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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土与高僧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3939
姚雅丽

  两千多年前晋人入闽。他们沿着一条江,被一条扯不断的命运之绳牵引着,来到了另一片故土,生成了一个群族的原乡。山水迢递,一路张望,是什么使他们驻足于闽南,并落地生根呢?我想,宗教的力量功不可没。宗教,是南行的舟楫,是长夜里的明灯。从河洛故地一路南行,要历经千万里的跋涉,得把家园抛弃,把器具抛弃,把千丝万缕割舍。一生的经营带不走,只能带上内心的信仰,带上宗法制例,带上精神原乡,带着灵与肉出发。那么,无论在哪里停歇下来,一切都可以重来。倘若内心崩塌了,是最为惨烈的,要重建难于登天。选择最轻的,也是最重的。宗教,在冥冥之中洞悉一切,摆平世事。尤其是佛教,安于当下,顺应天时,相信因果,相信生命自有皈依处,这让背井离乡和命运的无常有了被接纳的理由。闽南地处丘陵,临海靠山,海凶吉难料,山瘦瘠难耕,单是生存,就不好对付。远道而来的闽南先祖们与脚下的这片土地艰难融合着,在与接踵而来的挑战与猝不及防的灾难对抗中,闽南人一步一步构建起精神和生命的框架。就像一棵树、一条河、一座山,枝枝蔓蔓,起起伏伏,慢慢生成,呈现此状,而非彼状,定是漫长的时光和数不清的事物共同成就的。生命的过程饱含着某种嘱托,一粥一饭都是尘世里的修行。闽南人带着虔诚的信仰,坦然接纳时空,不与无常对抗,从而孕育出深广的慈心佛性,让生活既充满俗世的欢愉,又超越了生活的表象。

  在闽南,每家每户最华彩粲然的地方就是供奉佛像、神龛、祖宗灵位的厅堂。条件稍好的人家则会辟出一间静室当佛堂。小时候,我们同宗几户人家聚居于一座古大厝,泼猴般顽劣的我们从祖厝厅堂前过,却不敢造次,必得屏息凝神,步若轻云,生怕惊扰了神仙菩萨祖宗们。村庄里上了年纪的老阿婆大都长年吃斋礼佛,大抵是尝遍一生的甘苦后,终于与命运和解,也终有资格与菩萨对话,或者终修炼成仙成佛。我奶奶、外婆素日都是异常节俭的。小时候看我奶奶吃粥,一碗粥喝完了,她还得用手指头往碗里头刮一刮,再放到嘴里舔一舔,一星点儿米糊糊都得舔进肚子里,可敬菩萨时,奶奶的场面却铺张得很,庄重得很。所有的好物、美意都巴巴地留给菩萨享用。这其实是避重就轻,在看清真相后,不再与命运正面冲突,而是通过倾尽所有的供奉,把生之悲怆和命运之沉重交由菩萨去摆平,从而获得一种淡然和坦然。她们也长成了菩萨相,慈眉善目,慈柔心肠,对万事万物都疼惜、呵护。

  难怪理学家朱熹赞曰:“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圣人者,至纯至善至慧,必得参透天地玄妙,与宇宙法则融为一体,与世间万象融洽无间,内心光明如日月,意念澄澈如璧玉。闽南人有圣者相、菩萨心,他们视世间一切万物皆有灵性,珍重天地赐予,膜拜世间万物。他们的日常生活很自然地带着宗教的虔诚。山风鼓荡,海涛涨涌,琴瑟和鸣,皆若妙法禅音,渗入百姓生活的细节里。尘世之音皆是佛陀的叮咛,世态万千尽是菩萨的法相。人间万象,四时风物,都氤氲于佛陀无边的慈光里。不动声色的阳光,气定神闲的晚风,都是法器,都是梵语。尘世的好不是发达荣耀,而在于草木的枯荣和时序的更迭里,在于人与万物无可名状的悦纳与契合。村庄人是通过草色烟光、流水浮云来安于尘埃,仰望佛天的。

  青山藏古刹,绿水蕴佛光,庙宇聚僧俗。闽南多山、多水、多寺,市井乡间,最为巍峨轩昂的建筑自是寺院或宗祠。一座村庄,一条街巷,有了寺宇庙堂,人心就有了着落,日子也就可以安心踏实地过下去了。

  因为寺宇多,信众多,缭绕的梵音,禅悦的晨钟暮鼓,把一种神秘的力量溶入闽南人的血液里,也飘飘悠悠,至海角,至天涯,召唤着一个个禅修深远、博如汪洋的大德高僧。

  1928年,弘一法師与尤惜阴、谢国梁二居士欲往暹罗弘法,途经厦门,却因宿世因缘,羁旅闽地十余载。一切看似偶然,却是冥冥中注定的因缘。云游僧本是四海为家,或者并不把尘世当作家园,人世,仅是修行的驿旅,是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的短暂歇脚。

