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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导演的“摘金时代”:一种新的刻板定见的生成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8625
赵轩

  摘要: 《摘金奇缘》带来的商业成功,为新生代华裔导演创设了获得业界关注的绝佳契机。展现“中华文化圈”,塑造全新华人银幕形象,一时成为美国新生代华裔导演的固定创作范式。然而,上述导演镜头中的故土叙事已远非《喜福会》时期的乡愁难解,对美国生活方式的认同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淡漠始终氤氲其中,更多地显现出资本逻辑对文化认同的潜在约束。包括奢靡多金、戏谑自嘲乃至附庸风雅等之于华人的新型“刻板定见”正在上述影片中逐步生成。迷失于迎合本土市场而沉溺于既定叙事模式与固化人物形象的商业复制,新生代华裔导演实际上放弃了真实塑造自我族裔形象的机会。

  关键词:新生代美国华裔导演;《摘金奇缘》;刻板定见;华人形象自塑

  中图分类号:I106?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4-0107-06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博士学位教师科研支持项目“‘全球化视阈下华语电影叙事范式与现实主义路径研究”,项目编号:19XFRX024。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

  在《摘金奇缘》(朱浩伟,2018)获得巨大票房成功后的两年间,美国华裔导演陆续推出了多部表现华人新生代移民纠结于中华故土与美洲新居之间的影片。这其中有表现是否应当直陈亲人时日无多而引发文化冲突的《别告诉她》(王子逸,2019);讲述父女两代移民回归故土后最终走向和解的《虎尾》(杨维榕,2020);借富商之女回国打理家族企业而展现中国工厂的《回到中国》(丁怡瑱,2019);以及讲述华人博士之女勇敢面对自身性向而后走出父辈移民情结的《真心半解》(又译《校园情圣》,伍思薇,2020)。上述影片虽情节各异,却都在表现美国华裔生活的叙事中,显现出新生代移民的文化认同窘境与其凡俗生活背后的中西文化冲突,在以华裔阵容获得普遍票房成功的同时,更投射出包含华裔在内的少数族裔于美国主流文化中话语地位的潜在变化。而随着华纳兄弟公司投资的《摘金奇缘》续集《中国富豪女友》确认定档2021年①,以及网飞公司(Netflix)亚洲战略“精准本土化扩张”的如火如荼②,美国华裔导演似乎迎来了全球影视资本竞相瞩目的“摘金时代”。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上述一些影片引进中国后却屡屡遭遇票房口碑滑铁卢③,出演《摘金奇缘》与《别告诉她》的华裔女星奥卡菲娜获得2020年度金球奖更遭致中国网友的群嘲,大部分观众认为,相貌并不出众的奥卡菲娜或许更多地迎合了西方人对华人女性的刻板印象④,即便此时的华人银幕形象已不再是“黄柳霜”式的性感恭顺甚或是“傅满洲”式的邪恶奸诈,但好莱坞电影之于华人的刻板定见(stereotype)依旧存在。在此意义上,细读上述華裔影片,祛除资本全球化对影像文本蕴含之文化心态的遮蔽,于当前的国际经济政治新格局下,重新审视文化交流文本之后的潜在文化秩序,无疑颇具现实意义。本文即着意于通过对上述影片内在叙事结构、地域文化空间以及华人形象自塑等方面的分析,勾勒影像文本投射而来的潜在文化逻辑,并探究身为第二代移民的新生代美国华裔导演的文化心态与身份认同。

  一、“闯入者”的接纳与往返性叙事

  虽然《摘金奇缘》讲述的美籍华裔女教授为新加坡富商之子垂青,并最终进入豪门的俗套故事被许多媒体评论为华人世界的现代版“灰姑娘”,但其内里结构,实则更多地呈现出一种“闯入者”被在地传统接纳的原初叙事构形。出身卑微,靠自身努力获得教授职位的主人公朱瑞秋,在步入新加坡富商门庭的伊始就被男友之母——家族的女主人视之为美国价值观的典型代表,而自己放弃学业照顾家庭只能是主人公眼中愚昧守旧的表现,故而即便朱瑞秋与男友一家均是黑头发、黄皮肤的炎黄子孙,但在男友母亲眼中,这位由美洲大陆“闯入”自家豪宅的不速之客,无疑是崇尚个体奋斗的“美国梦”的现实践行者,其成功本身即相悖于依靠家族富德荫庇子孙的文化逻辑,作为抛头露面的女性更有违华人家庭伦理,进而有了几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意味。

