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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拍档——忆陈述、于飞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0823
文/梁波罗

  

  于飞与陈述搭档说相声

  陈述和于飞是我敬重的两位前辈,虽然先后离我们而去,但他俩的音容笑貌不时会浮现眼前,挥之不去,呼之欲出。此文记录了些许他们演戏之外的逸闻轶事,雪泥鸿爪,零星碎片。

  如果用两个字分别来形容两位,那么陈述是“较真”,于飞是“率性”;三个字的话,前者是“倔老头”,后者是“老小囡”。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个性,晚年时却时常被阴错阳差地纠葛在一起,演绎出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活剧。

  陈述长我十八岁。他一贯信奉黄炎培的格言:“金的人品,铁的纪律”,在现实生活中,他也确实以此作为追求的目标。

  他是个才华出众、卓尔不凡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从外国政坛的嬗变到中国历代朝野,从黄金荣、杜月笙的发迹到同事好友的生辰八字,他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而且精准度达90%,他似乎是一台万灵的电脑,瞬间可将你需要的答案查找出来。他兴趣广泛,字画作品可以面世,摄影属准专业水平,拍、冲、洗、印“一条龙”,直至成像送你手中。化妆更是一把手,尤其女妆,一经他手,化腐朽为神奇,徐娘变千金!别看他平脚,却是个体育超级发烧友,当过泳池救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也曾受过他的指点),还曾是新中国足球比赛直播解说第一人!遇到大伙不识的生僻字,同仁准会一致举荐去找陈述。英语是他强项,谁要是买个舶来品,对照说明书上的洋文,他即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他素有“万宝全书缺只角”的美誉,一些女同事更是调侃他说:“陈述啊,就差不会生孩子,没他不知道、不会干的事!”有时,他为了证明自己记忆精确,不仅报出事件发生的年月日,甚至时分秒,虽不乏卖弄之虞,毕竟无人会去深究,往往相对一笑了之。

  为此,他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为了审查他的“历史问题”,造反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为什么别人的事你记得一清二楚,到了自己的事就一问三不知,语焉不详了呢?说明你不老实!这时他百口莫辩,与昔日判若两人。

  他是个“钉是钉铆是铆”的实在人,与其无中生有、黑白颠倒,他宁可一言不发,守口如瓶,对他的审查是漫长而严酷的,连轴转的口诛笔伐、无休止的交待检查。由于他的“抗拒”,每月一次返市区四天休假的权力也被剥夺了。看他闷头干活、沉默劳作的模样,着实令人心酸,那阶段他的笑神经似乎瘫痪,属猴的人耷拉着一副马脸。

  一次休假回来,发现他的床头墙角摆放着一排工艺品:竹制的笔筒及烟缸。原来这是他趁四天休假独自在干校领地内,采集竹根、竹节作材料,经过他锯砂锉凿数道工序后,用画笔绘上山水“旭日东升”,用毛笔题上诸如“东方红、太阳升”之类工整楷书,表面刷上清漆,一手打造的作品,可说是小巧玲珑人见人夸。在一片赞叹声中,求索者踊跃,此刻他脸上才浮出一抹久违的笑意,为自己的成就感而陶醉,仿佛从而体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我隐约感到不安,又不忍挫伤他的积极性,在那个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年代,遍布荆棘和陷阱,我也曾偷偷劝他适可而止,注意分寸。他大度地表示自己反复思量过:用的材料是废物,制作时间是自己的,谁想要最多提供些材料,化废为利,何罪之有?依然乐此不疲。

  曾几何时,消息传到工、军宣队耳朵里,他被拉来批斗,尤其当发现一只刻有“多思”字样的笔筒后,更是作为他伺机反扑、蓄意复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来抓,此刻他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后悉,“多思”二字原是应革命群众自勉要求而书写的)。个别热心索要者此刻角色转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摇身一变成为热心的批判者,痛心疾首、义正词严,将之视为腐蚀、拉拢革命群众的鬼魅伎俩对他狠批猛砸。此刻,我窥见一个真正苍老而迷茫的陈述,我真担心他在人生的博弈中连遭重挫,会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做出绝望的消极行为;所幸没有。别瞧他瘦骨嶙峋,仙风道骨,却是心智超常健全,经得起折腾,大约在黄炎培格言的昭示下自觉接受烈焰的焚烧,因为纯金是需要在高温下煅造的,他在追寻“金的人品”中历练!经过短时调适,一个沉默叠加的陈述重新出现,杠棒也未必撬得开他的嘴,遑论笑容了。

