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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容:草根名人的七卷文集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1503
文/钱舜娟

  

  朱海容采访民歌手华祖荣、唐建琴(1987年6月)

  朱海容是一位名人,一位草根名人。从1950年至今,他收集整理并出版了关于吴文化研究、特别是吴歌的专著四十多部,达数百万字。他耗费心血整理出版了长篇吴歌、英雄史诗《华抱山》,创造了汉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填补了汉族无长卷英雄史诗的空白。2009年,《华抱山》全集荣获第九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文学奖。

  前不久,一直关注故乡老友朱海容的我欣喜地收到他从故乡无锡寄来的《朱海容文集》,共计七卷。第一卷系吴文化论:从泰伯奔吴、歌谣源流,论述无锡稻作生产习俗,及至汉族英雄史诗《华抱山》《六郎娶小姨》(后改名《薛六郎》),吴歌的第一声春雷、史诗《沈七哥》等的收集整理。第二卷系散文随笔:包括东亭习俗、古代画家等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近五十篇太平天国东征故事,塑造了文武双全、爱民勤政的忠王李秀成,足智多谋、屡胜顽敌的小诸葛汪心耕等英雄形象,另有电视剧本《鸭城田神》。第三卷系民间故事:包括无锡来历、风物传说、太湖特产、名医传说等等,共196篇,其中朱双倌故事就有55篇,集机智人物之大成。第四卷系民间歌谣:有种田歌、车水歌、养牛歌、养蚕歌、渔(船)歌、工匠歌、纺工谣、过年谣、情歌、端午闹龙舟、元宵花灯歌等,还有儿歌。第五卷乃长篇吴歌:包括《薛六郎》《陈瓦爿》《金不换》《小青青》《沈七哥》五首一两千行的叙事歌。第六卷为中国英雄史诗——《华抱山》,是迄今收集到的最完整汉族英雄史诗,长达一万七千多行,被列为四大英雄史诗之一(另外三大英雄史诗是极其著名的《格萨尔王传》《江格尔》《玛纳斯》)。第七卷为专家评论:有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姜彬,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分党组书记白庚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祁连休、程蔷,中国歌谣学会副主席吴超,北京大学教授段宝林,广西师范大学教授过伟,江苏、杭州、辽宁等地教授高国藩、李宁、顾希佳、乌丙安等专家学者的文章,他们歌颂吴歌,褒扬朱海容,其中论述《华抱山》的文章就有四十余篇。

  《朱海容文集》共计280多万字,真是多姿多彩,洋洋大观啊!书寄来时我正住在医院,所以只能陆续阅读一些篇章,同时勾起了往事回忆。

1978年春天,我到许多省市组稿,把在十年浩劫中打散了的民间文学搜集队伍重新组织起来。在无锡县的组稿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朱海容,他敦实、厚道,带点无锡乡下特有的土气。开头,他说:就因为搜集整理民歌、民间故事,那十年里蹲牛棚、戴高帽、穿“龙袍”,游街、游村,还被打坏了腰,老婆、女儿都不让我再搞啦。我讲如今已春回大地,希望他再继续搞。他说:我再试试看。不久,他便寄来一些无锡风物传说和太湖民歌。

  1981年12月,在苏州召开的江浙沪第一次吴歌学术讨论会上,我又一次见到朱海容,他见我为汾湖之滨八十高龄的陆阿妹唱的长篇吴歌《五姑娘》深深陶醉,对我说:“故乡的长篇吴歌多得数勿清,你抽空回来听听吧!”

  1982年6月,我终于有机会回到太湖之滨的故乡无锡,专程拜访朱海容,他告诉我,他又发现了好几位老歌手,挖掘到许多长篇叙事山歌,主要有“四庭柱、一正梁”,“四庭柱”就是《沈七哥》《田家乐》《薛六郎》《陈瓦爿》,都有二三千行,“一正梁”是一首很长的盘歌,可以问五六百个“啥个啥”,其他还有《猛将歌》《金不换》等等。

  我小时候也听过舅婆和乡下菊阿姨说过一些谚语,唱过一些种田山歌。可是,故乡的山歌,特别是长篇叙事山歌如此丰富,我始料不及,真是:踏遍青山觅珍宝,不知故乡宝多少,识得东亭掘宝人,方信故乡处处宝。如果说,在苏州的吴歌讨论会上,我模模糊糊发现了一个长篇叙事吴歌的“新大陆”,在故乡,我仿佛看到了“新大陆”上大片葱绿的土地。

