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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的再激情化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7017
刘德胜

  摘 要: 《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是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重要的小说之一。它的主体部分是一封书信,是以白求恩为原型的怀特大夫“写作风暴”的产物。其最大特征便是激情。后来,薛忆沩又对这篇小说进行了重写,在用词、句式、内容等方面做了很大修改,文本体量也得到很大增加。重写版不是维持、弱化或者消解原有的激情,而是将之推向更高的强度,可以说是激情的再激情化。而小说的激情书写和再激情化重写之所以能够艺术地成立,乃在于包括书写环境、诱因触媒、动力机制、体裁形式和书写内容等多种因素为之提供了坚实依据。通过挑战语言极限的重写,薛忆沩将小说的艺术质量提升到了更高的层次。

  关键词:薛忆沩;《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重写;激情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22)3-0060-08

  一、激情的书写

  《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是薛忆沩旅居加拿大之后写下的第一部作品,完成于2003年,首发于《书城》2004年第5期,被收入多种“年选”。它不但是薛忆沩的代表作,也是本世纪第一个十年乃至新文学史上重要的中篇小说之一。正因为经典性,该小说又于2009年被花城出版社收入包括有《阿Q正傳》等12部作品在内的“中篇小说金库”第一辑,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

  这部作品的人物原型是加拿大医生白求恩。他因《纪念白求恩》一文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成为众多作家的书写对象。周而复1946年创作并多次出版的《白求恩大夫》即是代表。周而复小说以对白求恩的传统评价为指导,具有明显的纪实性。而薛忆沩的小说则偏重虚构性,内容也冲破了传统评价的限制。仅从题词信息,我们便很容易察觉两篇小说的差异。《白求恩大夫》摘用《纪念白求恩》片断作为题词: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①

  很显然,周而复想要突出的是白求恩“毫不利己”的“共产主义”精神。而薛忆沩的题词是引用夏多布里昂《墓中回忆录》中的一段文字:

  “呵,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②

  这样的题词不再突出意义的确定性,而是喟叹生命的易逝性和虚幻性,不再洋溢着改造世界的乐观主义,而是充盈着悲哀与忧伤的情调,不再着眼于崇高的奉献,而是更强调记忆的虚构。两段题词正好反映两种人生观念和书写理念,代表不一样的美学精神。

  历史上的白求恩于1938年1月进入中国,1939年11月逝世。在这期间他写下大量信件,不少得到保存,但无疑也有遗失。薛忆沩便以这样的历史事实为前提,寻求“历史之外的历史”:既然信件有遗失,何不虚构一篇以假乱真的“佚信”呢?《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正是这样一篇在白求恩逝世多年后被公开的“佚信”。由“佚信”出发,小说展开了一个不一样的白求恩世界:“人们从这封信中不仅可以发现一个‘另外的怀特大夫,还能够见识一个真正高尚的人,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一个真实的人。”③“真实”一词抢占了“道德”的高地,恰恰意味着“道德”的评价并不一定“真实”。进一步,白求恩的“高尚”、“纯粹”虽然得到保留,但因为“一个有道德的人”被替代了,也相应意味着对“高尚”和“纯粹”有了不一样的理解。白求恩不再因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而“高尚”“纯粹”,而是因为“真实”而“高尚”“纯粹”。可以说,薛忆沩小说应和了八十年代以降“重写文学史”和“新历史主义”的潮流,“重写”了主流的白求恩故事。当然,小说并未像周而复那样直接使用“白求恩大夫”作为称呼,而是改用为“怀特大夫”,这也是这篇小说更具虚构性的地方之一。