  姑且不论封建保守的家庭观与背靠家族荫庇子孙的行事逻辑是否能够概括当下华人世界的文化理念。结局中朱瑞秋以退为进,最终获得男友家长接纳,钓得金龟婿的情节设置,却完全可以读解为美国价值观在华人世界的隐形胜利。富于反抗意识与冒险精神的女主人公,精心挑选衣饰、大胆与公主攀谈,其在上层社交场合的巧妙周旋,更类似于一个白人殖民者在华人“资本丛林”中的淘金历险。有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远赴香港面见范柳原是遗传了父亲的赌徒血脉,朱瑞秋的成功结局,在呈现一个伊阿宋盗取金羊毛并获得美狄亚爱情之古老叙事范式的同时,实则仍旧延续了一种西方冒险者在富庶的东方,凭借勇敢与意志,最终获得财富的世俗神话,这也“暗示了在东西文化冲突中影片对西方文化的选择与偏好的价值取向”⑤,而朱瑞秋所代表的往返于美洲大陆与中华故土的新生代移民,早已不再具备父辈的文化乡愁,更多呈现出对新兴资本的歆羡与达成自我实现的强烈意愿——一种西方式的人生观。

  这一潜在叙事模式在《回到中国》一片中有更加清晰的显现,华人富商之女李萨莎原本凭借家庭资助在美国养尊处优、纸醉金迷,因为父亲忽然切断其经济来源,则不得不“回到中国”,打理家族企业——一家位于深圳的玩具厂。女主人公的行为驱动力完全是资本的逻辑,并不具备任何东方式的伦理亲情。然而,吊诡的是,原本在美国游手好闲的富家女,忽然成为位于中国之家族企业的救赎者。影片借女主人公的返乡之旅,不遗余力地“揭示”或者说夸大着当下中国存在的诸如血汗工厂、山寨产品、民工子女入学难、网络屏蔽等种种社会问题,而后则以女主人公推进产品创新研发、改善工人伙食,并捐资为职工子女建立幼儿园为这一阴郁的“中国风情画”加上圆满结局。此刻作为“闯入者”的来自美国的华人富家女,甚至有了救世主的意味,其被“接纳”的过程中充斥的西方文化优越感与心理代偿机制似是昭然若揭。

  《真心半解》虽然将叙事空间停留在封闭的美国小镇,其间也并没有新生代移民往返于美国与中国的情节,但是影片仍旧演绎着“闯入者”的接纳叙事,只不过较之上述两部影片,这一“接纳”过程是反向的。影片主人公楚艾莉——一个出生于中国徐州、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女中学生,面对父辈的生活窘境——母亲的离世,无法融入美国生活的父亲因事业受阻而一蹶不振,勇敢地肩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以为同学代写作业的方式赚钱养家,并最终坦然接受自我,走出小镇,奔赴心仪的院校求学。原本被同学嘲笑中文名姓的主人公,在毕业晚会上的一曲吉他伴唱,终于换来了同学的接纳,美国在地文化的强势地位也因之加以强化。可以说,这一人物弧线完全走出了初代移民生活的阴影,尤其是对照于在中国取得博士学位的父亲因为讲不好英语而郁郁不得志的情节,新生代移民被在地文化的接纳,实则再次演绎了一种美国式的成功。楚艾莉的人物弧线表现了新生代移民如何脱离既有文化传统,而真正成功地融入美国式的生活,更可视作朱瑞秋实现“美国梦”的前史。

  《别告诉她》中的主人公碧莉或许是上述影片中唯一一个秉承较为公允之文化态度的新生代移民,在母亲与国内亲戚唇枪舌剑以彰显初代移民的身份优越感,以及旅馆员工殷切询问美国生活有何过人之处的时刻,碧莉均始终坚持“承认不同、难分高下”的评判态度。影片对于东北二三线城市的真实表现,也消解了《摘金奇缘》式的戏剧化空间模式,使得这一讲述祖母即将故去的伤感故事更为真实自然。本片中有关“闯入者”的接纳叙事是最富象征色彩的,影片结尾,从祖母处习得健身吐纳之法的碧莉,在纽约大街上的呐喊声,竟然惊起了祖母家宅旁的燕子。这一衔接了美洲新居与中华故土的超现实情节,最终赋予了主人公作为家族传承者的合法身份,也是对于中华故土对新生代移民最彻底的接纳。然而,即便这一接纳叙事并未以彰显美式人生观为代价,但经由影片对于中美人生观的严肃讨论,存在于初代移民(已经不再认同中国人身份的父母)所秉承的美国生活的优越感,连同新生代移民(碧莉)所无意识固守的基于政治正确性的种族平权意识,仍旧醒豁地宣示着美国价值观的强势在场。

