到后来才发现少去许多,该抓紧一些。所谓虚度就是没有时间感,没有时间感的人多半快乐,而那些早早在预期的,往往落空。那时有个同学弄来一些格言分享,最时髦的是“人生最要紧的往往就只有几步……”我不知道那几步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那么要紧。格言就是如此言简旨丰,神秘得很,颇费猜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要紧的几步一定不会放在年老这个时段的。

  静庵大姐来信了,说她还当我是当年那个上树的少年——大约是她读了我一些描写小暑大暑活动的文字。一个喜欢上树的少年,当时一定是两眼澄澈毫无忧伤的。他以上树为乐,每一棵树的长势不同,枝杈不同,有的易上,有的难爬。枝条的不稳定性给人带来空中的快乐,还有一些胆战不安,它比在地面丰富——地面太稳定了,一个人在地面摔倒,只能自己爬起来;一个人从树上掉下来,会提醒人对高处的警觉。家长的心理和庄子相仿,觉得兽伏于穴,鱼游于渊,鸟是栖于枝条的,人在地面才是无虞。这使家长们对于孩童上树持否定态度,一旦被发现,只能从空中返回地面。南方多水,小暑大暑河里挤满了人。水比枝条动荡,沉浮无着,让无数皮囊在晃动中充满清凉。父母对水的恐惧胜过上树,因为我一个表弟溺水了,他高兴地下水,还做了一个潇洒的姿势,却没能潇洒地返回,让人看到柔软之下的杀气。表弟年龄与我太相似了,又常相处,梦里几回见到,以致突然醒来。即使多年过去,我开着车上桥,桥上堵车密密麻麻,我看到了桥下之水,不由战栗。今年大暑过后我做了几件和少年时相仿的事,一是上树把多余的枝条削去,再翻过铁蒺藜院墙,把院子外恣肆疯长的茅草劈了,它们在鋒利的镰刀下应声而倒。当然,在这个夏季的晚上,我还打死了一条正在移动的青蛇,因为它竖起来的身体使我感到危险。无数个小暑大暑过去了,我还能是那个上树的少年,在落地后飞速奔跑吗?可以三下两下就让一条青蛇不再展示它扭动的身姿?

  白露曾经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家长们认为,从白露这一天起,家里果树上的果实就都解禁了,果实中的燥热之气都随着这一天的到来悄然退尽。白露到来,果林里都是采摘的手,删繁就简之后,树叶捋了一地,果实运走,头顶空出许多。自然界的简明,我倾向从白露开始,这个节气不仅使我放心地品食果珍,还带来了简明的原则。我对世间密集的信息领悟最迟,有位学生和我谈起两年前轰动学校的一个桃色事件,我居然无知。还有人告诉我网上借我的名骂贾平凹的事,我觉得莫名其妙。这缘于我不用微信,也不上网。再说谁有闲工夫去管这些闲事,真有余暇,在这张红酸枝的躺椅上晃晃悠悠,也是很惬意的事。世事如此扰攘,把自己扰攘进去才是傻子。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信息,绝不是越多越好。小学四年级时,舅母曾经观察了我几天,然后和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你的言语如此少,又不与人说,以致让别人无法了解你在想什么、做什么。我当时以为舅母的谈话会使我外向起来,善言谈、好交友,合于世道。可是没有,她去世了,我还是改不过来。现在我觉得可以用两个字来简单地表达,以前没找到,现在找到了,那就是——自适。就像老家白露后没人采摘的番石榴,噼里啪啦地全掉在地上。

  我爱听这样下坠的声响,多么自然的过程。

  立冬说来就来了。在立冬这一天,每一个家庭都忙着冬补,至少在行为上要有一种形式感。每一个冬天从今日而始。这个季节更需要人的体内萌生出抵御严寒的能量,也寄托在这一天的滋补上。在仪式面前,再顽皮的孩童也要敛约野性,待到仪式过程完结再伸张。在我的少年印象里,一些大家庭的仪式多,所谓的老房子未必老,而是老气横秋。光线本就不足,厅堂上挂着一排过世前辈的照片,那么大,色泽阴暗,使少年生出恐惧,一直要跑到明媚的阳光下,心情才像一朵花,打了开来。仪式就是寻常形式的庄重化,给寻常动作披上厚重的外套。像港剧中的公墓场面,每个人都着黑衣黑裤,戴着墨镜,如果大太阳或雨天,则每人手上又多了一柄黑伞。整个过程让人伤悲,是仪式在起作用。待事毕,黑衣人纷纷轻快地钻入小汽车,又是一片谈笑了。仪式是做给人看的,场面越大,越显用心,使仪式下的事件品位最大化。我最近经历的一个仪式是在一家饭馆,老板娘指着一盘菜,说,由她来操作最好。她用洗得很干净的手把幾种小菜包裹起来,像一卷线装书,然后让人把嘴张开,张大一些,她郑重地把它送进去。然后问味道如何——当然,接受者都称道的确不一般,因为她这一双白皙的手的出现,让人记住了这个饭馆。尽管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还是坚定了我的思路,仪式都是用来让人看的,特别是现在,可以把仪式拍下来反复看。真正的仪式在心里,也不声张,自己内心敬畏即可。