  小说开篇是一段副文,主要介绍“佚信”的辗转由来。“我”的父亲是怀特大夫的翻译。怀特大夫逝世后,父亲将所有遗物交给上级,而独独留下这封他觉得对怀特大夫没有好处的书信。父亲临终前又将此信交托给“我”。信件是怀特大夫写给前妻玛瑞莲的,时间是1938年3月27日至28日深夜。书信的内容是怀特大夫的倾述,重点是以汉口到黄河五天急行军途中发生的几件事为节点,继而串连起一生:就近讲述了行军途中经历的艰险,自己与女伴弗朗西丝、传教士布朗和中国领队关于“天堂”的讨论,以及弗朗西丝在异国他乡的不幸亡故;就远则回顾了自己抵达中国之前,在加拿大、美国、苏联和西班牙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转变,特别是重温了与玛瑞莲共度的美好时光以及两人难以克服的冲突矛盾,并表达了对前妻深挚的爱;再远则谈到了自己对未来命运的朦胧预感,比如在中国大地上成为顶礼膜拜英雄后,被各种误解所包围的喧嚣以及得不到真正理解的孤寂。当下的发生、过往的经历、未来的预感,既像投石激起的水纹一样由内向外延展,又像野生的藤蔓一样紧密地交织缠绕。小说呈现出美妙精巧的叙述结构。琐碎的事件、思想的片断、喷薄的情绪热烈地浇熔于一炉。整个文本成为混然天成的整体。而激情则构成文本最大的特点和最鲜明的风格。激情是相对于理性、理智而言的。④后者表现为一种深思熟虑,冷静,克制,稳定,在现实的角度能够充分估量利弊,在思想、语言的角度尽可能以事实说话、讲究思辨和逻辑。而激情相反。它是一种生命冲动、情绪洪流,热烈,膨胀,动荡,在现实的角度往往没有充分权衡利弊,在思想、语言的角度并不依托严密推导、逻辑自洽。《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正是激情之作。是怀特大夫强烈的激情推动着该文本在短短不足一个夜晚的时间中饱满地完成。激情既是文本能够充分推进的动能,也是文本混然天成的保障,同样是打动读者的首因。小说甚至让怀特大夫现身说法,将信件描述为“感情冲动的长信”⑤、“激情的长信”⑥,将写信的过程描述为“写作的风暴”⑦。而风暴之后自然是风平浪静。最强烈的激情倾述后,倾述者往往也会获得最大的平静,怀特大夫正是如此。在整个内容的述说即将完毕时,他写到:“现在,我非常平静。这是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平静。”⑧亚里士多德的卡塔西斯既被理解为宣泄,也被理解为净化。⑨可以说,宣泄与净化是情绪的一体两面。“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这一结果的实现,也恰恰证明结果发生之前经历了“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激情”。0034B99A-E42D-4EC0-A6A1-BAAEFE328D47

  二、再激情化的重写

  薛忆沩在2010年开始对之前完成的大部分作品进行了重写⑩,也包括代表作《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重写之后,这篇小说又以新作的形式发表于《作家》2013年第9期,并且重获将近10年前的“辉煌”,再一次被收入多种“年选”。薛忆沩的修改既不是淡化小说原有的激情,也不是维持,更不是消解,而是继续冲刺,将原有的充沛情感推向更高的强度。而对这种将激情推向更高强度的现象,本文估且用“再激情化”加以概括。薛忆沩重写的“再激情化”体现在多个方面。

  一是进一步强化了情欲的书写。情欲的强化可以说是激情强化的直接反映。在新文学史上,大量的修改案例都是情欲书写的删除和弱化。共和国初期,作家因为政治压力,在文本修改时往往删除涉及情欲的地方。八十年代以来,情欲书写也是作家删改的着力点。钱钟书对民国时期创作的《围城》的修改、莫言对《丰乳肥臀》的修改莫不如此。显然,作家在写作时富有激情,而修改时因为各种考虑变得更为节制、理性。薛忆沩则反道而行。文本本来已经极富激情了,可他觉得还不够,还需要增强。但薛忆沩的情欲书写不像部分作家那样赤裸,那样容易触犯社会禁忌、道德伦理,而是运用隐喻。

  比如旧文有这样一句:

  “我不喜欢这种讨论。我一直不知道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箭,还是不断重复的圈。”{11}

  这本来仅仅是讨论“时间”是线性的进化还是圆形的循环,无关乎情欲。而经修改,原句则变为:

  “你还记得我们许多关于时间的讨论和争论吧。我说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箭,而你说时间是不断完成不断重复的‘圈。我记得有一次争论的结果就是你拒绝和我做爱(我当时用一个粗俗的比喻悄悄地缓解了自己的失望:我心说你是拒绝让我的‘箭射入你的‘圈)。”{12}

  再如旧文写到:

  “我的灵魂始终是你时间之圈的圆心或者你时间之箭的靶心。”{13}

  修改后文本则变为:

