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众声喧哗的中国现代史的论述里,一些较为和缓中道的“非革命性”的声音被掩盖。本文旨在检视世界主义在中国20世纪的话语和实践,审视20世纪上半叶世界主义的公共文化在上海的形成,重新梳理并回顾上世纪两位知名作家周作人和林语堂,在应对中国当时的文化问题时,他们另类的主张被拒斥为保守落后、资产阶级、颓废迂腐。然而,借重历史的“后见之明”,我们不妨对中国的现代性多作探究,也对当时的思想家有更持平的判断和评价。
关键词:世界主义;20世纪;中国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8)6-0088-07
中國现代史的编纂一贯着眼于国族主义,在大叙述中强调中国走过自由解放、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反资本主义的艰辛历程。在众声喧哗的革命论述里,一些较为和缓中道的“非革命性”的声音,比如温和的世界主义,轻易就被掩盖。本文旨在检视世界主义在中国20世纪的话语和实践,再次审视20世纪上半叶世界主义的公共文化在上海的形成,重新梳理并回顾上世纪两位知名作家,周作人和林语堂,他们都是现代中国世界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应对中国当时的文化问题时,他们另类的主张经常被拒斥为保守落后、资产阶级、颓废迂腐。然而,借重历史的“后见之明”,我们不妨对中国的现代性多作探究,也对当时的思想家有更持平的判断和评价。
第一本阐述中国世界主义的英文著作出自美国历史学家列文森之手,《革命与世界主义:西方舞台和中国舞台》出版于1971年。此书完成于文革初期,那是中国闭门锁国、拒绝与外界互动的年代。在为此书收尾时,列文森对中国暧昧不明的世界主义发出伤感的诘问:
然而,在这波世界主义的浪涛中,中国是否已找到着岸的沙滩?那些怀抱信念登上西方舞台的知识份子,让我们看到了什么讯息?文革把这些希望的火光掐灭,结束了他们孤寂短暂的生命。他们显得无足轻重,即便已将阿施(Asch)带到上海。然而,恰恰就是他们被边缘化的遭遇,那些强加于人的限制,更凸显了他们存在的意义。①
世界主义在中国得到小众的拥戴,虽被国族主义和革命浪潮所淹没,却始终顽强地屹立在华人世界的边陲。这把声音虽不宏大,却有其贡献。据此书前言的执笔人魏斐德记述,列文森原先是构想以现代中国为对象写出三部巨著——分别为《地方主义》《国族主义》和《世界主义》。②诚然,在20世纪的中国,文化和知识的主流就是国族主义(或地方主义)和革命,乃至来自本土或西方的激进冲击。世界主义在毛泽东时代被标签为资产阶级的产物。
对于民国时期世界主义的原貌,尤其是半殖民地的上海,目前的重构工作重点有两个:其一,世界主义公共文化的涌现;其二,现代美学的推动,或谓之为超然卓群的审美。在现代中国文化和思想史考古学里,世界主义被开发,被重塑为一种另类的现代性,或是对中国现代性的另类反应。
在中国共产党于1949年取得政权以前,上海一直是现代中国文化的中心,也是世界主义文化的中枢。但是在红色中国的矮化下,其“资产阶级”的特质被压抑数十年。上世纪90年代,上海又摇身一变成为国际都会。李欧梵形容上海在1930-1945年代是世界主义的温床。他如此定义:“与其说向殖民学舌,我视中国作家在十里洋场亟欲拥抱西方文化,为一种趋向世界主义的表现,也是中国现代性的一种面向。”③
那时的半殖民地上海,是个充斥多样文化和物质的公共领域。这个场域包含印刷文化、杂志和报章、外国电影、翻译文学、现代文学、现代建筑、进口时装、摩登音乐、舞厅林立,呈现一派繁华都会文化景象。
彼时英文期刊在上海印刷、发行,这类以英文发声的刊物的流通,被称为“国际化群体”④,当中包括《中国评论周报》和《天下月刊》。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在1930年9月13日《中国评论》刊登的一篇文章,提出了在上海成立自由国际俱乐部的呼吁,宣称这是一个能“让世界公民跳脱国家主义思维窠臼”的会所。⑤《天下》隐含“普天之下”之意,把上海人一心向外求索,向往现代世界的心态表露无遗。