  与此同时,上述影片中的华人富豪形象,往往也只能屈从于美国价值观,朱瑞秋征服了新加坡的“Old Money”而步入豪门,碧莉的国内亲戚在争辩中被母亲呛声抢白,一向冷漠的父亲也被李萨莎感化而开始善待工人。加上《真情半解》中父亲不被重视的中国博士学位,与《虎尾》中刻意再现华人初代移民的拮据创业生活,均可视作影响文本对美国本土观众心理受挫的一种变相抚慰。故而,即便上述影片较为真实地展示了中国作为新兴经济体的发展势头,以及华人作为新兴富裕阶层的全面崛起,但潜隐于“闯入者”的接纳故事背后的始终是美国生活方式和文化逻辑的胜利。

  二、影像空间与资本轨迹的追溯

  存在于“闯入者”接纳故事背后的,还有新生代移民当下新居与中华故土间的经济差异。經济地位的悬殊实则构成了“闯入者”接纳叙事的阻碍,母亲与表姑之间源于中美经济状况变化的争执,正是碧莉融入东方式家庭身份过程中的困惑;朱瑞秋与男友“门不当、户不对”的根本原因除却自己的私生女身份,更多地源于其来自纽约布鲁克林——一种并不显贵的经济出身;李萨拉被父亲切断经济来源,不见容于家庭,恰也源于自己缺乏推动资本增殖的能力。

  不同于《喜福会》(王颖,1993)、《少女小渔》(张艾嘉,1995)等上世纪华人移民电影所投射出的中美经济格局,新生代华裔导演镜头中的美国早已不再是资本主义的天堂,而基于全球一体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中国以至南洋一带华人文化圈的发达城市影像,也已借互联网的传播而为全球观众熟知。《摘金奇缘》中朱瑞秋感叹于新加坡机场的现代化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旧破败的肯尼迪机场,这恰恰是一个资本增殖过程中后来者居上的隐喻。并且,促成新生代移民往返于美洲中华的真正诱因,正也是资本的内在驱动。《回到中国》中,李萨莎被迫继承深圳的家族企业,最初仅是为了赢回自己的信托基金;而朱瑞秋的“摘金之旅”或许一开始并无追逐金钱的意蕴,但在得知男友豪门身份之后,朱瑞秋顶住重重压力的冒险之举,捍卫的也并不仅仅是自己从不服输的尊严;即便是渲染中国式家族亲情的《别告诉她》,也刻意强调奶奶为长孙的婚礼大操大办,并以金钱的形式直接救济在美国付不起房租的孙女碧莉。可以说对于中美经济地位的重新勾勒,是美国新生代华裔导演影片中最为醒豁的特征。

  “城市社会的物质再生产有赖于在一个非常集中的地区实现空间的不断再生产。”⑥正是基于对华人世界经济生产的刻意关注,上述影片的城市空间构形,一方面不遗余力地表现华人世界的富庶繁华,另一方面更遵循着资本流动的路径,以空间的生产勾勒着华人世代崛起的经济轨迹。《摘金奇缘》几近梦幻式地表现了新加坡、香港、上海等摩登都市的奢华,男友家族隐匿于新加坡林间的豪宅、好友林佩一家模仿特朗普风格的奢华家居,均使得朱瑞秋的南洋之行充斥着资本的自我展示;《别告诉她》中东北二三线城市大兴土木,拆旧建新的城市空间改造,则更多地表现着摩登都市的形塑过程;《虎尾》甚至在结尾处哀悼了即将在空间中被抹去的记忆还原点——初代移民的祖宅,即便这是两代移民最终走向和解的诱因;尤其是直接对比深圳、香港的《回到中国》,主人公向往香港的奢华而为深圳劳动密集型产业的生活样态感到不适,正是在感叹于华人世界经济腾飞的同时,更明确地表达出对资本增殖过程中伦理失范的保留态度,虽然这一认知仅是新生代移民导演基于有限信息的想象。

