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馆藏抄本《徂徕先醒杜律考》是日本江户时代大思想家、蘐园学派创始人荻生徂徕以《杜律集解》为底本,注解杜甫律诗的抄录本。因书前有“杜律集解序”以及书末有“杜律集解卷之下终”等字样,被国立国会图书馆误作《杜律集解》,以致湮没无闻。以往学界论述杜诗在江户诗坛的传播和接受,也较少涉及到蘐园学派对杜诗的论述。此书参考《杜律集解》及其他杜诗注本,考校优劣,并提出不少新的见解,既可使我们了解徂徕早年注诗的风格及思想变化,也能够弥补蘐园学派杜诗接受方面文献上的不足,对日本杜诗研究有补遗之功,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关键词:荻生徂徕;《徂徕先醒杜律考》;杜甫;“杜律考”;《杜律集解》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3)2-0066-07
基金项目:2021年度安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江户时代明复古派理论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项目编号:SK2021A0101。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荻生徂徕(1666-1728),名双松,字茂卿,号徂徕,又号蘐园,是日本江戶时代萱园学派的代表人物。然而由于文献的缺乏,以往对荻生徂徕以及蘐园学派的研究多集中在其诗学理论,而很少涉及其有关具体诗人具体诗作的论述,尤其是徂徕关于杜甫律诗的论述更加未被学界所注意。张忠纲《杜集叙录》、新编《杜甫全集校注》等相关杜诗书目以及日本《荻生徂徕全集》均未收录此书,也未见相关学者进行研究。《徂徕先醒杜律考》(以下简称《杜律考》)一书不仅注重注解杜诗,也便于初学者学习和摹仿杜诗,可谓是江户前中期经典的杜诗注本,对于日本杜诗研究实有补遗之功。通过对此书的考察,既可以使我们了解荻生徂徕评杜的特点,也能够弥补蘐园学派杜诗接受方面文献上的不足。
一、《杜律考》抄本考述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馆藏抄本《徂徕先醒杜律考》(请求记号:145-139)是日本江户时代大思想家、蘐园学派创始人荻生徂徕以明代邵傅《杜律集解》为底本,注解杜甫律诗的抄录本。《徂徕先醒杜律考》书长24 cm,宽14.7 cm。全书共分三册,六卷,其中五言杜律四卷,七言杜律两卷,共计117页。书中每半页12行,每行20字,无边框及行间界格,前后无序言、题跋和写本。书中收录有徂徕及有秀的评语,以及对杜诗的注释,但并未抄录杜诗原作。书籍封面印有“徂徕先醒杜律考”,每册首页均印有“木氏家藏”、“邀月”、“东京府书籍馆 纪元二千五百三十有七年LIBRARY OF TOKYOFU”、“东京图书馆藏”四枚藏书章。由于此书卷首有“杜律集解序”以及书末有“杜律集解卷之下终”等字样,因此被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标记为《杜律集解》,仅在详细信息中的“统一タイトル标目”一栏注有“徂徕杜律考”,遂使此书与日本常见的《杜律集解》混淆,以致被学界所忽略,对于日本杜诗学研究和荻生徂徕及蘐园学派研究未免是一种缺憾。