以暴烈革命姿态或温和世界主义,发掘和推进中国现代思想的差别,可以在周氏兄弟身上看到端倪。鲁迅和周作人,他们分别在创作中找到自己的定位。鲁迅写现代小说,强调革命的重要性,并被称为左翼作家群的领军人物。毛泽东曾誉其为“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周作人则退守自己的创作园地,在苏文瑜的语境里,鲁迅是“五四”知识分子的典范,而周作人则对现代性做了另类的回响。⑥我则认为,这两人的差异可定性为“革命式的现代性”和“美学式的现代性”。革命式现代性以饱含目的论的、激进的、反传统的手段解决问题;反之,美学式现代性则以超脱的姿态调和今昔、东西之间的罅隙。
周作人以创作小品文著称。美学或美学主义,原就优先于直接的社会作用。第一个引介王尔德和美学主义到中国的,正是周作人。他成了现代西方美学和传统中国文学接壤的桥梁,崇尚文学写作中的“趣味”和“本色”,回溯了明代文化标杆“三袁”,尤其是袁宏道。他自外于政治漩涡,主张容忍和自重,并呼吁文学应有自主性。因不认同火爆文学,周作人推崇文学中的“平和”和“冲淡”,这也是古典诗歌的本质。对他而言,品味文学就像浅尝茶水的苦淡,其后他又提倡将美学融入日常。日本的茶道,堪称艺术和人生的绝妙结合,保留传统不意味着是对现代性的背叛。周作人力求在传统与现代、过去与现在、艺术与人生之间取得平衡,他本身就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包括希腊、日本和欧洲作品。
在1922年出版的《自己的园地》选集里,周作人阐释了本身的文学理论。⑦他不反对“艺术是人生的投射”这个普世共识,也赞同艺术和人生密不可分;但他强调艺术必须自主,不该被绑架作为生活中服务的工具。
在同一本选集中另一篇题为《文艺上的宽容》的文章,周作人点明宽容是滋养艺术的必要条件。臣服于权力,只会失去独立性。宽容并不意味着向权势低头,过度的压迫也会形成反扑。宽容,是包容他人自由意识的一种姿态。
周作人的美学观不受国内外政治所囿,但20世纪混乱的政治现实,令他也不得不做出艰难的抉择。自由自在的艺术人生,对处于残酷现实的人们来说,已变成海市蜃楼。在北平沦陷前夕,周作人没听从胡适和其他友人的劝告,及时撤离。留在北平的他,或许迫于形势不得不与日本人周旋,为此在二战后背上汉奸的骂名,名誉扫地。然而,1980年代开始,周对中国现代性话语做出的贡献得到重新检视,人们渐渐从不一样的角度做出判断,不再由官方论述的毁誉作主导。
在被遗忘和边缘化数十年后,林语堂也在近年重新被中国学者所重视。其实在中国20世纪,他曾经是自由世界主义一个伟岸的身影。学者钱锁桥在专书里提出见解,认为林语堂在极端的国族主义和全然的西化方针之间,提供了一个通往中道现代性的窗口。无可否认,周作人必然对林语堂有所启发。钱锁桥在书中如此形容两人的交谊:
林语堂呼应周作人的看法,相信传统并非一成不变,应该适度对抗西方现代性的影响力,从而推演出平衡综合的现代中国文化。以周作人马首是瞻,林也发现晚明和清代的“性灵”派作家如袁中郎、袁枚和金圣叹,皆在生活中建构现代美学。有别于周作人的是,即使是富批判性和去政治化,林语堂的自由主义并没偏离主权国家的范畴。⑧
林语堂的文学创作也饶有意思,他既为华文读者写文章,也写小说以飨英文社群。此外,他也撰写双语文论。他的小说销售到西方,让外籍人士一览汉族智慧和生活之道。他曾一度是美国最负盛名的华人,是中华文化在西方的“载体”。他互译中西概念,中文读者认识幽默二字就得益于林的翻译,使其成为华文词汇之一。幽默确实是处世之道,也是林语堂之中级现代性的特有策略,让他在纷乱的国际局势安身立命。他也译介了晚明美学中的“性灵”和“闲适”,这两方面也成了林的美学中心教义,此一美学现代性贯穿今昔、中西。
林语堂当时是站在前沿的双语作家,定期供稿给英文期刊《中国评论》、中文刊物《论语》和《宇宙风》。钱锁桥形容林语堂的文学性灵具世界性:
林语堂向我们展现的就是日常生活的现代性,他双语写作中的文学实践正是上海风华的典范。这种独特的国际化形态,正符合饱经极速现代化的读者的期待。在1930年代的中国,这种现代风范包含了政治和美学的需要。⑨