  这实际上也构成了上述影片的另一重悖论,亦即本身意在表现华人世界在地性的城市影像空间,最终却因影片追溯资本增殖轨迹的莫名热情,令影像空间的展示让位于资本自身的展示,或者说,不同于以往美国华裔导演对于华人国族文化风物的关注,此时新生代移民导演基于国际经济格局的变化,将影片的关注点转移并局限于华人世界的资本流动与经济生活。这均使得上述城市影像空间沦为一种“无地域空间”,即“某些超越文化和地域特质(translocal)或被抽去原地域或文化因素的空间符号,此类空间的突出特征乃是其‘可移植性,……能够超越于原空间的含混指说关系、经‘移植后被异地域文化所消费。”⑦

  《摘金奇缘》中源自香港、上海、新加坡及至南洋小岛之上的资本盛宴,无疑形塑了一种可以代换于任何国族的奢华影像。而《别告诉她》展示的建设中的二三线城市,《回到中国》中作为资本增殖起点的中国工厂,连同《虎尾》中破旧的祖宅,在构成资本增殖过程不同时间样态的同时,也湮灭了上述空间影像原本应当具备的在地性特征。故而,《摘金奇缘》中华人富豪家庭包饺子、赏昙花以及会馆中的麻将牌局,《别告诉她》中家族扫墓祭祖时的繁琐仪式,乃至《虎尾》中对台湾生活的惊鸿一瞥,作为上述影片为数不多的中华民俗影像,已经无从吸引西方观众的目光。在摩登都市影像构成的有关中华泛文化圈的想象之中,对于华人世界经济优势的“耿耿于怀”最终代替了对中华民俗影像的消费欲求,成为此时美国新生代华裔导演不得不去迎合的普遍观影期待。

  三、突围/融入:作为策略的华裔形象自塑

  同是在2018年,一部由华裔影人主创的好莱坞电影《遇上中国女孩》(柴大卫导演)与《摘金奇缘》一并于暑期档上映。虽然这部影片极力强调其间的中国元素,英文片名甚至索性命名为“Siji: Driver”,将汉语音译与英文单词平列并举,其迎合时下热点的用心不可谓不醒豁,但影片讲述的白人司机于偏远街区勇斗华人黑帮,解救偷渡而来的华人卖淫女的故事,依旧渲染着空间断裂性、戏剧化与性感化的所谓“异国情调”⑧,只可说是固执地延续着白人殖民者的旧梦。影片最终湮没于《摘金奇缘》票房成功的光环之下,似也不难想见。类似好莱坞影片的存在从一个侧面投射出,包括《摘金奇缘》在内的新生代美国华裔导演作品实则很难被认定具备真实展现华人世界的创作自觉,在电影市场规则的约束之下,大部分华裔导演往往游走于独立电影与商业类型电影之间。《摘金奇缘》导演朱浩伟即曾指导《惊天魔盗团2》(2016)与《舞出我人生3》(2010)等知名商业片;《虎尾》导演杨维榕则指导过美剧《无为大师》;《别告诉她》导演王子逸更在近期受邀指导漫威电影《永恒族》⑨。深谙电影市场规律,在国族身份上更显现出“漂浮性”的新生代华人移民导演,早已不再认同祛除殖民偏见、真实展现华人生活乃至让世界了解东方的宏大叙事。为了在好莱坞真正立足,“必须在专业、体系、文化价值观三重问题上都与主流保持一致”⑩。《摘金奇缘》横空出世之前,新生代华裔导演往往以“主流社会身份与边缘情感故事的并置”作为一种“叙事策略”{11},而《摘金奇缘》之后华人影像的大量涌现,则显现出上述导演在好莱坞电影生产模式中的突围意愿,他们对华人世界的影像展示,以及对华裔形象的塑造,也仅是上述突围意愿指导下的一种叙事策略。《摘金奇缘》的票房成功,以及后续影片的应接不暇,恰恰是这一叙事策略的屡试不爽。

