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初版、再版和增订本及散文集《流言》的封面,皆由张爱玲设计或请好友炎樱绘制;20世纪70年代张爱玲定居美国期间又为《张看》《红楼梦魇》和《流言》亲自设计封面。张爱玲书籍的封面充分呈现出简约鲜明的配色、意蕴深远的构图和惘惘不安的意境,书籍封面恰切地阐释与象喻了书中内容,呈现出图文相映的艺术效果。通过对张爱玲书籍封面的图文关系研究,深入探究张爱玲在文学创作成就之外的艺术涵养。
关键词:张爱玲;封面;配色;构图;意境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9)1-0082-07
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以一支秀笔创造了盛极一时的海上传奇,在孤岛时期出版的小说集《传奇》刚面世便洛阳纸贵,散文集《流言》也风行一时。《传奇》和《流言》的畅销自然得益于作品内容的深刻隽永,但与书籍封面所蕴含的艺术内涵也分不开。从更广泛的角度而言,书籍的封面、插图与内容等都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共同构成作品的整体。书籍封面起着引领读者进入阅读的作用,其所呈现出的艺术特色和书卷气息,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读者对作品的直观印象甚至是初步评价。书籍封面画不仅是一幅独立的艺术作品,更与书中的内容息息相关,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内容的阐释和象喻。现代作家中对书籍封面有自觉意识者不多,能亲自设计封面者更少,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传奇》初版、再版、增订本和散文集《流言》封面皆为张爱玲亲自设计或请好友炎樱绘制,20世纪70年代张爱玲重操旧业又亲自为《张看》《红楼梦魇》和《流言》设计封面。这些书籍封面在配色、构图和立意方面都流露出卓杰的艺术涵养,也反映出张爱玲对于清装的挚爱情怀、俯仰自若的处世哲学和小说人物在乱世中惘惘不安的心态,呈现出融洽的图文相映效果。
一、简约鲜明的配色
封面又称书衣、书封和封皮,它是“内容意义的象征。这仿佛是书的序文”①,好的封面“可以引起买书者的注意;可以使有书者因爱惜封面而加分并保存本书;美的封面可以使读者心怡气平,容易消化并吸收本书的内容以及传播美育”②。人们视觉的第一印象往往来自于色彩,“色彩对视觉刺激的印象比事物的其他因素如形状、质地等更为深刻,更为迅速,它不需要任何的分析、推论,即可在一瞬间直接地、直觉地作用于人的生理和心理”③。张爱玲曾说“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④,因而在书籍封面的色彩运用方面体现出鲜明的特色。《传奇》初版面世于1944年8月15日,出版不到4日便告售罄,不久后《杂志》出版社在报上刊登筹划再版事宜并为再版本提前预售⑤。关于《传奇》初版本封面设计信息,大约半个世纪后张爱玲在《对照记》中回忆道:“我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⑥言辞间透露出封面设计的独特之处。
此书开本尺寸和装帧的别致,不能不令人惊讶。14 cm×16.5 cm的异型开本,接近于方形本了,在现代小说集中实在很少见。封面、封底和书脊清一色的孔雀蓝,连书顶都涂上了孔雀蓝。封面左半部分“传奇张爱玲著”六个黑色隶书顶天立地,再醒目不过。这样奇特的装帧风格,倒很符合张爱玲我行我素的行事作派。⑦
《传奇》是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集,书出版后她曾不无自豪地说:“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⑧多年后张爱玲以追忆的口吻道出偏爱蓝色的原因:“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我记得墙上一直挂着的她的一幅油画习作静物,也是以湖绿色为主。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⑨蓝色属于冷色系,会令人联想到海洋和湖水之类寒凉又开阔的画面,对于张爱玲而言最典型的蓝色意象便是月亮,高悬于蓝色夜空中的月亮是她小说中最常见的画面。在《金锁记》中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⑩;《倾城之恋》中“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11};《第一炉香》中“那月亮便是一團蓝阴阴的火”{12}。《传奇》初版上市时张爱玲年仅24岁,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满怀对广阔未来的憧憬,倾注于色彩上便以自己钟意的蓝色《传奇》给上海报摊开了一扇窗户。张爱玲对于蓝色的喜爱一直延续到此后的封面设计中,《传奇》增订本封面上右侧画着蓝色鬼魂般的现代女人,1978年版的《流言》封面便以湖蓝和青绿二色构成,来自于母亲遗传的色彩偏好和澄净明亮的月光化为她喜爱的蓝色留在各本书籍的封面上。