  “我的灵魂始终与你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你永远是渴望我命中的靶心。”{14}

  前句着眼的完全是灵魂与灵魂的关系,且作为男人的怀特是前妻玛瑞莲的靶心。后句不但着眼于灵魂,也同样着眼于肉体,且靶心翻转了,由怀特变成了玛瑞莲,更突显了男女两性之间的性征,并且用“永遠”、“渴望”等词突出女人对情欲的焦渴,相应也突出写信人怀特对情欲的焦渴。

  二是进一步增加了排比的功能。重复叠沓是薛忆沩善于运用的修辞术。在修改过程中,他将这样的修辞术作了更加突出的运用,甚至有时将之推向极致,从而出现了“修辞的强迫”,或者也可以说是“强制书写”。《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修改同样加大了排比重复。比如小说旧文写到:

  “你是我暴躁的性格与悲观的情绪的最大受害者。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那样深情地爱着你。伤害也许是爱情的最真实的身份。”{15}

  修改后文句变为:

  “我接受你带给我的这种‘不幸,因为你是我的暴躁性格和悲观情绪的受害者(其实我自己不也是一个受害者吗?),更因为我爱你,深情地爱你,疯狂地爱你,宿命地爱你,不得不爱你……伤害也许是爱情的属性,或者说是爱情的需要。”{16}

  同样表达“我爱你”,薛忆沩在修改时不断进行重复强调,并且在“我爱你”三字上变化地使用“深情”、“疯狂”、“宿命”等各种修饰,既强化了“我爱你”的情感表达,又扩展了“我爱你”的内容层次。这独白式的呼告略似《洛丽塔》的开端:“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17}这排比重复的表达后面其实是生命的激情。

  再如,旧文有这样的句子:

  “我记得在底特律的时候,你经常在半夜惊醒,跪在我的身边,用你迷惘的目光注视着我,直到最后惊醒我。”{18}

  而修改版则在其后增加了这样的内容:

  “亲爱的,你无声的注视可以将我从熟睡中惊醒,你知道你有多么疯狂吗?你知道我有多么疯狂吗?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疯狂吗?……”{19}

  前妻目光的强悍程度得到修饰,两人半夜醒来后情欲的疯狂得到展示。在这里,情欲书写的强化是以排比的增加而达到的。

  三是进一步突出了疑问的意义。怀特的人生追求之路同时也是一条布满疑惑的道路。有困惑、有疑问才会去探询、追逐、寻找答案。追求和困惑总是道路的一体两面。白求恩不远万里前往西班牙,又不远万里奔赴中国,这样在不同大洲之间远程调度,是另一种“万里长征”,是疑问之路与寻找之路。而这封倾述的长信即伴随了他大量的提问、质问和设问。这些不断出现的疑问增强了小说的情绪程度。全文因疑问的密布彰显了生命喷薄的激情。可以说,疑问是生命力的象征,也是一种巨大的动能。《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同样充斥各种疑问。而在修改中,薛忆沩进一步增强了疑问的表达,从而让怀特大夫的生命激情得到更大的彰显。

  比如刚才提及的三个“疯狂”之后,小说进一步写到:

  “现在,我仍然能够感觉得到你那深不可测的忧伤。那忧伤到底源于什么?那连如此疯狂的爱都不能驱散的忧伤到底源于什么?”{20}

  而旧文仅仅是平淡的一句:

  “现在,我仍然能够感觉得到你那深不可测的忧伤。”{21}

  也就是,那两句关于“忧伤”的疑问是小说的增加。与疑问的增加相关,薛忆沩在修改时还会增加对疑问的回答。特别具有突出效果的是掷地有声的否定。

  比如小说谈到一样来自西方,但思想截然不同的怀特、弗朗西斯和布朗,居然不可思议地一起走在中国乡间同样一条路上:

  “我们三个来历如此不同的人,走在同一条乡间的道路上,走在同一支毛驴拉动的平板车队中,这好像是‘上帝万能的证明。”{22}0034B99A-E42D-4EC0-A6A1-BAAEFE328D47

  而修改后内容则变为:

  “我们三个来历如此不同的人,居然来到了同一个古老的国度,居然走在了同一条乡间小路上,以及同一支由毛驴拉动的平板车队……这也许是‘上帝的设计?不,我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这是精致的安排。”{23}