  弘一法师初到闽南,展眼山光水色,便觉似曾相识,自在安然。晨曦夕照、草木含笑俱是知交故旧的问候。山水是故地重游,信众、僧俗自是故人,只消一眼望去,便可望见彼此心海的最深处。就像高山流水与松风鹤影,相遇便是彼此的互相呼唤,纵使远隔千山万水也能听得见,纵使相距千载万年也会默然相望,寂然相候。遇见了便在心底种下相思的种子,不论祸福,彼此相依。娑婆世界无边无涯,弘一法师住锡十方丛林,一边精研律宗,一边行脚弘法。严苛的律宗是他行走尘世的旨喻,俗世的真实不虚也使他的研修有了根基。在净土与红尘之间,大师深入浅出,步步生莲。

  风轻水软的乡村二月,春水初泛绿波,一只在雨中盘旋的鹧鸪呼唤着远处的春山,人间草木用新生的嫩叶,却依旧是熟悉的面孔迎迓故人,恍若知他踏遍青山,必在暮春归来。玳瑁山上灵应寺西厢的寮房,安顿了千里归来的故人。寺院房前屋后,流水、轻风、绿树轻诵禅音。大师轻如鹤影,淡如浮云。在曲折的山道上,他走得那么轻,那么慢,他在弘法,也在护法护生。

  灵应寺地处南安北部,偏于一隅,籍籍无名,大师的脚步却不漏过人间荒芜。在他眼里,众生平等,没有色相,没有高低,没有我执。在灵应寺香积堂,大师依然是苦行僧,奉行过午不食的修行戒律。一件补丁叠补丁的僧服穿在他身上,已染上超乎尘世的光芒。彼时,弘一法师抄录佛偈时起别号为“善梦”,喻世间万象皆是镜花水月,如梦如幻。可世人却妄执痴迷,自寻烦恼。唯持正觉、植善根、去我执,方可喜乐安康。尘世中人终究放不下生老病死、得失荣辱。或为一处宅院而反目,或为一块田地而纷争,或为一个职位而钩心斗角,甚至为蝇头小利而大动干戈。在无尽的轮回里,烦恼如春草生生不息,从呱呱坠地到尝遍千般苦而终于觅得和解的途径,所有的苦都是修行者的良药,都是通往福地的沿途风景。弘一法师与乡野农夫结善缘,在喧闹尘世,轻诵佛号,拂拭一方净土。

  山道弯弯,山门窄陋,山中日月悠长。大师清瘦的身影印在玳瑁山的晨曦中,印在鹦鹉岭的晚霞里。他走过每一座山,蹚过每一条河,用脚步丈量人间疾苦,用目光照见世道人心。纯朴的山民并不知晓那个身影清瘦、缁衲芒屦的老僧人是一代高僧。他们与他一起吃斋礼佛,向他说着生活的万般艰辛,吐露或大或小的愿景,就像前世相知、今生再遇的老友。大师但见往来者或忧戚满面,或气定神闲如梵宇尊者,其实最为心平气和者往往是历尽百劫者。大师笑而不语,像静默的山包容万事万物一样。静,方能直抵灵魂深处,看清自己的恶,斩断烦恼之根源。静坐思己过,方可悟得世间苦,皆因贪执、妄念。弘一法师的目光如清澈的山泉般,他的声音如稚子的呢喃,轻轻地为信众开启智慧之门。

  大师入闽,在我家乡的灵应寺住锡弘法大半年时间,是这片土地的等待,也是这片土地的造化。他把自己交予天地,也把天地要义布于每一个时空。其实大师心里并无轻重,如果非要说有选择,也仅仅是出于一种时空辗转里的契合。他面对的是和土地一样粗糙,却无限接近佛性的子民。

  在讲经弘法途中,弘一法师偶遇当年在养正院的学僧慧田。慧田在距灵应寺三四公里远的水云洞修行。水云洞枕山面水,地势较低,两侧山脊挡住北风,冬暖夏凉,是越冬的好处所。其时恰值暑尽天寒,慧田便把弘一法师接到水云洞越冬。水云洞只有一间简陋的旧屋,空空如也。慧田拆下两块门板给法师当床板,自己则守在他身边打地铺。在大师的眼里,寺院没有大小之分,随处皆可落足弘法。在水云洞,弘一法师既是僧人,又当农夫,他和慧田白天荷锄躬耕,晚上研修律宗。水云洞四周是荒疏的坡地,耕作中,慧田把品相不好的萝卜随手丢在田里,弘一见了,悄悄地走过去,捡起萝卜,用水冲冲,撒点细盐,有滋有味地嚼起来。慧田见之,自此惜物如金。

  夜来风寒,更深露重,在山水枯瘦和人世艰难里,弘一既身系佛门,精研律宗,又观照着尘世的哀乐,用一颗欢喜心迎接每一天的日出,也用平常心接纳黑夜的到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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