1944年9月25日《传奇》再版面世,封面由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打草稿,张爱玲再临摹,二人共同完成。在香港大学读书期间张爱玲和炎樱曾经合作绘画{13},《传奇》再版的封面画:“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吧——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14}《传奇》再版封面左上角是砖红底子,上面布满圆环和勾月,右下角是黑色底子,黑色部分向左上角凸出,边角呈弧形,看似天上的云头又似服装上的如意图案。
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物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15}
相对于《传奇》初版以黑色隶书在蓝底上题写“传奇张爱玲著”,《传奇》再版在右下角黑色部分以砖红色题写“传奇张爱玲”,初版是蓝底黑色、再版是红黑相间,二者都呈现出简约而又醒目的画面。不久后出版的散文集《流言》的封面是整版的明黄色底子,中间偏左位置以黑色线条勾勒出身穿古装的女性,右边是张爱玲亲笔的黑字签名。该封面只用了黄黑二色,黄色轻快明亮、黑色沉重严肃,黄黑二色搭配既醒目又使色彩得到恰当的调和。1946年11月出版的《传奇》增订本尽管封面构图较前三本集子更饱满,但同样只用了红蓝两色。1976年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张看》采用橙红和桃红二色,中间黑色的竖条矩形底子上以白色圆点连缀出一只睁开的眼睛。1977年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魇》在葱绿的底子上以桃红、黑色和白色描绘出众多人物脸谱。1978年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的《流言》采用了湖蓝和青绿,也是张爱玲一向喜欢的蓝与绿二色{16},像是湖蓝色的海域上漂浮着两座绿色的岛屿。严格来说,按照物理学原理,黑色和白色都不能算作颜色,因而20世纪40年代的《传奇》三版和《流言》与20世纪70年代的《张看》《红楼梦魇》和《流言》的封面实际上只使用了蓝、黄、红、绿四种色彩鲜明的颜色,在各本书籍封面上都用色简约、对比鲜明,十分清爽而醒目。“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17}橙红配桃红体现了和谐的配色原则,葱绿配桃红和湖蓝配青绿则是对照的配色原则,它们不像红配绿和白配黑般呈现出强烈的对照,而是体现了张爱玲一向推崇的类似于“参差的对照”{18}的苍凉美学原则,书籍封面的美学品味和作家的文学追求达到高度一致的协调。
二、意蕴深远的构图
构图是“艺术家为了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美感效果,在一定的空间,安排和处理人、物的关系和位置,把个别或局部的形象组成艺术的整体。在中国传统绘画中称为‘章法或‘布局”{19}。张爱玲书籍封面在构图上也别具一格,展现出作家的独特偏好和处世哲学。相对于1944年《传奇》初版、1944年《传奇》再版、1976年版《张看》和1978年版《流言》简洁疏朗的构图而言,1944年版《流言》、1946年版《传奇》增订本和1977年版《红楼梦魇》的构图则更为丰富饱满,更耐人寻味。1976年版《张看》封面在黑底矩形的黄金分割线处以白点连缀成一只睁开的眼睛,这是对“‘张看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往里面张望——最浅薄的双关语”{20}传神的解读。1978年的《流言》看似蓝色的海域上漂浮着两座绿色的岛屿,海水既具流动性又传播快速,正如:“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诗?Written on water(水上写的字),是说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21}这两本书籍封面构图都与书名的寓意吻合,然而,张爱玲书籍封面中最经典的构图还是身穿清装行头面无五官处于核心位置的女性。“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22}对于无法说话的封面画而言,构图成为表情达意的重要方式。不同于丁聪、钱君匋和孙福熙等杰出的封面设计者惯用半身人物像、抽象线条或者风景画的做法,张爱玲的书籍封面多用服装来传神地表现思想内涵。
张爱玲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于1944年12月出版,书中收录了30篇散文、22幅自绘插图和3张单人照片。《流言》封面画为张爱玲的锡兰籍好友炎樱所绘,封面底色是明黄色,上面用黑色线条勾勒出一位散披头发、脸上没有五官的女子,她上半身穿着清装,下半身依稀可见是黑色的旗袍,上半身衣服领口和袖口是黑色的滚边,在右斜腰部是向外凸起的云头图案。这位身穿古装的女子占据了封面的绝大部分,身体处于封面的黄金分割线位置,因头往左偏而不至于呆板具有微微倾斜的美感。这形象俨然是炎樱为张爱玲画的个人肖像照,事实印证了这一推测,《流言》中收录张爱玲身穿旗袍的单人照片和封面画上的人物装束简直一模一样,而与这张照片相似的另一张照片后来被收录在《对照记》中,张爱玲给《对照记》中的那张照片解说道:“一九四四年业余摄影家童世璋与他有同好的友人张君——名字一时记不起了——托人介绍来给我拍照,我就穿那件惟一的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拍了几张,要换个样子。”