《徂徕先醒杜律考》又称《徕翁杜律解》,除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馆藏本外,尚有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服部元雅(1768-1832)残抄本(以下简称服部本)。服部本仅收录徂徕及有秀自《望岳》至《重过何氏五首·其三》共四十一首杜诗的评语,且无对杜诗的注释,内容不及《杜律考》的四分之一。但服部本卷首有服部元雅题识,涉及此书出处:
元本书于《杜律集解》之标头,且有有秀者之解,又并书焉。今分别而记,兼书有秀者之解,于下以备他日之考,而有秀不知何所之人。
由此可知,《徂徕先醒杜律考》及《徕翁杜律解》均抄录自某《杜律集解》中的眉批,书名均为抄录者后来自己所加。内容上,《杜律考》和服部本所载评语基本相同。唯服部本《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下引徂徕及有秀数条注语:
茂卿曰:“胸生欤?生于山欤?入于眦欤?入于山欤?若强按排去,则终坠理路,而失却杜意练字眼费几多精神处。”
茂卿曰:“梦弼神魂飞越,又语似见得这个意思。”又曰:“会期,会也。”
有秀云:“胸次岱宗,眼中泰山,如是看来‘归字方有落着处。‘归本归于‘山,而亦归于‘眦,若是看来,‘决‘入方始照应得。否则‘决眦之‘决,‘入山之‘入有何关系。”
此数条注语《杜律考》未有,应当是抄录者漏写。又如服部本《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三》徂徕注“结联对法一一格”旁有服部元雅批语“左恐衍‘一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六》徂徕注“四联皆似对不对十字法”旁有服部元雅批语“原多作‘不不,恐多一‘不字”。而《杜律考》这两处徂徕注解并未有衍字,可见《杜律考》的抄录者在抄录过程中对原批语进行了修改。
在体例编排上,根据服部元雅的题识可知,徂徕和有秀的评语原本是并列书写。但在抄录过程中,服部本将部分有秀的评语置于徂徕评语之后,而《杜律考》则保留了有秀和徂徕评语原本的顺序。
由于《杜律考》一书前无序言,后无题跋,现存《徂徕集》中亦未提及此书,因此只能断定此书成于徂徕在世的江户前中期(1666-1728),但具体是徂徕何年所著则颇难断定,到底出自何本《杜律集解》亦难考证。而书中提及到的有秀和野顺成二人,由于笔者学识有限,亦未考出究竟是何人。徂徕殁后,其弟子服部南郭给徂徕整理遗集,所列书目中并未提到此书。而1978年日本美玲书房(みすず书房)整理出版的《荻生徂徕全集》亦未收录此书,仅日本《国书总目录》记载此书国立国会图书馆有藏。可见此书完成之后很少被人知晓。
书中“邀月”一印笔者暂未考证出自何人,“木氏家藏”是日本江户后期著名藏书家铃木成恭的藏书章①。铃木成恭(1767-1854),字士敬,号白藤,通称岩次郎,日本著名学者古贺侗庵的岳丈。曾任红叶山文库奉行之职,据载“铃木富藏书,又性好写字,凡所见藏书莫不手写。往时枫山书库多抄本,不上木者,世人无得而见。白藤晚为秘书监,日夜从事其所好,不出数年,抄书积如山。子桃野,孙竹圃皆守而不失。”②铃木成恭后因擅自抄书,且将书携带出文库并私自借与他人而被免职。由“东京府书籍馆 纪元二千五百三十有七年LIBRARY OF TOKYOFU”、“东京图书馆藏”可知,《杜律考》后来被东京府书籍馆收藏。此后东京府书籍馆变迁为东京图书馆(1880)、帝国图书馆(1897),至1947年改称为国立图书馆。由此可知,《杜律考》一书先是归铃木成恭所有,后来一直被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保存至今,而很少被人所注意。