  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在秉承着美国式人生观的朱瑞秋、李萨莎以及碧莉等新生代华人移民,以冒险家的姿态闯入华人资本的“丛林”,几经波折最终被华人在地文化所接纳,非但满足了美国观众执拗的文化优越感,更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类型叙事策略。与这一策略相联系的,则是充斥于上述影片中的一种戏谑化的华人形象自塑。

  首先应当明确的是,新生代美国华裔导演对于华人形象自塑实则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这一方面体现在起用为数不多的好莱坞华裔演员,使得银幕之上的华人形象严重同质化。奥卡菲娜在《摘金奇缘》与《别告诉她》中的演出即属一例,而知名华人影星马志(又名马泰)则接连出演了《别告诉她》《虎尾》以及近日饱受争议的新版《花木兰》(妮琪·卡罗,2020),而《回到中国》《真心半解》《摘金奇缘》更是直接起用香港电影黄金年代的代表性影人吴耀汉、邹兆龙、杨紫琼,以期在美国本土观众群中找寻有关华人影像的记忆还原点,这在充分调动影片票房号召力的同时也逐步堕入了一种形象自塑层面的惰性表达。另一方面,与早期好莱坞用白人演员扮演陈查理、傅满洲,以及使用“中国和日本演员交替来扮演中国角色”{12}的作法如出一辙,上述许多影片大量起用非华裔演员演绎华人角色。比如《回到中国》的主演安娜·阿卡娜号称有包括日本、夏威夷、菲律宾在内的8国血统,其中却唯独没有中国,而《摘金奇缘》的男主角亨利·戈尔丁也是并无华人血统的马来西亚裔演员,饰演新加坡华人富商之女的水野索诺亚则是英日混血。在域外学者看来,美国银幕上这种吊诡的少数族裔形象塑造至少蕴含着三个层面的羞辱,亦即“a. 你不值得自我表现。b. 你的群体中也没有人能够表现你。c. 作为电影生产者的我们也根本不在乎你愤恨的感觉,因为我们有力量,而且你对我们的做法没有任何办法。”{13}

  与此同时,即便更有表述欲望的戏谑化形象自塑也主要地源自对族裔身份的自我调侃。出演上述影片的许多演员,大多以脱口秀表演在美国演艺界崭露头角,及至受到社交媒体的普遍关注。比如上文提及的奥卡菲娜,客串出演《摘金奇缘》的欧阳万成,均有自己较为固定的脱口秀演出节目,而知名华裔脱口秀演员黄阿丽也在近年推出了全亚裔阵容的喜剧片《两大无猜》(纳卡那驰·韩,2019),其间对于华裔乃至当下中国经济政治均有插科打诨的处理。可以说,华裔演员较为固化的戏谑式形象,无形之中被美国本土观众先入为主地带入到观影过程,而上述演員塑造的角色,也基于制片方的市场预期,每每因袭着他们在脱口秀演出中的滑稽形象,难以有所突破。奥卡菲娜在《摘金奇缘》等一众影片中塑造的浮夸式形象,恰也是中国观众不愿接受其在《别告诉她》出演严肃角色并获嘉奖的原因之一。

  自我调侃虽然不可等同于无原则的自轻自贱,但这往往是美国少数族裔在成长过程中应对白人主流话语霸凌的一种自我保护。类似黑人族裔的嘻哈装束与特定手势已成为美国文化以及好莱坞电影中屡见不鲜的固有元素,美国华裔极富自嘲精神的滑稽表演,正在逐渐形成当下好莱坞电影中较为固定的华人角色形塑模式。与此同时,奢侈多金甚至冷漠无情的“暴发户”形象也逐步成为一种被美国观众接受,而为好莱坞加以不断复制的新的刻板定见(stereotype)。《回到中国》中依靠“血汗工厂”起家,娶妻无数的富商父亲,《摘金奇缘》中奢侈多金而又庸俗滑稽的林佩一家,《别告诉她》中嘲笑美国经济地位风光不再的国内亲戚,均在这一新的“刻板定见”的生成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一环。

  對于新生代美国华裔导演而言,刻意标出自我少数族裔的特殊性,从同质化严重的种族视阈中脱颖而出,本身确实是融入美国主流话语的合理路径,以“新亚裔美国人”自居的新生代华裔导演,通过展现自己不熟悉或并不认同的中华文化,获得好莱坞资本的青睐,实则即是一种“突围”,也是一种变相的“融入”。然而,这一模式的弊端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奢靡多金、戏谑自嘲乃至附庸风雅的华人富豪形象,流于刻板生硬的同时,也明显出离客观实际,在电影的国际传播如此发达的今天,这种仅仅投合于美国本土观众的短视作法,无疑易于导向一种反全球化的民粹主义倾向而遭致其他国族观众的抵制。