钱锁桥也指出,林语堂的美学形态契合他的政治立场。林语堂所处的世代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势力,国民党是极右的集权政党,有“白色恐怖”称号,对政治和文学的表述高度钳制。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文学和社会革命则宣扬一种单向的未来。在极左和极右之间,林语堂寻求知识性独立,倾向多元性、开放公共领域,提倡宽容和自由表述。然而,这不表示林语堂完全站在社会政治的外围,正如钱锁桥所述:“林语堂的自由实践并非远离权力政治,而是在那个狂热分子争相谋权的世代,力求维护一个能自由发言的公共空间。”⑩
林语堂写于1933年的双语文章《上海赞歌》,生动刻画了这座现代城市的两面性。上海是个龙蛇混杂的都会,就如波特莱尔笔下的“恶之花”。林语堂陈述了令人目眩的繁华和罪恶,并存于这个城市。英文版的描述如下:
上海很糟糕,非常糟糕。糟在她融東西方鄙俗于一身,她那肤浅精致的表象,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拜金和铜臭,以及空洞庸俗的低品味。她糟在包容了丧失天然美的女人、被剥夺人性的苦力、死气沉沉的报纸、去资本化的银行,以及失去国籍属性的生物。她因她的伟大和怯弱而糟透了,畸形邪恶而愚痴:耽于可怕的享乐和奢华,沉浸在泪水苦涩而堕落。状似不朽的高大建筑群耸立在堤岸边,而卑微小茅屋中的生命则靠垃圾桶里觅食豢养生机。事实上,人们可以这么歌颂这个伟大可怕的城市:“噢!伟大又莫测的城市!为你的伟大崇高和不可思议,再三献上赞美!
上海是个耽于享乐、自甘颓废、有违人性的城市,然而林语堂在文末却以颂扬这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作结语。这种矛盾情绪张弛的是:在全中国没一个地方比上海,更能让人体会出现代性的欢欣与酸楚。
秉持着幽默和善念,林语堂揭示了各种问题,直面社会关怀,直指中国人在现代社会的各种作为。给期刊供稿,也是促进世界文化大同的一种方式,就如他执笔的这些篇章:《谈言论自由》、《论西装》、《为洋泾浜英语辩》、《摩登女子辩》及《论裸体运动》等。在现代中国史上的特定时期,也是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时,他尝试在非常时期辩论重要议题,但却不能完全自由想象和推行一些事。他在言论表述和国难当头之间寻求脆弱的平衡,纵然以“春游”做譬喻来指代某些事情,并不一定恰当。他在《梦影》一文中如此叙述:
春天来到了我的花园,她一直都在。难就难在描述春园时,怎么道出花园和春天对年青中国的爱国情怀。信不信由你,我一直被迫让大家知道,在这国家危难之时,我还有心情到安徽踏春。衙门媒体和穷酸文人纷纷对我的出游发出怒吼,更糟的是,我竟还带着一本旧体小说同行。那些无产阶级作家不能谅解我拥有一座花园,哪怕它是租来的。“你明知道成千上万的工人们在挨饿,竟还有闲情住花园喂鸽子?”一群人在叫嚣“春游登高,还读写旧体小说,中国怎能不亡啊!另一伙人也发出不满。”
林语堂用他的“林氏幽默”,写出了人们在面对国难之际,如何图享个人安逸。贪图一己的享乐,是戴罪的欢愉,群众利益才应该是首要的关切点。一些狂热分子认为春游或栽种个人园地都非常人所为,故此林语堂只能在白日梦里“踏青”,文章的其它部分对这个梦有更多的诠释。
在双语文章《我不敢游杭》中,林语堂向左翼和右翼分子对他做出污蔑的人,提出极具犀利嘲讽意味的反驳。他说他被严厉指控,其一的罪名是他通过《论语半月刊》译介了“幽默”,左翼分子说“在帝国主义者压迫中国农民时还笑得出来,就是一种大罪。”,“你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敢嘲讽现实,所以你只会耍幽默,将所有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的黑暗和不义都付诸一笑,仅此而已。”
他的第二项罪名,是提倡小品文创作。左翼分子指控,小品文是休闲阶级的文学风格,不能对应当代世界面对的艰难处境。至于第三条罪名,则是指他”脱离现实生活,重现明代陈腐的文风”。然而对他来说,那正是中华文学最有意思的时期,但左翼指责他沉溺于封建文学。他的第四宗罪则来自“法西斯主义者”,谴责他去春胆敢在艰困时期去杭州,一个中国人在不适当时的奢侈享乐。饱览杭州美景,是一种罪恶的快乐。因此,对于来自左右翼两方面的攻击,林语堂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他保持稳健中道,不轻易掉进某些意识形态,虽然有时候借由意识形态会更有说服力和政治正确。