  修改的内容在一个疑问之后紧接着一声“不”,紧接着一句“我不相信”。疑问增强了情绪的表现力,而对提问的否定则同样富有强化情绪的效果。

  四是进一步深化了词语的强度。词语是有情绪强弱之分的。旧文有这样的句子:

  “它是虚无,又是一切。它也许是一张床。它也许是一种光泽。它也许是一段文字。它也许是一个瞬间。”{24}

  修改后则变为:

  “它是虚无,又是一切。它也许是一张床。它也许是一束光。它也许是一段文字。它也许是一个瞬间。它也许是一阵痉挛……”{25}

  一方面,修改的版本增加了排比的长度,另一方面则是增加了词语的强度。“光泽”改为单音节的“光”,“一种”改为更具集中性的“一束”。薛忆沩的写作很注重朗读的效果:“朗读是我自己写作过程中的最后一道工序。”{26}而他在修改时明显注意到原文朗诵效果的缺陷。“一种光泽”到“一束光”的改动,不但与之前的“一张床”形成形式的对称,更是瞬间增强了声音的力量感和弹性感。这让人想到常被提及的郭沫若《屈原》的一处修改,即“你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改为“你这个没有骨气的文人”。一字之差,强度是不一样的,语感是不一样的。薛忆沩将语音与语义联系看待:“语音的和谐往往直接导致了语义的精确。”{27}如果这是成立的,那么薛忆沩的修改在加强情绪的同时也让语义更加精确了。

  再如,在小说结尾处,怀特大夫希望也听到玛瑞莲的声音。旧文如此写到:

  “我仍然想听到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从来并且永远,就像在记忆中的那些幻影般的夜晚你告诉过我的那样。这么多年以来,你的幻影一直呵护着我脆弱的生命。”{28}

  而新版本则改为:

  “可是我仍然想听到你同样的倾述:‘我是你的,从来都是永远都是。通过这近乎绝望的倾述,记忆中的幻影与生命融为了一体。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吗,一直是你的幻影在呵护着我脆弱的生命,我幻影般的生命……一直是。”{29}

  改动的句子既增加了疑问“你知道吗”,也增加了重复“从来都是永远都是”,同样也改动了词语,比如将“告诉”改为“倾述”。两词相比,“告诉”更趋向于平淡、冷静,代表的是自居于描述对象之外的零度书写,而“倾述”则显然更加富有情绪、更加具有沉浸感,是将自我投入到描述对象的非零度书写,是抒情。更何况在“倾述”一词之前还增加了“近乎绝望的”这样的修辞,用词的强度骤然上升了不止一个层级。在这处修改中,薛忆沩本人对文本的感觉和认知正在发生变化,那就是这封信不应该是有所保留的“告诉”,而是倾尽所有、和盘托出的“倾述”。“告诉”既不符合怀特大夫的书写处境,也不符合怀特大夫期待玛瑞莲回信的心理诉求。“倾述”才是合适的,只有“倾述”才能准确标识怀特大夫的真实境遇,也才符合他的真实诉求:由于“我”是倾尽所有的“倾述”,因此也“想听到你同样的倾述”。修改表明薛忆沩对文本的定位变得更加清晰和精确。

  当然,薛忆沩在激情基础上的再激情化重写并不只是通过以上途径,比如此外他还进一步增加了感叹,还进一步延展了呼告式的独白。由此,《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体量得到很大的扩展。书信是怀特用同样一个夜晚相同的时间写成,体量的再次增加更表明怀特大夫更强烈的写作激情。再激情化的重写途径也不是截然分割的,经常是以混杂、组合的方式存在于修改的文本里。就如刚才所分析的由“告诉”到“倾诉”的案例中,重复的使用、疑问的增加和用词的更改是同时具备的。《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不是一篇体量巨大的文本,却无疑是一篇多样、丰富的大文本,疑问、重复、混乱、叹息、隐喻、争论等等内容统摄其中。这无疑是生命激情的风暴,是语言激情的漩涡。

  三、激情成立的理由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激情书写和再激情化重写是否合理,是否可以艺术地成立?如果激情和再激情化无法找到成立的根据,那么便是失败。回答是肯定的,不仅激情书写是合适的,再激情化重写也同样适宜。