  电影艺术依仗跨国资本运营完全可以为不同国族身份的导演达成影像的跨国族叙事提供舞台,凭借异质文化间的相互尊重与深刻细腻的人文关怀,李安指导的英国遗产电影《理智与情感》(1995)与赵婷讲述美国流浪者生活的《无依之地》(2020)就获得了国际性电影奖项的充分肯定。但遗憾的是,已然淡漠于中华故土而更为认同美国生活方式的新生代华裔导演,在“摘金时代”的资本狂欢中,却迷失于对本土市场的迎合而沉溺于既定叙事模式与固化人物形象的商业复制,不自知甚或刻意地放弃了真实塑造自我族裔形象的机会。在此意义上,《摘金奇缘》系列的陆续推进,究竟将以何种影像叙事策略续写好莱坞票房神话,仍须我们加以审慎关注。

  ① 《〈摘金奇缘〉原班人马再添续集!二部曲〈中国富豪女友〉将开拍!》,见八卦daily,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0570325432070889&wfr=spider&for=pc. 2018-09-03.

  ② 爱未来:《感官刺激+政治隐喻,〈王国〉开启网飞亚洲战略》,见凤凰网,http://ent.ifeng.com/c/7uspNYqg7KS. 2020-03-16.

  ③ 石嵩、李梦雨:《电影〈摘金奇缘〉中外市场表现差异探究》,《中国电影市场》2019年第5期。

  ④ 外滩TheBund:《首个金球奖亚裔影后奥卡菲娜? 被骂长得丑她用实力打破偏见》,见新浪网,http://fashion.sina.com.cn/l/fa/2020-01-07/1506/doc-iihnzhha0890888.shtml. 2020-01-07.

  ⑤ 耿钧:《〈摘金奇缘〉中亚洲景观的美式建构与呈现》,《电影新作》2019年第3期。

  ⑥ [美]沙伦·祖金:《衰落年代的空间与符号》,陈静译,见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9-400页。

  ⑦ 孙绍谊:《“无地域空间”与怀旧政治:“后九七”香港电影的上海想象》,《文艺研究》2007年第11期。

  ⑧ [法]巴柔:《形象》,孟华译,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页。

  ⑨ Christine Dinh, Updated Marvel Studios Releases Included Newly-Announced Captain Marvel 2. https://www.marvel.com/articles/movies/updated-marvel-studios-film-releases-includes-captain-marvel-2. Apr 3, 2020.

  ⑩ 余莉:《好莱坞创作资源的纳新与融合——以新生代亚裔移民导演群体为例》,《当代电影》2020年第7期。

  {11} 崔军;《“新生代”华裔美国导演电影研究》,《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12} [美]陶乐赛·琼斯:《美国银幕上的中国和中国人》,邢祖文、刘宗锟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47页。

  {13} [英]罗伯特·史达姆:《文化研究与种族》,郭霞译,见陶东风编:《文化研究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页。

  Crazy Rich Asians, Directed by a Chinese American:

  The Generation of a New Stereotype

  Zhao Xuan

  Abstract: The commercial success of Crazy Rich Asians provides an excellent opportunity for Chinese American directors of the new generation to catch attention from the filmmaking world. Subsequently, showing off the Chinese Cultural Sphere and shaping the new Chinese cinematic images have become a fixed creative paradigm for them. The problem is that the narration of the native homeland in the camera of the director mentioned above is no longer the nostalgia of The Joy Luck Club as it contains identification with the American ways of living and an indifference to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ll the more revealing the potential restrictions the logic of capital puts on cultural identity.New stereotypes, such as the rich, the funny, the self-deprecating and the arty-farty, are all emerging in the likes of the film described above. Lost in the adaptation to the local market and addicted to the commercial reproduction of fixed narrative modes and stereotypical images, Chinese American directors of the new generation have already given up on the opportunity to render a real shaping of their own ethnic images.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directors of the new generation, Crazy Rich Asians, stereotypes, self-shaping of Chinese American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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