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诗
主簿镇余畈村,皖西的一个小村。离我的出生地一百余里,坐落于崎岖群山之间。时间定格于深夜十一点多。白日和上半夜,我们一行七人在邻乡龙王村驻点扶贫,走访贫困农户。龙王村部里蚊虫甚多,无饭店、旅馆。车子七拐八弯了半个小时,将我们送到与畈村的七里冲。
七里冲,显而易见是一个绵长的沟壑,被两山夹住,中间露一段稍稍平缓的地盘。若干年前,这里山深林密,山民几无出行之路,柴火虽不缺,但油盐靠挑。曾有人家饲养或租赁骡子、驴子驮运日用品。如今却被辟为度假地,令人恍惚。
一觉睡到清早。已有蝉声、鸡啼、鸟啾洗耳,把我从梦中拽醒。
才六点钟光景,村子里已是喧嚷一片。好几户白墙的楼房,旁边支起一间做厨房的脚屋,烟囱冒出难得一见的炊烟,牵起丝丝缕缕菜香、油香、饭香、腊肉香,绕了村口的几棵白果树打转,又在低矮的山冈盘桓一会儿,回到天上了。我估摸着有人家烧出的柴火,因为过猛、过急、过久,饭糊了,锅巴香里带出一股焦味。我喜欢喝焦黄锅巴煮出的米溺,浓稠,乳白,交杂金黄。米汤养人。小时候我一般要吃两大碗米饭,再咂吧着吸溜一碗米汤,日子便迎风蹿高,捎带了把我的小个头像玉米拔高了几尺。
余畈村是茭白集中之地,因茭白而著名。吾乡岳西多种高山茭白。余畈村,以及附近的馬畈村,已有近二十年种茭历史,每逢收获季,四处活跃着贩茭人。客来客往,休闲度假的农家乐,便借势立了足;好山好水,又让一班县城、城市闲人,赶趟儿似的来度周末,消溽暑。
放眼全是一畦畦的茭林,茂密。高过人头。长叶锋利如锯。我站在通组的水泥路边,避让一位骑雅马哈摩托的红衣健壮农妇。雅马哈到我身边时,鞘稍放慢了速度,车篮里还剩几个西红柿,上面沾着露水。她应该是刚卖菜归来。农妇的短袖衫。被晨风掀起一角,像翻卷的红浪,给灰白色的水泥路注入了一种生机。摩托带动的微风,亦使路旁翠绿的茭叶微微晃荡。
白鹭在茭田低掠,一只短尾雀栖于电线,叫声清越,属于自娱自乐派。但很快,另一只鸟躲在后山的哪个角落,大约又唱又弹,叫声煽惑撩拨得短尾雀飞进山林不再回来。这个多情种子!
人家门前屋后,种满南瓜、冬瓜、玉米、红苕、黄瓜,不空置半尺好地。南瓜金黄,黄瓜青嫩,冬瓜绵长。玉米苞已熟。红苕藤牵出三五尺。我知道红苕兄长般敦厚,少年时它为乡入主食,如今依旧粉甜,依旧与我的中年味蕾沟通无碍。
这是八月,茭白等待收割。五六点钟,便有男女身着笨拙厚重的雨衣长靴,戴上厚厚的手套,头顶草帽或涉进茭田砍茭秆。可避蚊虫、蚂蟥、水蛇的侵袭,防止茭叶对肌肤的划拉。茭田里窸窸窣窣的,多是一对对中年夫妻,也有留守的老头老太结伴上阵。我曾走过吾多上百个村子,壮年男子多在城市务工讨生活。砍茭时余畈居然有这么多男人,令人惊讶、欣喜,可见茭白亦能养人。吾乡的茭白若是能说话,即使远走武汉、台肥、上海、南京,辗转摆在城市的超市、饭店、餐厅,当是乡音未改。
伢于们干不了砍茭的苦活,在茭田边戏耍。闲极无聊了,就偷偷窜进菜地摘黄瓜,用衣袖或胸襟擦擦,吭哧吭哧就啃。我似乎有口水流下。记忆中,这也曾是我快乐的把戏,脆生生的黄瓜能安抚辘辘饥肠。
很快,汗像喷薄的雨,闷在砍茭人的雨衣里、骨缱中。尤其是雨季,茭田里那种密不透风的闷、热、无力感,总使挥起的手臂沉重,几乎不属于自己。茭叶锋利其实并不可怕。厚实的手套和雨农、长靴足够抵挡,但茭叶上的茸毛会使人过敏。我见过一双双农妇的手,因赶季节连日砍茭,反复过敏,溃烂流脓,森森恐怖的褐黑。虽则男人为主力,但农妇即使偶尔帮忙双手溃烂,洗衣、做饭、捆茭,一样活计却都能偷懒。
我所帮扶的龙王村,山势更为峻严,贫困户亦广种茭白。但山田多为冷泉水,出茭迟。茭质略逊余畈村,总卖不起价。这几日走访,见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骨节凸出,正在稻场里捆茭。老农是三十多岁张姓女户主的表爷,被雇来帮刈茭白。稻场里堆了十来捆茭秆。他用柴刀利索地削去墓管,切去叶片,将带叶鞘的壳茭堆成小堆,然后捆扎整齐。女户主说。今年壳茭价贱,每斤才一元多点,前段天早又减产,刨除成本,辛辛苦苦只比种水稻稍好。男亲戚说,采茭早不得,迟不得,早了,茭肉没长足,产量低;迟了,茭肉变青,味道不正,且易形成灰茭。男亲戚说这话时,女户主四处张望,不久,咣咣咣,一辆小货车驶来。亲戚咧开嘴凳:“陈贩子开车来收购了!”前几天陈贩子已手机联系了不少种植户。这是龙王村的大事。可以想见,许多种茭户都在翘首。那个精瘦的陈贩子从货车上跳下来,嘴上叼了根纸烟。喊:“张妹子哎,赶紧的,过秤,我还要赶到下家呢!”