{23}可见《流言》中的单人照片和《对照记》第42幅照片是张爱玲在同时同地拍摄的两张不同姿势的身穿清装行头的照片。张爱玲对服装素有研究,她早先在英文《二十世纪》月刊上发表的《中国人的服装和生活》后来改译成中文《更衣记》便可见一斑。张爱玲曾宣称“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24},潘柳黛评价她:“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25}张爱玲对清装十分挚爱,她经常穿着清装外出甚至参加聚会,曾因穿着奇装异服到印刷所去校稿样“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26}。杂志社在上海康乐酒家举办《传奇》集评茶话会,《杂志》报道的文章一开头便对张爱玲的着装进行一番描述:“张爱玲女士穿着橙黄色绸底上套,像《传奇》封面那样蓝颜色的裙子,头发在鬓上捲了一圈,其他便长长地披下来,戴着淡黄色玳瑁边的眼镜,搽着口红,风度是沉静而庄重。”{27}可见《流言》封面的“橙黄色绸底上套”配上“《传奇》封面那样蓝颜色的裙子”的装束让人印象深刻,堪称张爱玲具有代表性的装束。张爱玲曾登报声明打算和炎樱合伙创办时装设计社{28},她们二人皆对服装十分着迷并有独到的见解。炎樱为张爱玲的书籍做封面设计时,不像其他画家注重通过风景、线条和表情间的置阵布势,而是以女性服装作为封面构图的突出元素来体现张爱玲的审美特质并寓意书中意境。服装反映出时尚潮流和时代背景,上世纪“40年代女子的主要服装是旗袍,形成近乎一统天下的局面。除了旗袍以外,都市女性也开始大量地穿着西式女装”{29}。张爱玲却逆时装潮流偏爱过时的清装,除了为博人眼球之外{30},大概就是“煊赫旧家声”{31}的满清贵族家庭背景才有条件保留过时的清装行头,她才有可能接触和刻意讲究服装{32}。张爱玲在《更衣记》中说:“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33}古老的服装虽已蒙尘过时,但对于张爱玲而言却是快乐而怅惘的记忆。在《对照记》中谈到她对祖父母的感情时说: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34}
张爱玲对清装的态度大概也是相通的,她未能赶上清装盛行的时代,因而以“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她心中挚爱,也是她最需要的。对清装行头挚爱的怀旧心态已经融入她的血液里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清装行头是张爱玲书籍封面中重要的意象,而没有面孔的女人像则可视为作家处世哲学的映射。在1944年版《流言》封面的中心位置醒目地画着一位身着清装行头、散披头发、头部微微后仰、没有五官的女人,她那微微上扬的头部因为没有配以五官和表情,所以无法探知她是傲慢、陶醉还是遐思,但这神秘清高、特立独行的女像倒与张爱玲的单人照片神似,也与她的品行吻合。《流言》中收录的《中国人的宗教》《谈画》《谈音乐》等文章,都是作家立足于高位对抽象的宗教、绘画、音乐等进行评骘,阐述的独到而精辟的见解。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中几乎看不见风雨飘摇的政局和硝烟弥漫的战争,作家微仰着头颅目空周遭的一切,外人看不到她鲜明的态度甚至都看不清她的脸庞,她留给世人的是置身于古旧清装行头中一尊空洞神秘的面影。胡兰成在《杂志》1944年第13卷第2期上发表《评张爱玲》一文所配插图,便是《张爱玲自画像》,张爱玲描绘的自画像正巧也是一幅上身衣衫下身短裙、散发齐肩、沒有五官的女性剪影。苏青评价张爱玲“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35}。胡兰成说:“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36}张爱玲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成长过程中又有着传奇般的经历,加之特立独行的作风,确实常给人以高蹈遗世的印象。尽管也有《公寓生活记趣》《中国的日夜》《到底是上海人》之类表现她身为普通市民的乐趣和享受尘世烟火的文章,但她的世俗似乎并不是深入生活的对于柴米油盐的耽溺,而是隔着适当距离的观看。