想当然尔,当时对林语堂的批评排山倒海。其中有年轻的胡风(1902-1985),后来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最有才华、最勇猛、最著名的批评家之一,他以一篇刊登于1935年1月的辛辣长文《林语堂论》一鸣惊人。他细述了林语堂的作品如何从一个热血进步的五四知识分子,转变为一个30年代一派悠闲高雅的绅士。据他分析,林语堂思维中的“个性”、“自我”、“悠闲”和“幽默”,既和社会脱节也是对现实的一种回避。胡风本身就是一个无畏并狂热的马克思文学理论家,是鲁迅最信任的晚辈。历史证明,胡风无可避免地成了20世纪中国激进主义的受害者。回顾并重新定义现代中国知识份子的过去,今日的学者或许同情、认同林语堂的主张,但是在那个充满革命激情的时代,这种现代性看起来过于保守和恬淡。
在内政上对极左和极右阵营保持距离的同时,林语堂也极力在东西方的国际情势上维持平衡姿态。他经常在写作中将东方的传统哲思传递给西方读者,就像一个睿智的文化使者。无可置疑的,他浸濡于将东西方文化的精髓本质化,也是中国的东方主义学的话语的奠基者之一,但他从没在根本上拒斥过东方或西方。五四以来,激进的、全方位的反传统主义,形成了一股文革式的旋风,席卷中国人思维。林语堂温和谦让的调调在中西文化看来,于极端分子酝酿的政治气候中独特的存在。他的一篇双语文章《论中国文化之精神》原是在1932年给牛津大学和平组织的一篇演讲稿。他在此文中强调中国人的“人性”,就是中华文化最杰出的特点。他做出如下说明:
中国的人文主义者相信,人生真义问题已得共识。在中国人看来,人生真义不在于死后来世,因为基督教所谓此生难解;也不在于涅槃,因为这太玄虚;也不在于建功立业,因为这太浮夸;也不在于“为进步而进步”,因为这毫无意义。中国人只以实务的态度来寻求真意,那就是享受淳朴的生活,尤其是家庭之乐,以及五伦的和睦。
林語堂悠闲生活的观念,呼应了周作人的美学人生观。两位作家似乎对当时知识分子声嘶力竭的呐喊充耳不闻,很容易就被指摘为无视劳苦大众。林语堂投射出中华文化的恬静、安适的前现代景象,完全迥然于坐立难安、急于达到目的的现代人。但追根究底,作为跨文化桥梁的翻译者,他吁求的是东西方相互的了解和融合。在文末他如此写道:“我相信英国人能从学习中国人的闲适中得益,中国人也能从英国人身上学习到信仰的可贵,那双方都能有所收获。”这就是林语堂眼中的世界主义的根本。
林语堂是个平民人权的拥护者,他的《论自由》针对自由言论发出了最有力的诉求,这在当时的中国是最缺乏的。他如此娓娓道出:
可想而知,言论是讨厌的东西,言论自由在官僚眼中更是极度讨厌,他们喜欢静默的人,尤其是痛了也不吱声的人。打个比方,若现在有个公共安全局的密探混在人群里,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把静坐不语的你们视为守口如瓶的好国民。这是自然而然的,你必须认清:我们要求言论自由,就意味着当官者失去为所欲为的自由。他们热爱自由,一如你我。当你要求新闻自由,就等于要他们放弃钳制新闻;当你要求宪法赋予你自由,就是要夺走当权者任意枭人首级的自由。
令人感伤的是,林语堂当时对官民之间的对立关系一针见血的议论,现在依然掷地有声。林语堂呼吁新闻自由,作为现代社会公共领域的有效操作。他也视自由为宪法保障的权力,官僚侵害人权的滥权行为应被杜绝。不论是执政者或革命党,左翼或右翼分子都不会认同林语堂的说法,因为他们都必须借着打压个人自由达到集体控制的目的。拥有话语权是宪法赋予的基本权力,任何掌权者都不应剥夺。林语堂对中产阶级公共领域自主权的坚持,在那个时代似乎不合时宜。