此外,细审书中内容,还有以下几点可以断定。
第一,此书记录的是徂徕现场讲解杜律的内容。书中部分诗的注解中有徂徕与有秀的对话,如《送裴二虬尉永嘉》一诗:
有秀曰:“此诗卒看则隔靴搔痒,熟看则太切,盖在此想彼一篇,皆是想象仿佛底意。”茂卿曰:“然也。前四句境之仿佛,后四句情之真切,真切故想仿佛,仿佛故见其真切。”
有秀与徂徕评语之间存在明显的对话关系。服部本虽然将部分有秀的评语置于徂徕评语之后,但对于诸如此诗中的评语顺序,服部本并未加以改变,显然服部元雅在抄录过程中也注意到了徂徕和有秀评语之间存在的对话关系。
又如《独酌成诗》,徂徕说“愚谓起句只是醉中戏语,突然道出,否则颔联承当不得,呼灯花而问曰‘尔何故大喜是没道理底话,故无复答语。”书中徂徕之语明显属于语录体。可见《杜律考》记录的是徂徕当时现场给他人讲解杜诗的内容。
第二,书中有少量眉批、夹注,当是抄录者所加。如“有秀曰:‘凡画有形状、有精神,不画精神,下也。画精神而不画形状、精神俱完者,画是为上。”一段上有眉批“‘精神上疑脱‘形状二字”(《画鹰》)。眉批字迹与原文相同,可知均出自抄录者之手。但服部本此诗中则无此条批语,可见批语属于抄录者后来所加。
第三,书中除部分有秀的讲解外,其他内容均出自徂徕。书中除对杜诗的讲解外,还对原诗中涉及到的名物进行注解,但注解出自抄录者之手还是徂徕之口仍须辨析。从《玩月呈汉中王》诗题下“时公在梓州”有抄录者所批夹注“‘州下恐脱王字”,可知诗中注解部分并非出于抄录者之手。又如《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一》,服部本于眉批处引《集注》注释,注释内容与《杜律考》相同,可见均抄录自同一本书。因此,笔者推断书中注解亦当出自徂徕。
第四,《杜律考》当成于徂徕晚年之前。徂徕晚年古文辞学说正式树立后,多次批判《瀛奎律髓》和公安派“性灵说”之非,如徂徕称《瀛奎律髓》乃书中“损友”:“诗文中东坡、山谷、《三体诗》、《瀛奎律髓》,……皆可视为损友。”③又说:“如其宋元及明袁中郎、徐文长、钟伯敬诸家,慎莫學其一语片言。”④但《杜律考》除多次引用《瀛奎律髓》外,还同时引用李攀龙和袁宏道的评语,如:
于麟曰:“秋兴者,值秋而作也。前三章感秋而叹事,后五章感事而悲秋,首章盖总序时景而伤羁旅。”(《秋兴八首·其一》)
袁石公曰:“结语令人心酸,古今同感。”(《秋兴八首·其三》)
徂徕的这种做法显然和他晚年的古文辞观念相违背。此外,虽然徂徕没有注明所引李、袁评语的出处,但笔者比对《杜律解》中所引李、袁二人的评语,发现均出自徂徕早年所抄《唐诗训解》。据徂徕元禄三年(1690)《唐诗训解序》:
此者攀龙、石公二氏之所殚思也,评骘之详,最孳孳犹时代之辨矣。顷者乎写正文一通,加之评语,稍附奇解。⑤
而到了徂徕晚年,徂徕便否定《唐诗训解》的真实性:“吁!于麟岂有《训解》!”⑥由此可见,徂徕早年对袁宏道和《唐诗训解》的态度与晚年相反。因此,笔者推断《杜律考》应当成于徂徕晚年古文辞学说成立以前。
综上所述,国立国会大学图书馆藏《杜律考》是由抄录者从某《杜律集解》中将徂徕及有秀评语抄录整理出来,单独成册并重新命名而成。此书记录的是徂徕讲解杜甫律诗的内容,当成于徂徕晚年以前。《杜律考》抄录后被铃木成恭收藏,后流入至国立国会图书馆,而很少被人所注意。