《传奇》增订本封面右侧画着一位没有五官像鬼魂似的半身女人像,她未着衣装、身体呈轻盈的淡蓝色,双手交叉俯身撑在栏杆上幽幽地往里窥视。这形象好似张爱玲身为现代文明人以隐身的方式观察旧家庭的日常,近乎“张爱玲自身那种幽灵般气质的自然流露”{37}。胡兰成曾评价张爱玲的相貌:“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渺,山河浩荡。”张爱玲听后笑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38}张爱玲脸大而平坦、不够立体,却不至于怪异,在《流言》和《传奇》增订本封面上的人物像则夸张成五官全无,只剩下一张空洞的脸庞。《流言》和《传奇》增订本分别将身穿古装的女像和未曾着装的现代女鬼作为封面,她们都没有五官、面目空洞,这既与张爱玲自己的长相暗合近似作家的肖像画,又可以看作是张爱玲處世哲学的映射,具有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和丰富的可阐释性。《流言》封面是面无五官头部上扬的女人,《传奇》增订本封面则是面无五官俯身向下的女人,仰视和俯视代表着张爱玲两种生活状态和处世哲学。张爱玲既有贵族的血统和深厚的家学,又自称是卖文为生的小市民;既深受古典文化的浸润,又博纳西方文学的精髓;既眷恋俗世的食色,又信奉苍凉的美学。一仰一俯的两幅神似作家的肖像封面画是张爱玲人生哲学的象喻。1977年版的《红楼梦魇》封面以十多张或完整或局部的人物脸谱构成,戏剧脸谱和空洞脸庞都将真实的面目隐藏,起到了陌生化效果。张爱玲俯仰自若的处世哲学和“面具”性质的脸庞,或许也是她在经历了事业巅峰与低谷后远走他国、长期避世隐居的征兆。
三、惘惘不安的意境
《传奇》增订本于1946年11月由山河图书公司出版,书籍封面历来为人称道,设计者的立意与画面所呈现的意境协调一致,封面图画与小说内容相互映照。“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39}封面左上角红底反白的8个字“张爱玲传奇增订本”由金石名家邓粪翁所题{40}。封面画借鉴了晚清海派画家吴友如的仕女画《以永今夕》,《以永今夕》最早刊于1891年6月版《飞影阁画报》,后收入《海上百艳图》。画面左侧是穿着粗布的佣人手里攥着一条连着窗户的线,右侧是身穿粗布抱着小孩的奶妈和身穿华服独自玩骨牌的女主人。3位女人的发型、服饰、典型的伶仃小脚和身后的雕花胡床,都表明这是中式传统的小康家庭;与此同时,墙上依稀可辨的女像油画、堆放骨牌的三脚圆盘桌子、女人座靠的椅子,则表明西式风格的家具和艺术已经为中国家庭所接受。穿着旧式服装玩骨牌的女人,坐着的却是新式的桌椅,这幅画本身是置于传统家庭与现代文明的对照之中,传统与现代共处并存。
《传奇》增订本封面对《以永今夕》进行了创造性的借用,去掉了左边坐着的女佣,保留了右边抱小孩的奶妈、玩骨牌的女主人和她们身后的栏杆,同时又有所改动,高腰搪瓷痰盂的位置从左侧移到了右侧,添加了缀有中国结的宫灯用来代替原来墙上的半身女人油画,左侧栏杆上增加了一位散着齐肩中发脸上没有五官、全身淡蓝色的幽灵似的双手交叉撑在栏杆上俯身向里窥探的现代女人。封面去掉了原先画面中突出的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的对比,而意在将传统家庭“置于现代人的审视之下,画外探着身子的女郎,正有这种隐喻。这种拼接,使历史感与现代感获得某种沟通”{41},也更突出了女性以鬼魂身份在场其实是“缺席性”的观看,增加了画面的张力和紧张气氛。改动后的画面形成了更为鲜明的对比,左下角是精细写实,右上角是虚笔写意;左下角是悠然的日常家庭图景,右上角是孤独的一缕鬼魂;左下角是繁复绵密的构图,右上角是简约单一的线条;左下角是已经融入中西文明的家庭,右上角是对家庭里中西文明融合的观看。该画面象征了当时新旧杂陈、纷繁复杂的社会状况,这样的一幅图画作为封面呈现出强烈的对比,鬼魂似的现代人在偷窥处于新旧过渡时代的旧式家庭,鬼魂窥探屋内人,读者则在窥视鬼魂,构成了二重观看。张爱玲说:“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42}这种不安正是来自于特定时代里新旧交替和冲突造成的氛围。封面与内容密切关联,将书籍封面与书中内容结合而言或许更能明了作家的意旨,正如贡布里希所言:“如果把形象孤立起来,切断它所处的前后关系,这些形象中没有哪个可以得到正确的解释。”{43}《流言》和《传奇》增订本都出版于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前者处于“孤岛”时期,生存环境的恶劣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后者是处于国内战争期间,生活的艰难性也是可想而知。张爱玲并没有与左翼作家一同以笔为枪,更不像汉奸文人媚颜屈膝,即使面对文坛前辈傅雷先生对小说《连环套》的批评,也没有一味地谦虚而以《自己的文章》给予回应{44},她坚持写出这些在新旧过渡时期中难以适从的“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45}。《传奇》增订本出版于1946年11月,这期间张爱玲赴温州看望胡兰成却目睹胡兰成又有新欢在侧,她自己也被攻讦为文化汉奸,婚姻与事业前途未卜,《传奇》增订本封面中透露出的不安意境多少有作家自况的意味。
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不管在动荡不安的枪林弹雨中仓皇逃命,还是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患得患失,总之在“这就是乱世”{46}的时代中惘惘不安。《倾城之恋》中离婚回娘家住的白流苏和华侨富商私生子范柳原在相互试探中疑虑不安,只有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港战才让他们二人终于获得了一点真心。《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为生活所困投靠姑母却沦为替人弄钱弄人的工具,在农历年三十热闹的新春市场她感到“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47}。