  首先,紧张之后松弛下来的环境为怀特大夫的激情书写提供了氛围基础。怀特大夫和整个部队从汉口出发,经过五天的急行,提前七个小时到达黄河东岸。期间,他們遭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这是紧张的行军中难得的休整,如小说所写:“我们已经到达了黄河的东岸。我们比原计划提前了七个小时。这意想不到的‘提前使我们在横渡黄河之前能够有这一段惬意的休整。而我可以利用这个空隙给你写下这封感情冲动的长信。”{30}这个宝贵的间隙不仅是在紧张之余获得的,而且还是一个安静的不被打扰的夜晚。这为写作的精神集中和情绪释放提供了环境支持。

  其次,弗朗西斯之死所带来的极大震动是怀特大夫激情书写的诱因触媒。小说的信件部分共计37个段落,其中4个段落的起始是一样的,那便是:“傍晚的时候,弗朗西丝在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袭中丧身了。”重写后的信件共计42个段落,其中3个段落的起始也是这句。而且,这个句子也是整个信件的首句。也就是,怀特大夫一提笔,首先扑入脑海的便是弗朗西丝的死亡。是弗朗西丝之死为思绪的涌来提供了第一契机。弗朗西丝之死由此成为怀特大夫思绪的“开罐器”。而当他往下写去,写得有些远了,又总是身不由己地折返,回归到对弗朗西丝之死的重申,从而再一次展开新的思绪。弗朗西丝之死既是书信展开的触媒,也是书信延展的动力,不但是第一推动力,还是持续的推动力。弗朗西丝为何如此重要?乃在于怀特大夫对她的好感,甚至有着隐忍不察的爱恋。和她跋涉在异国他乡的经历,也冷不丁让怀特大夫想起和玛瑞莲在一起的细节,弗朗西丝就像是玛瑞莲的替身和影子。而她的突然死亡自然不可遏止地引起他的极大震动。0034B99A-E42D-4EC0-A6A1-BAAEFE328D47

  再次,对玛瑞莲挚烈的爱为怀特大夫的激情书写提供了情感的动力。如同书信倾述的那样,怀特大夫对前妻是“深情地爱”、“疯狂地爱”、“宿命地爱”、“不得不爱”。这种爱几乎积淀为本能,成为一种“生理需要”:“怀特大夫说,不断地给他的前妻写信是他的一种生理需要。”{31}而这种爱又因具体对象的远离变得更加剧烈,就如怀特迷狂般自述的那样,他是一个“疯狂地爱过又被疯狂地爱过又远离了疯狂的爱的男人”,有一种“欲望和孤独”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捕捉。{32}正是爱的炽烈使得怀特大夫对与玛瑞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记忆犹新。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在他的记忆中丝毫不曾模糊和远褪,反而越发地清晰和强烈。如同弗朗西丝之死被反复提及一样,怀特大夫也反复提及底特律的那间小木屋以及那间小木屋的灯光。那是他与玛瑞莲温馨之爱的永恒象征。甚至可以說,弗朗西丝之死只是一个起点,而那永恒象征的底特律小木屋则构成目的与终点。这不光从情感的发生与情感的归宿上看出,也可以从叙述的结构看出。整个书信的开端(第一段第一句)是弗朗西丝之死,而整个书信的结尾则落脚在底特律的小木屋。最后一段写到:“还记得吗,在底特律的那张温馨的小床上,每次即将到达激情巅峰的时候,我总是要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从来都是永远都是。……”{33}作为起点的弗朗西丝之死和作为终点的底特律小木屋构成了钟摆的两个端点。整个书信的内容正是怀特思绪在两个端点之间摆荡而展开。

  又次,书信为怀特大夫的激情化写作提供了天然的体裁保障。也就是,无论是激情化写作,还是再激情化重写,都非常适应于体裁的选定。信件针对的是特定的对象,是私人性、私密性极高的一种书写方式,也是灵活度、自由度极高的一种书写方式。无论是与面对面言谈相比,还是与其他许多体裁相比,书信无疑都更容易开诚布公,从而更深度地打开生命直感的自我。何况怀特大夫的书信还是写给最挚烈热爱着的却相隔天涯、久不相见的爱人呢?当处在一种私密性的媒介中,面向一个热爱着的对象,主体很自然地投身到倾述的轨道上。如果不是这种载体、这种方式,而是另外一种,比如电报,比如面谈,怀特大夫很可能无法做到如此的敞开,毕竟电报受制于文本的规模,而面谈又受制于具体的环境、人物的性格和表达的能力等等。