  这位土生土长的掘宝人,何以能整理出《沈七哥》《薛六郎》等等闪耀着灿烂光辉、富有吴歌特色的长歌呢?其主要奥秘就出在这个“土”字上。

  朱海容出生在无锡东亭鸭城桥畔一个四乡八镇有名的“老穷人”家里,祖、父、叔都做长工,还帮人烧饭,仍难以糊口。他母亲生了五个孩子,都靠吃粥长大,她的奶水挤给富家孩子吃,赚些钱来换米粮。可是这家人具有中国劳动人民特有的坚毅和乐观,就在他家半间破屋里,摆三张破桌子,就算是小茶馆,乡亲们每晚都来喝茶、谈天、讲故事、唱山歌。他父亲虽然一字勿识,却见多识广,很有智谋,村上、乡镇的乡亲们遇事都和他商量,他也总会给人家排难解忧。俗话说:“走尽天下娘好,吃尽滋味盐好”,他成了四乡八镇有名的“老盐头”。朱海容的母亲,大家叫她“老盐嫂”或“老盐婶”。她和气亲切,助人为乐,爱讲笑话,哪怕屋里呒没夜饭米,照样笑嘻嘻。他家的小茶馆成了镇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穷开心”的“聚会堂”。朱海容和哥哥便天天出去拾柴、锛老树根回来烧菜。晚上听大人们讲“山海经”。有时小茶馆人多挤不下,小兄弟俩就爬上用竹爿、树枝架起来仅能容身的破阁楼,挤在铺上听大人们讲呀、唱呀。朱海容就在民间故事和山歌的熏陶下,度过他虽苦犹甜的童年。

  朱海容祖祖辈辈没人读过书,沦陷时期,有一次“老盐头”要进城去,他不识字,没看到“不准进城”的牌子,被日本兵打了一顿。他回来情愿勒紧裤带决心送“小赤佬”去念书。朱海容好不容易读了三年小学,后来家里实在连粥也吃勿饱,他十二岁便出去学生意,先后当过南货店、镶牙店学徒,也学过泥水匠,挨过许多扫帚柄,瘦得皮包骨。有一次,镶牙店老板娘用洋镐打他,镐尖在他头顶上打下去一寸深,鲜血直喷,昏了过去,醒过来,他拉起一只长凳要和老板娘拼命,追了一条街,又昏了过去,幸亏镇上邻居搭救,回去生了一场大病。

  1946年底,小学徒遇到共产党,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他1948年入党,1949年无锡解放,当了区农会干事。他生得瘦小,区委书记待他像自己的孩子。后来他当了区委宣传部长,可是他识字不多,又不善于讲话,每次开会,总依赖别人做报告,有一次开教师会动员土改,会开了一半,县里派车来把区委书记接去开紧急会议,朱海容急得面孔像关公,教师们在台下悄悄地笑,他不知怎么办,忽然,他急中生智,想起爷爷(祖父)讲过老祖宗《朱双倌抗租》的故事,便先唱了一首民歌:“双倌真好汉,抗租为穷汉,扳倒薛家里,租米吃勿完。”接着讲朱双倌一顿要吃五升米,锛田双手使两把铁耙,他教大家抗租,薛家派枪船来抓他,他把石碌碡包在铺盖里掼到船上,船顿时破了个大洞……教师们鸦雀无声,听完后热烈鼓掌,太阳已落山,还叫他再讲,区委书记回来对他说:“以后你就这么讲,我还勿及你吶。”从此以后,多次开会都把他推上去又唱又讲,农民们讨论起来,也是又讲又唱,朱海容肚里的山歌、故事便越来越多,成了无锡县的山歌、故事大王。

  在进行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时,省农会主任特地赶到东亭寺来听他生动的宣讲。跑到山门口,就听到一片笑声,跑到二门口,就站着听,一直听到底,散了会,跑进去拍拍朱海容的肩膀说:“山歌、故事都是宝,群众喜闻乐见,要有意识地收集整理。”从此,朱海容便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搜集整理生涯,结出了七卷《朱海容文集》如此灿烂辉煌的香甜果实。

  我们民间文学编辑室的同事们也曾下乡采风,记得1982年初,我们到青浦去采录“十三月花名”的《五姑娘》和十二月《熬郎》,我们老是“七里缠勒八里,蒲鞋着勒袜里”,缠来缠去弄不明白,我们虽有三个江南人,却都在城市学校里长大,对地地道道的农民土话并不熟悉,不像朱海容土生土长,驾轻就熟。