  外公在世时,我对时间的感觉并不明显。那时一个小学生,花不多的时间就可对付作业,余下的就是游戏。直到父母生病去世,都是在冬日的节气里,我觉得自己忽忽老大了。对每一个人来说,时间像自己的牙齿,先多后少,最后没有了。一年最后的两个节气,以小到大的增量的形式表达了不可忽略——小寒!大寒!节气想来是北方人制定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在深冬去过北方,根本不知道寒冷为何意。正是北方人真切地看到了一年时令的巨大变化,才有了如此细腻的感觉,想了这么贴切而又新鲜的二十四个名字。《孟春纪》说道:“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真是紧紧相扣,如环无端。这样的春之动静在我这个城市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由于所在的纬度,这里四季葱郁,花开无尽,植物在外表特征上没有大起大落之变,有一些叶片掉落下来,可能还没落地,新的叶片已经又张开了。站在南方人的角度想前人的事,似乎更好明白东晋偏安之后,皇室权贵为什么缺乏刘琨、祖逖的精神,提不起北伐的激情了。富庶甜润的南方啊,这方上天精心雕琢的灵秀之地,依依柳色,婉啭黄鹂,烟雨芳草上看十里秦淮箫鼓画舫,才子倾情,佳人欢娱,名士的闺阁情怀滋长起来了。在此时的名士风流图谱中,比美貌比风度甚为醉心,比清谈比自适一个赛过一个。谁也没有想到刚硬的风骨渐渐蚀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有傻子才会重振北伐的心气,这哪里比得上持螯下酒东篱赏菊来得快活。至于匈奴、鲜卑、羌、羯、氐在北方闹腾,尽随它去。如果不找个机会在冬日的节气里往北方走走,品咂大漠苍凉故道荒寒,真不知在同一个节气里,北风为何如此锋利若刀。一个北方文士在信里给我描绘了生命的初始:有如枯焦一般的枝条渐渐爆出一丁点儿的绿意,而后这无数的一丁点儿的绿意渐渐饱满、涨大,一棵树又回到重生的时令里了。我是一个植物爱好者,从我书斋窗口可以看到一棵樟树、一棵朴树。朴树更令我体验到美感——它具备了随时令之变而变的本能。我对生命的体验可以从这棵渐渐老去的朴树深入下去。

  老人说秋分秋分日夜平分。秋分这一天,我开着车到另一个城市,到另一所大学给研究生讲课。本来我和一些人想法相同,既然告别讲台,就安心待在家里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后来觉得不行,一身本事还是得有个用处,继续说道我喜爱的铁画银钩,羲之献之。学生永远是年轻的,校园永远是生机勃发的,与乡野不同,与街市更是迥异。夜深了下得楼来,还有晚归的学生。人是在一定的背景下生活的,一个人习惯了学校这个背景,还是想继续维持下去。这当然是形而上的倾向——这个专业在越发迅疾的时代里,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向往,是个人充满记忆和幻觉的储存,用自己的善感触摸它的没有边缘。每一个站在讲台上的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有的人只是将其作为一个职业,有的人则是缘于深情,是意在贯彻到底的,以至于退下来之后郁郁寡欢。如果一个老师讲授的是音韵、训话、古籍、版本,在中文系里喜欢的人就少,又如何到社会上与人说道。风雅自赏是最活跃的一种私情,许多人缘于此,直到老迈。最好把它作为一个梦供起来吧。每一个人出于喜爱,都会夸大自己专业的时代意义,认为上级领导应该给予重视,建立一个硕士点或者博士点。我素来缄默无声,觉得与自己无干。我主张学习一些老字号,多少年过去,还是小摊子、旧门脸,没有与人合作,也不扩张,老僧守庙般的守着。想想大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每次骑车路过一家烤肉饼店,都要停下来,进去买两个热乎乎的肉饼,顾不上它未冷却就咬一口,里边椒盐和葱花味的香气一下冒了出来,肉肥而不腻,皮薄瓤丰,椒盐分寸正正好。冬至是个大节,行祭天、送寒衣的仪式,每家人都想买几个喷香的烤肉饼供供,让天神品尝人间美味。那些买不到的人失望地对主人说,多做一百个也是顺手的事。主人细细擦洗器具,头也不抬地说,就是多做一个也累死人。在齿颊余香里听如此说,真会感到每一个烤肉饼的沉实可靠——它们都是主人真实不虚的气力揉捏出来的,也许多做一个,就不是如今的美味了。我的专业与烤肉饼相似在于都是单干,又是手作。我以前喜欢言说创新,现在更倾心于守成了。能守住就不枉此生。

  后来,这家烤肉饼店不见了,门前的小路成了宽阔的大道,车流如织。一定是迁往另一个地方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循着熟悉的香气找到它,还是一个小摊子,还是一张旧门脸。

  节气奄忽而过,一些被我记住,一些却被忘记了。记得住的往往是与我有关的一些感性情节,从而清晰起来,品味出节气名字里的那些美感。

  接下来,离问梅消息的节气不远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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