  最后,戏剧性的个人际遇和生死未卜的前途为怀特大夫的激情书写提供了内容素材和想象空间。怀特大夫经过多次的思想转型,终于怀着理想踏上遥远中国的土地。和他一起踏上这块土地的是另一群理想主义者。他们似乎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理想。可是,在充满分歧的谈话中,他们发现来自不同背景的彼此依旧如此不同。这种不同通过“天堂”的讨论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对怀特大夫而言,“天堂”是玛瑞莲,是对玛瑞莲的爱,是和玛瑞莲在一起。对中国领队而言,天堂是革命圣地。革命领导中心在哪里,天堂就在哪里。对弗朗西丝而言,天堂是全身心地投入的生活。对布朗而言,天堂是宗教性的,是信仰上帝的灵魂永久居住的场所。这思想的碰撞和激荡显然有助于怀特大夫思绪的敞开。激情写作也就水到渠成。进一步,激烈交锋的同行人很快有了不同的去向。讨论“天堂”的弗朗西斯已经告别“天堂”,或者去了“天堂”。而布朗则去了一所坐落在兵荒马乱小镇的教堂,生死难料。在这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怀特大夫也同样强烈地感到前途的生死未卜,感到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他在描述造成弗朗西丝之死的原因时总是强调那是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袭。死亡是那么容易,也那么偶然,谁也无法预知。正是如此,怀特大夫在写信时总是感到眼下所写之信便是一生的最后一封:“最近每次给你写信,我都觉得自己写的是最后的一封信。现在,这种感觉似乎更加强烈……”{34}可以说,怀特大夫眼下所写之信便是一份匆匆草拟的遗嘱,不仅来不及细密地反思,甚至也完全可能来不及完成。正是这种遗嘱心态充分激发了他的激情。最后一封信完全可以说是怀特大夫面对死亡的一次强有力挑战。他不得不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潜能。

  也就是,不管是背景、触媒,还是动力、体载和内容,都满足特定的要求,从而确保怀特大夫的激情书写和再激情化重写得以成立。正是这一系列因素的强力激发,怀特大夫的信件具有汪洋恣肆、洋洋洒洒的风格,成了“一场语言的极限表演”{35}。甚至里面的重复、啰嗦、繁杂、混乱等也不再成为文本之病,而神奇地变身为必要的审美元素,成为这篇小说鲜明风格之所在。这些语言之病无不都是激情的标志,甚至这也为混乱的怀特大夫所直觉:“原谅我。原谅我用这种混乱的语言来表白自己。……你现在应该知道了,语言的混乱其实是激情的标志。”{36}正是这种激情让这篇小说饱含厚重的浪漫主义气息。像怀特大夫临终提及和小说题词引征的夏多布里昂,本身便是浪漫主义特别是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37}不过,《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又和一般的浪漫主义很不一样。一般的浪漫主义在主体性上过于膨胀,过于沉浸于个人情感的抒发与渲泻,而在经验的接纳和思想的提供上比较匮乏。它容易感染相对缺乏人生阅历的青年,但对于曾经沧海的成年人,则容易被视为幼稚和浮夸,不仅不让人感动,反而可能让人反感。《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则不但让人沉浸在文本的激情当中,还让人陷入到厚重的历史氛围和严肃的思想气息。小说关于“天堂”的讨论,以及涉及的一些关于“语言”、“误读”等的议论,处理不当是容易让读者感觉枯燥、游离的。但薛忆沩克服了理论介入可能的流弊。小说家的奥秘是让这些理性的讨论裹挟淹没在情绪的洪流中,让经验材料和理性探讨成为激情内容的有机成分。在此,激情避免了飘脱空泛,思想又避免了僵硬刻板,激情成为了有历史感和思想性的激情,理性则变成有生命感和激情的理性。