纵观西方和其他区域的现代化经验,关于两个截然不同又相互冲突的现代性可以充分概括一切。其一是进步的现代性,线性发展、科学、科技、社会与经济的转变、务实主义及理性崇拜;反之,则是美学式现代性,往往与前一种现代性的价值相悖。它高举文艺自主的大纛,主张“为文艺而文艺”,脱离实用主义的思维。这是一种“个人的、主观的、想象的自我延绵,一种个性化了的现代性”。这种吊诡的现代性,在经过修正以后,也适用于中国的语况。在20世纪的中国,主导的现代性就是激进、革命、国族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现代性。一个地下的第二现代性出现,并渐渐浮上台面。这是糅合了美学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现代性,周作人和林语堂就是这种中道的、并具和缓性的现代性的代表人物。由于第一种现代性在中国现代史上占据了主要话语权,这第二种现代性就被称为另类现代性,是对主导性论述的折衷方式。
此外必须强调的是,林语堂所呼吁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以及建立宽容多元的公共领域,这类主体间相互沟通的公共文化,对现代社会的运作至关重要。世界主义有架起桥梁的作用,把两种分歧的现代性——理性科学化和美学个人化联结起来。在推动多元视角的现代性方面,林语堂是个责无旁贷的代言人。世界主义不单是个人在特定国度的私领域愿想,这是关乎培养现代世界的公共文化的先决条件。
从各方面来看,在殖民和帝国主义当道的世代,现代国际秩序并不推导世界主义的延伸。对他人压榨的工业化国家,只会造成敌意和不信任。现代中国一直逃避不了遭外辱接续不断的蹂躏,这导致她选择关起门锁国自闭。
对此,康德提出了“世界公民权”这个创见。在《论永久和平》这极富开创性的论述中,他把“世界主义”定义为“普世待客之道”。他如此写道:
所谓待客之道,就是不把外来的陌生人当作仇敌:可以拒绝接待但不应造成破坏,只要是平和的自处,就不该受到敌意对待。长久居留的访客不是必然被接纳,因此善意的协定有必要存在,让外来者拥有限期居留的权力。这只是短暂的寄居,一个人必须拥有的权利。这是人类共有地球每一寸土地的美好,作为地表上的一分子,没有人该被分隔驱散,而应相互容忍彼此的存在。究其实,没人可以独占这个世界的任何部分。
康德进一步说明”文明”的欧洲人的行径,是对这种待客之道的一种讽刺。他们侵占他人的土地,还奴役在地人。他如此说明:
和这份美好相对的是,文明所展现的是不友善,尤其是商业挂帅的国度。他们对自己所到访的国家和人民的不公义(等同侵略行为),已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美洲、黑人栖居的土地、香料群岛、好望角等等,在被文明入侵者发现时,都被当作是无人之地,对原住民视若无睹。在东印度(印度斯坦),以建设经济工作为借口,这些人引进外国军队来压迫原住民,在许多区域引发战争、饥荒、叛变,罄竹难书的劣行足以磨灭人性。
康德旋即在文中提及中国和日本,和我们今日的观察相关。他继续写道:
中国和日本都有面对这种不速之客的经验,并从此聪明地将其拒之门外,前者只欢迎外来者到达口岸但不许其入境;后者只接触一类欧洲人——荷兰人,但待他们如囚徒,不准他们与居留者有所联系。
康德对中国抵拒欧洲访客做出了合理判断,他详解了满清政府为何对欧洲人下逐客令的政策。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自此依然肆无忌惮地向外侵城掠地,中国在19世纪中叶遭遇西方势力的侵略,爆发鸦片战争;随后在19世纪末又遭日本帝国的入侵,直到20世纪中叶。中国会不欢迎外来势力,是因为这些外来者先展示了敌意。由此可见,世界主义难以在20世纪的中国扎根,不无道理。国族主义轻易就凌驾于被视为不切实际的世界主义。然而,时移势易,在后革命时代的中国和后冷战时代的国际政局下,全球化在中国内外势不可挡。就如批评家所言,“全球互动网络的架构造就了一个可行的世界主义秩序。”虽然全球化在现代伊始就存在,但全球化目前的比例和力量在现代历史中是空前的,这是连康德也没预料到的。在新国际秩序下,现在不啻为一个检视世界主义的本质、条件和局限的最佳时机。
① Joseph R. Levenson, Revolution and Cosmopolitanism: The Western Stage and theChinese Stages, with a foreword by Frederic E. Wakeman, Jr. (Berkeley: Univ. of CaliforniaPress, 1971), pp.54-55.