二、《杜律考》与《杜律集解》的关系
《杜律考》原抄录自《杜律集解》中所载徂徕的批语,在体例和内容上《杜律考》与《杜律集解》相互补充、互为参照,也因此被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误识。因此,有必要对《杜律考》与《杜律集解》的关系略作考述。
杜诗早在平安时代就已传入日本,五山时代受到诗僧的推重,而到了江户时期,杜诗则受到江户诗坛普遍的关注。在流行的诸多杜诗注本当中,邵傅《杜律集解》因博采众议、“简而不繁”颇受江户时代日本文人喜爱,如宇都宫遯庵《鳌头增广杜律评解》、释大典《杜律发挥》、度会末茂《杜律评丛》、津阪孝绰《杜律详解》等均以《集解》为注解杜诗的底本。在这种风气下,《杜律考》一书亦以《杜律集解》为底本,在注释、讲解方面与《杜律集解》互为参照。
(一)阐释名物
名物注释方面,《杜律考》多对《杜律集解》进行补充。《集解》一书“因重在阐发诗旨,词语、典故之训释皆极简要。”⑦《杜律考》则征引其他书目对其注释进行适当补充。如《龙门》一诗,《集解》下注“在洛阳南,远望双阙,对峙如门然”,《杜律考》则引《河南志》对其补充“龙门驿在河南县南十八里”,又引《千家注》“往来时屡改,当是天宝初作”。又如《重题郑氏东亭》中“水衣”一词,《集解》仅略注:“水成文曰涟,水衣,苔也。”《杜律考》则补充详说:“水衣,《说文》曰‘苔名,水中石上者,如毛,绿色。《广雅》曰‘石衣。《说文》曰‘水衣。《本草别录》曰‘陟釐。皆同。《王子年拾遗记》……详见李时珍《本草纲目》。”
(二)阐发诗旨
《杜律考》与《集解》详略互补。《杜律集解·凡例》称:“杜公诗中引用典故、山川、名物,集中撮要注释,盖意在发明诗旨耳。若一一举之,不惟难偏且纷。诗义博雅,君子当自类推。”《集解》解诗注重阐发诗旨,如《冬日有怀李白》较为详细地指出此诗的主旨:“杜不惟有终朝独思句,而又言‘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夫曰‘终朝,见思之永也。曰‘独思,见与他人异也。曰‘更寻、‘不忘,见又添一情绪也。继言相思不能相见,我之寓此风霜入褐,冬有羁旅之寒,岁月迟延。……盖伤己不能与白从事幽讨乎?”而《杜律考》则简言之“《集解》尽矣,但‘还丹日月迟有功名不就之恨。”对《集解》意有未尽处略加补充。
而对于《集解》阐发简略处,《杜律考》则仿《集解》体例,对诗作进行详细分析。如五律《送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集解》仅对诗句略加注解,并未对全诗进行分析。而《杜律考》则详加辨析此诗的结构:
茂卿曰:“‘好去者,勉去之辞,反语,以恨之也。‘通家指张、杨二子,盖杨五在蜀,己是通家。‘别恨,张十二又去,别恨更添一个。第三句言易于彼之行使,起句之意。第四句言寓己之望,次句之意。颈联‘新、‘旧字有意,杨五新贵,张则久贱,遂以结句荐之。尤与‘通家相照。又按:于是又见起句,‘好字有力,盖今离别,然有杨在彼也。”
可见,《杜律考》于《集解》注解简略处,亦仿《集解》体例阐发诗作主旨,而不拘泥于字句。
(三)纠正讹误
虽然《集解》兼采众说,但并非尽善尽美,如大典显常的《杜律发挥》、津坂东阳《杜律详解》等均对《集解》中的字义、诗旨、编年等谬误处进行批驳。而徂徕《杜律考》亦是如此,如《望岳》,《集解》云:“诗起设问泰山如何,而答以‘齐鲁青未了。掯其所在之处,盖跨据其境而广远高大也。”而徂徕则提出自己的看法并详加论证:
茂卿曰:“梦弼以为第一句是问,第二句是答,予以为非也。第一联是问,第二联是答。盖谓岱宗夫何以为如是故,是‘齐鲁青未了耶?然后以造化云云、答云。若依梦弼意,则失却岱宗广大气象。”
又曰:“后来看来,不佞此说亦是五十步而笑百步,尚隔一层皮膜。此诗有问无答,是徒望而不登,故然后一篇意贯。”
从徂徕的论语中可以看出,一方面徂徕对《集解》不当处提出异议,另一方面,徂徕也会反思自己之前的论断,并自我否定和更正。
最后,整体而言,《杜律考》对杜律的注解详于五律而略于七律。笔者认为此点可能和《集解》的成书有关。陈学乐于《刻杜工部五言律诗集解序》中记邵傅语:“吾于七律也,承先符卿之橐籥,采诸名家之琼藻,自青衿至皓首,乃尔卒业。”五言律诗则因陈氏之请,“几八月而稿就”⑧。可见,《集解》用力于杜甫七律而疏于五律。而《杜律考》则与《集解》相反,徂徕评语多见于杜诗五律部分,七律部分的注解大多寥寥数语,与《集解》详略之处形成互补。
除《杜律集解》外,《杜律考》还参考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方回《瀛奎律髓》、邵宝《刻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集千家注杜工部诗》《赵子常选杜律五言注》等杜诗注本,并征引《尔雅》《四月民令》《酉阳杂俎》《文献通考》《韵语阳秋》《老学庵笔记》《徐氏笔精》《琅邪代醉編》《丹铅总录》《竹庵诗话》《鹤林玉露》《野客丛谈》等数十种书。徂徕早年并不发达,而《杜律考》能够旁征博引,参考书籍众多,可能与他担任将军德川纲吉的宠臣柳泽吉保秘书,并为其讲授儒学的经历有关。
综上所述,《杜律考》选择以《杜律集解》为底本,一方面是由于《杜律集解》注解简练,便于阅读和讲解;另一方面,相较于其他杜诗读本,《杜律集解》在当时日本诗坛属于通行读物,受众较广,比较容易获得和传播,适合作为传授杜诗的教材。
三、《杜律考》的内容和价值
杜诗在江户诗坛的流行,与蘐园学派推尊盛唐的主张有着密切的联系。但由于徂徕诗论较少对具体诗人诗作进行分析,因此以往学界论述杜诗在江户诗坛的传播和接受,较少涉及到蘐园学派对杜诗的论述。而《杜律考》恰恰可以弥补这一空白。通过对《杜律考》的考察,可以使我们了解徂徕的诗学主张,以及蘐园学派评杜的特征。
第一,文本考订方面,徂徕注重比较文本异同,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游龙门奉先寺》“阴壑生灵籁”中“灵籁”,徂徕注“《草堂诗笺》‘灵一作‘虚籁,做风声解,《集注》‘灵善,非”。“天阙象纬逼”中“天阙”,徂徕引王安石之语:“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又引《杨用修诗品》:“杜诗‘天阙象纬逼,韦表臣《诗话》作‘天闚,引《史记》‘以管闚天之语,其见卓矣。”又引王元美《卮言》:“‘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闚、‘天阅者咸失之穿凿。”关于此诗作“天阙”、“天闚”或“天阅”,诸家注释莫衷一是,对此,徂徕提出自己的见解:
凡读诗注,当读诗人之说。诗人之说,虽拙却稳。何哉?能知推敲之味也。元美以诗名于世,非杨慎博物为务之比。……予始此诗亦只做“阙”,欠义解,后及观王说,果合予意。盖作“门阙”,则害于对,所谓虚实对者,亦无此别。作“闚”、“阅”,则凿旦无味,皆不知字之稳处矣。