  

  陈述的幽默随处可见

  由于祖辈的德国血统,于飞长相酷似老外,素有“假洋鬼子”之称,在改革开放之前,国门未曾洞开,中外演艺人才缺少交流,影片中大凡外国传教士、神甫之流角色是于飞的专利,非他莫属。这个比陈述小两岁的“开心果”,要比陈述幸运得多。由于他的不问政治加之上佳人缘,使他在这场灾难中未受毁灭性的打击,善良和乐天的秉性得以较完整地保存下来。

  

  “波罗,菠萝饭好吃吗?”(摄于1985年5月在新加坡演出时)

  暮年时的于飞最大的乐趣在于吃,他自诩为半个“美食家”,去到哪里都要打探有何地方特色的佳肴可供品尝。其实他对食物的要求并不苛刻,但只要面对一桌菜肴,即刻会情绪亢奋,食欲大振起来,万般感受化作一声赞叹:“鲜!”面对新朋老友不管谁人做东,他都自觉反客为主,敬酒劝菜,俨然是永远的埋单者!陪同他用餐,你会被他的热情点燃;其实有时他的味蕾也会被自己欺骗:不止一次我发觉盘中海鲜有异味,看他仍大快朵颐,“鲜”声夺人,悄声提醒他少啖几口,他才止筷,倒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他说因他“崇拜”我。

  说起崇拜,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次去深圳的演出。于飞虽原籍广东,却不谙粤语,我用广东话与当地人一番砍价后,买了一只当时上海少而贵的拉杆箱,他在一旁跟进,大呼过瘾。从此凡是我买的东西,不管他是否需要,非买不可!理由十分怪异:崇拜我!我明知他是逗我开心,当然未曾介意。不料之后,1989年在佛山参加港台和内地艺人联合演出,返沪前一天,我为了装修需要买了一盏当地产的欧陆式街灯,十分典雅,准备用于装饰玄关;他见后不依不饶,一定也要;此刻已是华灯初上,马上要化妆上场了,我没理他。不料散场后,他拖住我就走,连从不放弃的夜宵也不吃,定要我陪他去买,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我拗不过他,将早已打烊的店门敲开,好在是民营店,老板听明来意后卖了一盏给他,高兴得他连蹦带跳,活脱一个老顽童!他还诡秘地说:“这种式样的灯,我们两栋大楼(于飞与我分住两幢相邻的上影公寓)各有一盏,崭!”一个字的形容词特别生动,这“崭”(好极了)在我听来,跟“鲜”有异曲同工之妙,跟老于在一起,你也会被他的童心童趣感染,变得格外年轻起来。

  

  陈述(后排左)于飞(前排中)

  在文革之后兴起的“走穴”风中,陈述和于飞是风云人物。于飞是自程之故世后才与陈述开始搭档说相声的,原先是陈述捧程之,后来就是于飞当捧哏,陈述当逗哏,他们的合作受到各地观众的欢迎。陈、于经常同住一室,但于飞说我不吸烟、不喝酒,特安静、特干净,所以与我“同居”的次数也不少。

  演出前在后台最活跃的莫过于陈述,别看他一把年记,拿个大顶、竖个蜻蜓同时美声喊嗓是常有的事——前提是要有众多美眉在场,她们的惊呼和击节声,常令他血脉贲张,动作更加漂亮!兴起时双手撑两个矮桌玩一把双杠,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此刻,于飞则是安静地沏壶茶,轻啜慢饮低声细语地与女演员们聊聊家常,嘘寒问暖好不热络。二老文武相应、动静相谐,俨然台下一道风景。

  陈述的“较真”是出了名的,记得两件发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轶事,印象很深。听说一次在街头,有位仰慕他的观众未经他同意擅自按下快门,他发现后,先好言相劝,对方不予理睬,他严词训斥直至当场将对方胶片曝光才罢休。看来他维护肖像权的意识远比我们早得多!