  除此之外,薛忆沩还巧妙地采用了一个特别的形式。它使得读者既进入了怀特那颗跳动的心,但又摆脱出来,明白这颗心已为历史的陈迹。它让读者既感受到一股澎湃的激情,又感受到一股严酷的冷峻。这是一种火冰两重天的极限体验,这个形式便是套盒结构。套盒意味着要看到具体的内容,需要打开包裹着内容的盒子。而且,得到具体的内容后,被打开的盒子往往便被丢弃了。小说的套盒结构类似于此。只不过看到或把握具体的内容后,包裹的盒子并不会被丢弃,它依然发挥着难以剥离的功能。在《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怀特大夫满怀激情的长信便是内容,而信前对信件来源的交待以及信后对怀特、领队和翻译之死的讲述所形成的封闭结构,便构成一个盒子。读者首先遭遇的便是盒子,他得到盒中内容之前,需要先拆开这个盒子。而他得到盒中内容之后,又需要关上这个盒子。怀特那颗跳动的心便被装在这个盒子中。一般的浪漫主义只是想让读者进入主体的情感熔岩,但薛忆沩将包裹情感熔岩的器皿也作为结构的一部分加以展示。套盒结构其实为情感熔岩划定了边界。读者既可入乎其中作一番情感的体验,又可出乎其外作超然的旁观。可以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既如一般的浪漫主义一样保持着强烈的情感强度,但又克服了情感洪流的肆意泛滥,既带着相当强烈的理想色彩,但又克服了常常伴生的幼稚弊病。《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具有独特的审美质感,是理性与激情的同体,是冰与火的共在。0034B99A-E42D-4EC0-A6A1-BAAEFE328D47

  ① 周而復:《白求恩大夫》,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241页。

  ②⑧{11}{13}{15}{18}{21}{22}{24}{28} 薛忆沩:《流动的房间》,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页,第351页,第334页,第334页,第333页,第337页,第337页,第339页,第332页,第352-353页。

  ③⑤⑥⑦{12}{14}{16}{19}{20}{23}{25}{29}{30}{31}{32}{33}{34}{36} 薛忆沩:《首战告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页,第150页,第180页,第180页,第152页,第152页,第151页,第157页,第157-158页,第161页,第147页,第184页,第150页,第144页,第151页,第184页,第150页,第153页。

  ④ 不少论著都将“激情”与“理性”相对,比如舒远招《理性与激情——黑格尔历史理性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法]弗郎索瓦·达高涅《理性与激情——加什东·巴什拉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徐刚《“激情”与“理性”的争斗——1950年至1970年代工业题材文学及其文学政治》(《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5期)、兰洋《理性与激情——霍布斯与休谟道德起源理论的异同》(《社科纵横》2015年第9期)等。

  ⑨ 可参见潘智彪、黄恺颖:《论“卡塔西斯”的三种解说》,《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⑩ 薛忆沩所谓的“重写”实际是“修改”。但考虑到小说家本人反复用“重写”标识自己的“修改”,因此,本文标题弃“修改”而用“重写”。但在正文中,“重写”和“修改”两词都有使用,只是用法略有不同。当着眼于整体的倾向和观念时,本文主要用“重写”;当着眼于具体的案例时,则主要用“修改”。

  {17} [美]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26}{27}{35} 薛忆沩:《薛忆沩对话薛忆沩:“异类”的文学之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页,第127页,第58页。

  {37} 浪漫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伯林说浪漫主义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个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穴,一旦进入便不可重见天日。”(昌切:《弃德而就英法——近百年前浪漫主义中国行》,《文艺争鸣》2018年第9期。)探讨浪漫主义不是本文的主题。本文涉及浪漫主义的说法也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谈论。而关于积极浪漫主义与消极浪漫主义的说法和代表人物,可参陈慧《论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洁玲)

  Passion Made More Passionate: The Re-writing of

  Last Journey to Paradise by Xue Yiwei

  Liu Desheng

  Abstract: Last Journey to Paradise,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novels of the first decade in this century, consists of letters in the main, the product of a writing storm of Dr White, based on Bethune, characterized by passion. Subsequently, Xue Yiwei rewrote the novel so that the use of words, the style of the sentences and the contents went through much change, with the textual amount also much increased. The rewritten version, instead of maintaining, weakening or dissolving the original passion, pushed it to a higher degree of strength, making passion the more passionate. The reason why the passionate writing and the more passionate rewriting could be artistically established is that many factors, such as the writing circumstances, incentive catalyst, dynamic mechanism, genre and the written contents, have provided a solid basis. Through rewriting by challenging the limits of the language, Xue Yiwei took the artistic quality of fiction to a higher level.

  Keywords: Xue Yiwei, Last Journey to Paradise, rewriting, passion0034B99A-E42D-4EC0-A6A1-BAAEFE328D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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