对于诗文异文的判断,徂徕不仅注重从诗文的角度分析判断孰是孰非,还认为读诗注应当读“诗人之说”的看法。又如《有感·其三》“洛下舟车入”,《集解》注“舟车”为“水运”,而徂徕认为“‘舟车注非矣,‘舟是水运,‘车是陆运。”又如《重过何氏五首·其五》“到此应尝宿”中“尝”字,徂徕注“《集注》当作‘常”。而关于此诗的注解,《集解》称“全录赵注千家注”,但徂徕注意到“‘殆似以下十七字赵注无之”。此亦可见徂徕注解杜诗之细致。
第二,诗法技艺方面,徂徕往往从诗人角度出发,频繁指出其中诗法、句法,尤为注重诗句间的起承转合。如《夜宴左氏庄》,徂徕说:“上六句叠景繁物,故第七八句摆开去,此亦诗之法也。”又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五》,徂徕说“颔联是似断不断句法,颈联是似对不对句法。盖山水弹筝兴,笋梅换酒兴。颈联言‘银甲与‘金鱼,皆换酒也,遂以‘兴移结之。而‘随意即‘兴移意。”《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六》,徂徕说“前四句夏凉,是自有一山川意,次二句是淳朴,此亦前多后少格。……又以句法言,则四联皆似对不对十字法。”
徂徕《杜律考》如此重视杜诗的诗格、句法,与当时诗格类著作的流行有关。正如张伯伟先生所说:“江户时代的汉诗,从作者方面看,已经突破了以往贵族、僧侣的藩篱,而扩大到一般的儒生,甚至普通百姓,因此而影响到其自身的诗学著作,一方面是特多‘诗格类著作,一方面是具有‘小学化特征。”⑨由于印刷技术的提升和私塾教育的普及等原因,江户时代的文学受众从五山时代的贵族、禅僧转移到了普通大众,因此当时日本诗坛涌现了一大批本土的诗学普及类著作,如梅室云洞《诗律初学抄》、贝源笃信《初学诗法》、石川凹《诗法正义》、林东溟《诸体诗则》、铃木松江《唐诗平仄考》等,几占现存日本诗话的三分之一。而徂徕《杜律考》中常常出现的“诗法”“字眼”“倒字法”“偷春格”“十字格”“前多后少格”等,均是诗格类著作中常见的批评术语,显然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在徂徕另一本蒙学著作《四家隽》中,徂徕亦谓:“学文章要识法,故今勾画其傍,而书概略于上,亦唯为蒙士启发一二尔。如其妙处,岂可传乎哉!且一时取诸臆而不必深考诸家,必当有相出入龃龉者,得鱼忘筌,其勿拘拘哉。”⑩因此,徂徕解诗往往勾画大概,并不注重逐字逐句的分析。
第三,杜诗评析方面,徂徕还注重品评各家注本优劣,并时常提出自己的见解。
徂徕有时直接指出各家注本何者为优,何者为劣。如《故武卫将军挽词三首·其一》,徂徕说:“第六句‘书生《集注》误矣,‘勒铭《集解》误矣,‘已字与上句‘今字相应。第七句《集解》误矣,第八句二说共非,盖武卫封侯之意已疏,则身后名亦何求之哉。”又如《初月》,徂徕说“《集解》好看出,颈联宜如《集注》看。”又如《巴西闻收宫阙,送班司马入京》,徂徕说“第五句《集解》非矣,《集注》是矣。”
有时徂徕则提出自己的具体看法。如《有感·其一》“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集解》注“唐遣御史大夫李之芳等使吐蕃,竟留不遣,由将帅不能宣振国威也,故用汉使张骞为喻。”而徂徕认为:
结联《集解》非矣,盖此诗二脉分下,言“兵戈有岁年”,而“至今劳圣主”,则将帅之蒙恩泽,“何以报皇天”乎?“白骨新交战”,所以圣主之劳也。“云台旧拓边”,今则不然,此“何以报皇天”。虽然,张骞若在,则此乱将息矣。呜呼!谁能乘槎以宣德意于外国乎?