《传奇》增订本在原先的基础上增加了《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5篇小说。《留情》中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米先生和曾经一同在海外留学的结发夫妻劳燕分飞,米先生另娶寡妇淳于氏,婚后夫妻二人虽算恩爱却也不免相互猜疑嫉妒;《鸿鸾禧》中的娄太太在儿子大婚前夕因为自己样样都不在行只能帮准媳妇做婚鞋,却又遭家人嫌弃奚落;《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恪守传统道德的佟振保经过痛苦的内心挣扎还是放弃了具有西方风情的王娇蕊,最后娶了门当户对的旧式女子孟烟鹂,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幸福。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处于新旧过渡的时代,他们在社会中左右为难、在家庭里也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他们的无所适从和惘惘不安,正如《传奇》增订版封面中所透露出来的时代气氛和象征意味。
张爱玲既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学浸润,又拥有系统的西方文学背景,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出类拔萃。张爱玲的文学成就自是无需赘述,她的绘画功底亦不可小觑,她自幼在母亲的熏陶下对绘画充满兴趣,曾作过不少简笔画,并且亲自为自己的小说和散文绘过多幅插图。20世纪40年代的《传奇》和《流言》封面皆为她亲自设计或请好友炎樱绘制,体现出深厚的美术功底和艺术涵养;20世纪70年代张爱玲又为《张看》《红楼梦魇》和《流言》亲自设计封面,可见她对于书籍封面设计情有独钟。庄信正曾高度评价:“张爱玲是第一流画家,她画的社会众生相和为自己作品画的插图可以传世。至少在小说人物方面她比博特罗还要传神。她还擅长为杂志和自己的著作设计封面,包括晚年的《張看》和《红楼梦魇》。”{48}纵观各版书籍的封面设计都精准地体现了作家的意旨,也恰切地传达了作品的精神内涵,封面图画与文中内容达到融洽的相映效果。正是这些精致的封面设计使《传奇》为张氏海上传奇日益增辉,也让《流言》长长久久地流传不绝。
① 丰子恺:《前言》,《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钱君匋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② 闻一多:《出版物的封面》,《清华周刊》1920年第5期。
③ 李槐清:《色彩构成设计》,河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页。
④⑧{17}{18}{22}{24}{33}{39}{42}{45}{46} 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第156页;第97页;第186页;第98页;第114页;第14页;第264页;第264页;第186页;第106页。
⑤ 参见张梅:《从张爱玲〈传奇〉的畅销看〈杂志〉的宣传策略》,《编辑之友》2010年第4期。
⑥⑨{23}{31}{34} 张爱玲:《对照记:1952年以后作品》,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第6页;第82页;第47页;第57页。
⑦ 陈子善:《〈传奇〉初版签名本笺证》,《张爱玲丛考》,海豚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页。
⑩{11}{12}{47} 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第;第188页;第37页;第51页。
{13} 张爱玲曾说:“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许多图,由炎樱着色。”见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14}{15}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精读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430页;第429页。
{16} 张爱玲记叙:“有一幅,我特别喜欢炎樱用的颜色,全是不同的蓝与绿,使人想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两句诗。”见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19} 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第1277页。
{20}{21} 张爱玲:《自序》,《张看红楼》,京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25}{26} 潘柳黛:《记张爱玲》,《私语张爱玲》,陈子善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第30页。