  还有一次去长江三角洲的某个县城演出,演出在夜间,白天他喜欢约麻友搓搓小麻将消遣。为了创造舒适的环境,他不惜自带大灯泡、麻将牌,甚至就地取材自设牌桌以酬同好。那次是早晨开搓,大家兴高采烈,须臾已午膳时分,约定下午一时继续战斗。不料赶上庙会,午饭后返途中摊档林立,小商品多姿多彩,留住不少路人脚步。待麻友到齐已是一时半了,只见陈述铁青着脸,青筋隆起说:“我生平最恨不守时的人!说好了一点,我是一路小跑赶回来的,你们为什么姗姗来迟?”沪剧演员茅善玉见状想缓和一下,连声认错说:“对不起陈老师,不是玩玩嘛,干吗这么认真?”这句话犹如点燃了鞭炮的引线,更加激怒了他:“不搓了!”说着就把麻将桌一把掀翻,把个小茅吓得花容失色,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此刻,于飞见势当起了“老娘舅”,平素不理家务的他又是搭桌、又是拾牌,还拿起扫帚归拢散落的筹码……就是这个和事佬,其实与他浑身不搭界,为了息事宁人,他宁可将错揽在自己身上,边扫边念念有词:“我的错,好吗?我的错!”他的满面春风才平息了这场风波。继续战斗时已是索然无味了。不知陈述是否遵循先人黄炎培的训导,无时不在实践“铁的纪律”呢?我目击全过程,觉得又可气又好笑,一个认真得怪异,一个率性得出奇。

  透过于飞善良的瞳仁,我不禁忆及1978年他在新疆对我的一次慰藉。那是我初获“解放”,参加刘琼执导的《沙漠驼铃》在新疆的拍摄。十二三年与专业及同仁的疏离,使我在镜头前跋涉在灼人的沙海中,常被幻觉及眩晕所笼罩,似梦似真,亢奋之情难以言表。入夜,好客的鄯善人总是以各种名目邀请来自上海的客人去做客,新疆人生性豪放,歌舞、白酒是他们须臾不能离开的,赶墟、婚嫁、寿典一律狂欢豪饮。一天,在主人盛情邀约下,我被炽热气氛所感染,仰脖一饮而尽。不想后果很严重,由于不胜酒力,烂醉如泥,果真应验了“酒后吐真言”这句话,经过酒精的挥发,一切都变得恣意狂放、肆无忌惮起来,我踉踉跄跄的步态加之喷薄而出、难以自控的话语,使我于清醒中感受混沌,于混沌中体味真情。于飞是第一个发觉我神情有异的人,他过来搀扶我,紧紧地挟持住我走向小径,我毫无顾忌地向他诉说文革中不公的待遇,宣泄郁积心底的愤懑,竟然在他面前放声大哭起来。他理解,我是喜极而泣,他耐心地陪伴着我,甘愿作为我最虔诚的倾听者。具体说些什么我全然忘记,只记得他一再重复:“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说时拍打着我的肩胛,抚慰着我,直至把我交待给好友刘斌,他才返回欢乐的人群中去。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醉酒,醉酒的滋味很不好受,直到第二天也未醒透。后来于飞告诉我,由于他理解我的境遇,故没有将我醉酒的事告诉任何人,使我对他的“好好先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自然,从此我再也不敢贸然亲近酒了,尤其是白酒。

  回忆起来,自我入影界后,虽然与于飞在《沙漠驼铃》与《蓝色档案》中有过两次合作,但是都没有对手戏。与陈述却在1960年《5l号兵站》中有过一场对手戏,他演金老太爷,我演“小老大”梁洪。1964年在话剧《南海长城》中他演老民兵赤卫伯,我演“靓仔”林步高。1985年在新加坡共在话剧《镀金》中饰演赵氏父子。1999年夏天,我们曾前往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参加庆“八一”晚会,他邀我为他捧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说相声。他事先把一个手抄本给我做准备;抵达后排练几次才上台,我的相声“处女秀”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的,虽说观众还欢迎,我自知缺憾不少,总想着以后再有机会弥补;不料上天再没有给我机会,2006年陈述老师仙逝,从此天人永隔,怎不令人唏嘘!脚本中,在陈述更换敌情报处长服装的过程中,作为捧哏的我所说的一段话,将永远留在广大观众的心坎里:“陈述的情报处长只此一家,别无分出,质量可靠,实行三包。黑白的、彩色的两部《渡江侦察记》的情报处长都是由陈述一人扮演,前后相隔整整二十年,这在中外电影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后悔没有在他生前索要墨宝,我将把他这份手抄的楷书脚本珍藏起来,作为对他的永恒怀念。

  如今斯人已去,愿这一对欢喜冤家在天国依然是黄金拍档,愿他俩的欢声笑语永远在天堂缭绕。

  

  梁波罗与于飞(中)京剧名家朱文虎(右)合影于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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