《集解》认为杜甫用张骞典故,目的在责将帅蒙恩既久而不能分主忧,以致国威不振,致使御史被羁留吐蕃。而徂徕则认为杜诗应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在谴责将帅不能报主恩,与《集解》相同,末联则慨叹无人像张骞那样平息边乱,宣国威于域外,而不同意《集解》的看法。
又如《送贾阁老出汝州》“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集注》注“言贾至虽去而德业犹存,若甘棠之思。”11而徂徕认为“起句《集注》‘德业字非也,只是思慕之念也”,并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集解》注“艰难”为“道路”,喻指道路艰难。“宫殿青门隔,云山紫逻深”,《集解》注“出青门而宫殿隔,归紫逻而云山深,正是艰难道路,去住伤心。”“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集解》注“言其未老而贵,勉其勋业及时,无致蹉跎也。”而徂徕认为:
“艰难”字,《集解》非也,故乡在近,官守有制,不能往,是以艰难,曰“损春心”。第六句“深”字亦是,唯月看而足不到之意。“春心”,欢娱也。结联言故乡在近而不可往。虽然,勿以致愁苦而速衰白也,《集解》非矣。
由此可见,对于《集解》《集注》等注本求之过深的地方,徂徕通常加以否定,而提出自己认为较为通达的观点,并不拘泥于字义。
此外,有时徂徕还会分析注本解诗不好的原因,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如《登兖州城楼》,《集解》注“诗叙事起,其言意总在第二句。言初纵目,远则‘云连海岱、‘野入青徐;近则‘孤嶂秦碑、‘荒城鲁殿,而我临眺踌躇,独不能去。平生怀古之意向,其多乎?古今兴丧,天地蜉蝣,达人大观,能无一慨。”而徂徕则认为:
茂卿曰:梦弼若是看,故以第一句止为叙事起,而一篇精神之所在却为虚句。
又曰:梦弼若是看,故认“纵目初”而做子美初此纵目,遂致语意卑凡,其病根本于泥中二联意。盖子美意谓回首,则当昔趋庭之日,即此南楼纵目之初也,言初则终在焉。
又曰:梦弼若是误认,故以“独”字做对众人之独。
又曰:中联泛言所览,盖趋庭之初,临眺之今,此景此感俱皆无异,而今之临眺,乃独踌躇不得去者,添个思亲之意也。
蔡梦弼认为此诗为杜闲在兖州为官,杜甫省侍时而做。中间二联是杜甫“纵目初”时看到的景象,末一联则为杜甫吊古伤今的感慨。而徂徕认为蔡梦弼过于拘泥中间二联,如果按照蔡梦弼的说法,那么全诗的主旨都集中在“南楼纵目初”这一虚句,后面仅描述登临时的景象和感想,则显得杜甫此诗“语意卑凡”而缺乏境界。因此,徂徕认为此诗当属杜闲殁后,杜甫重游时而作。中间二联是泛写景象,无论是幼时纵目初,还是今之登高临眺,所见所想都没有变化。“独踌躇”也非如蔡梦弼所说是杜甫独有的“怀古之意向”,而是因为父亲已逝,杜甫有思亲之意,故而踌躇。
当然,《杜律考》也存在一定的缺点和不足。徂徕有时过于强调诗法,解诗不免有牵强附会处。如《春日忆李白》,徂徕说:
起联是无头对,盖“不群”对“无敌”,“思”对“诗”,“然”对“也”。但“白”与“飘”不对,岂“缥白”“漂泊”假对于音韵之近似者欤?且“飘”一字形容一个谪仙出,次联“清新俊逸”皆将这一字分拆去尔。
徂徕的说法可能受到赵次公的影响,赵次公说“此诗破头两句已对,……‘白是人名,‘飘是风名,方是可对”。12但显然徂徕的看法与赵次公不同,认为之所以起句用“白”“飘”可能是因为读音与“缥白”“漂泊”等词组相近。徂徕的解释与诗法中的“借音对”相似,盖利用字词之间的同音关系,对句中用丙字(词)代替同音的乙字(词)与出句中的甲字(词)形成对仗。如“残春红药在,终日子规啼”,“子”代替同音的“紫”与“红”相对。因此,徂徕认为“白”与“飘”可能与读音近似的“缥白”“漂泊”有关系。但徂徕并没有肯定这种推测,而是认为“白”与“飘”构不成对仗,因此用“无头对”一词解释这种只有首字不对仗的对仗句式。然而,传统诗法中并无“无头对”一说,“无头对”当属徂徕首创,徂徕如此解释此诗句法,不免有牵强之处。
总言之,虽然徂徕以《杜律集解》为底本注解杜诗,但其解诗并没有完全依照《集解》,而是参考诸家注释,比较优劣,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徂徕注重杜诗版本异同,主张读诗注应当读“诗人之说”,解诗往往从诗人的角度分析诗的内容,注重诗格、句法,不拘泥于字句,不过分追求杜诗的言外之意。
四、结论
江户诗人往往视杜诗为“诗道之津筏”,又以杜律作为主要师法学习的对象。与其他日本诗人注解杜甫律诗的著作相比较而言,宇都宫遯庵《杜律集解详说》主要对《杜律集解》进行训读,但较少发挥。大典禅师《杜律发挥》言简意赅,注解多有精到处,然《杜律发挥》无注释题解,并不适合初学者阅读。津阪东阳的《杜律详解》征引详实,详尽分析杜诗每一句的含义,并驳斥前人谬误,但注解内容仅限于杜甫七律。而《杜律考》详于五律略于七律,注解简练,除考订文本异同、辩驳前人旧说、探求杜诗主旨外,还特别注意杜诗诗句间的起承转合以及诗格、句法,深受当时流行的诗格类著作影响。因此,《杜律考》不仅注重注解杜诗,也便于初学者学习和摹仿杜诗,兼具蒙学的特点。虽然《杜律考》解诗不免有牵强之处,但并不妨碍其成为江户时代经典的杜诗注本,对于日本杜詩学研究也有补遗之功。
① 林申清:《日本藏書印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页。
② [日]森润三郎:《蔵书家白藤として知られたる书物奉行铃木岩次郎成恭の事蹟》,载三田史学会:《史学》第四卷第一号,东京:三田史学会1926年版,第46页。