  这位土生土长的掘宝人,干的是超过前朝古人的事业,譬如:明代冯梦龙,敢于向封建道学挑战,记录了八百来首山歌、挂枝儿,确是一大创举,但由于阶级的局限,他难以直接采自劳动人民之口,他辑录的《山歌》《挂枝儿》不免带有许多市井糟粕。顾颉刚先生在三十年代搜集、筛选了一百首吴歌,编成《吴歌甲集》,王翼之先生又编《吴歌乙集》,这都是吴歌史上的大事,但他们往往采自奶妈口中,更没有采集到长篇叙事吴歌。而朱海容是本乡本土的,山歌手、故事家都是他的叔伯乡亲、出窝弟兄,几个人碰在一起谈一谈、扯一扯,许多珍珠宝贝便露出头来。记得1982年我跟他到鸭城桥,一到巷上、镇上,乡亲们男女老少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呢,自然也会亲切地流露出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俚言俗语。一起吃饭时,大家仍和过去一样补充许多新材料。可以说,山歌大王、故事家——“老盐头”的儿子朱海容,是新一代的“老盐头”啊!他的功绩,当然胜过前朝古人。

  谈起他和乡亲们的鱼水深情,还有一个插曲:十年浩劫中,他就因为搜集过山歌、故事,被作为专政对象,专政棍子们用晒衣架、三角皮带打得他满身青紫,蹲勒“牛棚”里三年多,但是听他讲过故事的老贫农、老党员们都把精肉、鱼块、鸡蛋放在碗底,给他送“监饭”,悄悄教他“一斗、二吃、三睏”,他反而在“牛棚”里长胖了。到了晚上,还给同棚的“老牛”悄悄讲故事,利用写“检查”的纸笔,整理一些聪明农民的笑话、故事。

  对歌手们,他更是倾注了无限的深情,关心他们生活冷暖,帮助他们排难解忧。如对钱阿福,他争取到许多领导的支持,为阿福收徒,为阿福祝寿,拍《歌王阿福》电视片,使歌王的形象、歌声更好地传至后世,又利用外籍人士来访的机会,将歌王阿福的形象介绍到荷兰、英国、法国、美国、菲律宾、加拿大等二十多个国家;阿福去世,又为他隆重安排后事,建墓立碑,举办阿福过世周年活动,还筹建阿福故居。亲生儿子做不到的事情,朱海容做到了。又如华祖荣家里有什么事,或本人或家人生病,总是带信给朱海容,朱海容十忙掉落九忙,立刻赶去,鼎力相助,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新一代的“老盐头”朱海容和歌手们好像一根藤上的瓜,同呼吸共命运,将心比心,歌手们也心甘情愿把胸中的宝藏,毫无保留地兜底吐出来,共同为吴歌事业的发扬光大竭尽所能。

朱海容做出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另一个奥秘就是一个“勤”字。

  他有着强烈的自觉地对历史、民族、乡土的高度责任感,为了吴文化事业甘愿献身的精神,他对于生长在泰伯奔吴的落脚地,瞎子阿炳、山歌老头钱阿福的诞生地东亭,感到无比自豪,对于发扬吴文化事业,甘愿拼老命,他从小青年到八十多岁的老老头,几十年如一日,无所谓星期天、端午节、中秋节、大年夜、年初一等等法定假日,一年365天,天天起早带晚,勤奋搜集整理,笔耕不辍。

  朱海容有个有利条件,他有一位体贴入微的贤内助王泉娣,她深深理解老朱对吴文化事业的深情厚爱,便把家务事一塌刮子包下来,支持他集中精力从事搜集、整理、研究,她约法三章,规定老朱晚上九时熄灯,以便老朱细水长流,保持健康。虽然老朱常常偷偷地超规违约,但有此约法,毕竟便于老朱稍作休整。

  有一件事使我难忘:有一次,王泉娣生病,老朱一早出去买两只山芋,一只当早饭,还有一只留着当午饭,冷山芋照样吃,只要填饱肚皮,就能工作。他坐在床边,一面随时服侍病人,一面继续做他的整理研究。真正令人感动啊!我禁不住泪眼朦胧。

  只上过三年小学的老朱,出版了七卷《朱海容文集》,他已经八十五岁高龄,可以歇歇、白相相了吧?不,他依然忙,他在“把一生收藏的三千多首秘歌整理出来”。我相信,老朱脑子里还会挖出些珍珠宝贝来。

  老朱勤到何种程度,可以想见了吧。

  朱海容还有个愿望:在东亭建立一个吴歌馆。这个打算已经几十年了,还请一位老朋友帮他整理资料。

  对他这个打算,我举双手赞成,并早作准备——我把多年来发表吴歌文章的报刊,如:《文艺报》《中国俗文学文集》《中国民间文学》《上海民俗文化》……等等,扎成一大捆,把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俗文学学会、长江歌会、五次江浙沪吴歌学术讨论会……等等发的山花奖、许多论文奖的奖状,还有参加民间文艺、俗文学,尤其是吴歌学术活动的照片,分别包起来,集中在一个大袋里。有一次,他借了一辆汽车来沪,我请他和司机在附近餐馆便饭后,就把一大捆、一大袋东西交给他带到无锡去了。我多么盼望他建立吴歌馆的愿望能早日实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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