茭白,又名高瓜、菰笋、菰手、茭笋、高笋。鲜茭剥开,色白如雪。
“菰”是个好词。唐以前,茭白称作“菰”,即嫩茎。种子叫菰米或雕胡,为“六谷”之一。《尔雅》载:“邃蔬似土菌生菰草中。今江东碳之甜滑。”《尔雅》成书于秦汉间,可见其时先民已用茭白为莱。
茭秆晾干后,有乡村聪明者,将其编制成稻草人、马、牛、鹿等,这旮旯儿摆三两个,那旮旯儿摆四五十,吸引游客。造型均古拙、夸张。在七里冲度假村,院子里也有稻草人,一桌,一壶,两椅,两人坐,对饮。其一捧杯。大略在恭请客人饮茶。此境古风郁郁。我想茶应是黄大茶,数百年前即已被茶商贩运到晋,陕一带。名茶岳西翠兰取名不过数十年。翠兰不能玩穿越,无法走回几百年前给茶客洗尘。
十六七年前,我到石关马畈村采风。那时茭白刚刚栽植到岳西高山区,七月天,马畈的田畴处处绿浪翻涌。村书记老吴意气风发,指点茭田像指点麾下江山。有意思的是,老吴的女儿,现在成了我的同事。啥时去马畈吃一顿地道的茭白?回忆也是美味。
茭白可生吃、熟吃,既能当水果,又能做菜。如果一盘切成条块的生茭,旁边挨挤着一碟豆酱,轻轻拈起一根,蘸酱入口,必定脆甜成辣,滋味丰满。有人偏爱这生吃的清爽一口。我是从农村跋涉进小城的,骨子里宠着油盐炒作,所以我更愿意上一盘沾满腥荤的嫩茭肉丝,外加细条儿的土辣椒。
注目四野,七里冲的野花开在旧冈上。阳光渐烈,一寸寸高了起来。
山里的阳光亦是汹涌,我们要继续驱车去龙王村扶贫。
纸意和茶意
一张白中略显亮黄的桑皮纸,就像一块儿空地,空地上该种什么,在岳西,显然适宜种茶。姚河乡古竹山的千年老茶树,包家乡石佛寺的老茶树,田头乡雪山庵老枝上的簇簇新芽,一样的细嫩、饱满,香味高古悠长,茶与桑皮纸,气息相投。
它们都讲究古老的手艺、人工,孤傲,遗世而独立。茶叫岳西翠兰,纸叫岳西桑皮纸。
—个上北京,成为“国宾礼茶”;一个走进故宫,在乾隆倦勤斋修补古字画。是谓各得其所。
桑烟蒙蒙。桑树这种速生的树,韧皮洁白柔韧,是造纸的上好原料。
四五六七月间,毛尖山乡板舍村简陋的手工捞纸作坊里,满眼古意。造纸匠王柏林国字脸,眉毛如卧蚕,一脸乌黑、沧桑。王柏林捞纸时,套皮围裙,神情庄肃,虔敬得像过大年时在对祖宗行礼。王柏林的手工捞纸术确是祖辈的良艺,一传十四代。有才艺的匠人都若大神。王柏林的十四代先人,皆为当地著名的造纸者。但那些大神一样的匠人,在时光长河盟个个都籍籍无名,族谱里无只言片语,被几百年的岁月留白。
王柏林在用古法造纸。采皮、泡皮、沤皮、选皮、卡对子、切皮、撞瓤子、捞纸、压纸、晒纸、揭纸、理纸,十二道大工序,每一个环节必不可少,前后近百天。王柏林用一张紧绷的竹帘,熟练地从纸浆池里舀着纸,这是最需要技术的一个环节,技艺娴熟的造纸匠,舀起的纸薄犟均匀,且一张张分毫不差。纸匀匀地被舀起,淋漓着水珠,但它已有了纸的雏形。最后一道工序口吹風,是将晾在墙上的将好的纸,用嘴巴吹开一角,然后轻轻将纸掀下,那种小心呵护的情味,也只在老手艺人的手中复活。
在谷雨前后,辛苦的是山野制茶人,他们将采回的鲜叶用竹帚翻炒杀青,继而手工造形,后经炭火烘焙。拣别和摊放后再予付制。加工工艺为杀青和烘干两道。杀青分头锅和二锅,手工进行。头锅三分钟左右,掌握高温快杀,当青气消失,清香出现时,转入二锅。二锅温度稍低,边炒边整形。当鲜叶失重适宜时,才起锅散热上烘。烘焙分毛火和足火,在炭火烘笼上进行。两次烘之间需摊晾半小时以上。足干后略摊装桶密封。其外形优美,芽叶相连,自然舒展,酷似小兰花;其汤翠绿明亮,香气持久;其味醇厚而回甘。
山上山下,这些匠人们操着不同器具,—个在白日,一个在夜晚,做着同样悠长而安静的活计。
而一个书写者,与墨,与桑皮纸,与茶,也气息贯通。在岳西,若在桑皮纸上泼洒水墨,便该是司空山。妙道山顶的那一大派空蒙云雾,若要在上面留字,便该有着古城墙、古山寨、古祠堂、古寺、古庵、古树的雍容劲健。这些大多活了几百上千年岁的老物什,和茶工、纸工一样,幽深难测,不可随意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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