③ [日]荻生徂徕:《徂徕先生答问书》,载井上哲次郎、蟹江义丸编:《日本伦理汇编》卷六,东京:育成会1903年版,第187页。
④⑥⑩ [日]荻生徂徕:《徂徕集》,载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编纂出版委员会编:《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四辑第二十三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72页,第505页,第447页。
⑤ [日]荻生徂徕:《唐诗训解序》,载蘐园门人编:《蘐园杂话》,江户时代写本,无页码。
⑦张忠刚、赵睿才等:《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215页。
⑧ 邵傅:《杜律集解》,神雒书肆美浓屋彦兵卫刻本,日本元禄九年(1696),卷首。
⑨ 张伯伟:《清代诗话东传略论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6页。
11 杜甫撰,邵宝集注,过栋参笺:《刻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卷二十一,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万历20年(1592)周子文刊本,无页码。
12 杜甫著,赵次公注,林继中辑校:《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8-29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Abstract: The Study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by Prophet Sorai, as collected in National Diet Library of Japan, is a transcript by Ogyū Sorai, a great thinker in the Edo Period and founder of the Sorai School, of the annotation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based on An Interpretation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Owing to such wordings as 'Preface to a Collection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book and 'End to the Interpretative Volume of the Collection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National Diet Library of Japan mistook it as The Interpretative Volume of Du Fus Poetry, resulting in its sunken into oblivion. In the past when the scholarly world dealt with the distribution and reception of Du Fus poetry in the world of poetry in the Edo Period, there was little that involved commentaries on Du Fus poetry by the Sorai School. Consulting The Interpretative Volume of Du Fus Poetry, and other annotated texts of Du Fus poetry and comparing their merits or demerits, this book has provided quite a few new views that can help us understand the style and thought changes of Ogyū Sorais annotation in the early years and also make up for the insufficiency of material in relation to the reception by the Sorai School, thus containing a high level of literature value as an addendum to the study of Du Fus poetry in Japan.
Keywords: Ogyū Sorai, The Study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by Prophet Sorai, Du Fu, an examination of Du Fus metrical poetry, The Interpretative Volume of Du Fus Poetry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