{27}{35} 《“传奇”集评茶话会》,《杂志》1944年第13期。
{28} 报上刊登:“张爱玲将与其文友炎樱创办一时装设计社,专为人设计服装。”时装设计社最终未能成行。参见上海杂志:《文化报道》,载《杂志》,1945年第4期。
{29} 袁仄,胡月:《百年衣裳:20世纪中国服装流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14页。
{30} 张爱玲喜欢穿奇装异服。“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参见潘柳黛:《记张爱玲》,《私语张爱玲》,陈子善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0页。
{32} “满清的贵族家庭背景使张爱玲有可能接触和刻意讲究诸如衣柜、镜台、茶具、花瓶、首饰之类的室内人工细节。”参见许子东,《物化苍凉——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33卷第5期。
{36} 胡兰成:《评张爱玲》,《杂志》1944年第13期。
{37} 原小平:《中国现代文学图像论》,新华出版社2014年版,第231页。
{38} 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
{40} “龚之方与桑弧拜访当时驰名沪上的金石名家邓粪翁(散木),请他为张爱玲的集子书写‘张爱玲传奇增订本八个字。”参见张惠苑编:《张爱玲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
{41} 姚玳玫:《从吴友如到张爱玲: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40年代海派媒体“仕女”插图的文化演绎》,《文艺研究》,2007年第1期。
{43} [英]贡布里希著:《导言:图像学的目的和范围》,《象征的图像》,杨思梁,范景中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页。
{44} 在《〈传奇〉集评茶会记》中,尧洛川问:“张小姐对《万象》上所刊的批评和《杂志》上所刊的批评,以为哪一篇适当?”张爱玲回答道:“关于这,我的答复有一篇《自己的文章》,刊在《新东方》上。”参见上海杂志:《〈传奇〉集评茶会记》,《杂志》1944年第13期。
{48} 张爱玲,庄信正:《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Research into the Pictorial-textual Relationship
in the Covers of Books by Eileen Chang
Jin Yi
Abstract: In the 1940s, the covers of the first edition, second edition and revised edition of Romance (chuanqi) by Eileen Chang, as well as that of her Written on Water (liuyan), a collection of essays, were all designed by Eileen Chang herself or painted by Yan Ying, by invitation.In the 1970s while Chang was residing in the USA, she designed the covers of her own books such as Changs View (zhangkan), 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 and Written on Water. Her bookcovers have vivid but simple colour arrangements, with far-reaching spiritual overtones and a restless artistic conception, a fitting explanation and metaphor of the contents, with an artistic result of the pictures matched with the texts. Research into the pictorial-textual relationship as shown on the covers of Eileen Changs books can help explore the artistic character of Chang apart from her literary achievements.
Keywords: Eileen Chang; book covers; colour arrangements; pictorial composition; artistic conce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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