② Frederic E. Wakeman, Jr., “Foreword,” in ibid., p.x.
③ Leo Ou-fan Lee, Shanghai Modern: 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China: 1930-1945(Cambridge, MA: Harvard UP, 1999), p.313.
④ Shuang Shen, Cosmopolitan Publics: Anglophone Print Culture in Semi-colonialShanghai(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P, 2009).
⑤ “Proposal for a Liberal Cosmopolitan Club in Shanghai,”The China Critic, September13, 1930, p.1085.
⑥ Susan Daruvala, Zhou Zuoren and an Alternative Chinese Response to Modernit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0).
⑦ Zhou Zuoren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香港,九龙:实用书局1972年版。
⑧ Qian Suoqiao, Liberal Cosmopolitan: Lin Yutang and Middling Chinese Modernity(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1), p.60.
⑨ Qian Suoqiao,“Introduction,”in Lin Yutang,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林语堂双语文选ed. Qian Suoqiao钱锁桥编选(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xviii. 文字由译者翻译。
⑩ Ibid., p.xix. 文字由译者翻译。
Lin Yutang,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1. 文字由译者翻译。
Lin Yutang,“A Day-dream,”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147. 文字由译者翻译。
Lin Yutang, “I Darent Go to Hangchow,” 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p.175. 文字由译者翻译。
胡风,《胡风全集》,第二卷,《林语堂论——对于他的发展的一个眺望》,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27页;第6-27页。文字由译者翻译。
Lin Yutang,“Th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pp.46-47. 文字由译者翻译。
Ibid., p.54.
Lin Yutang,“On Freedom of Speech,”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97. 文字由译者翻译。
MateiCalinescu, Five Faces of Modernity: Modernism, Avant-Garde, Decadence, Kitsch, Postmodernity(Durham, NC: Duke UP, 1987), pp.41,5.
在拙书China, TransnationalVisuality, Global Postmodernity (Stanford, CA: Stanford UP, 2001), pp.75-78的“文化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和其他篇章及注释,我总结了两类中国现代性视野存在的差异:“总体而言,文化理论与批评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已从激进转向和缓,以呼应回归中国固有的文化和思想传统……1919年的五四运动被视为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转捩点,它奠下了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主流诠释。打着启蒙、救亡、民主与科学的旗帜而起,五四运动奠基为新旧之间、传统与现代的对立面。启蒙的功能,就是剔除挡在现代文化建设道路上的封建主义残绪、迷信与旧传统。”(ibid., p.75)。对周作人和林语堂这类知识分子的重新评价,就是在20世纪末迄今展望中国现代性的临界点时,对激进主义占据话语优先权的一种否定。
Immanuel Kant, Perpetual Peace, ed. and intro. Lewis White Beck(Indianapolisand New York: Bobbs-Merrill Company, Inc., 1957), pp.20-21. 文字由譯者翻译。
Ibid., pp.21-22. 文字由译者翻译。
James Bohman and Matthias Lutz-Bachmann,“Introduction,”in Perpetual Peace:Essays on Kants Cosmopolitan Ideal, ed. James Bohman and Matthias Lutz-Bachmann(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7), p.8.他们如此定义全球化:“一般而言,全球化可以定义为国际社会之间架起的一座迅猛发展的联系网,创造包括全球经济系统、通讯系统,以及跨统治阶级互动的网络,组织起多边的外交和法规以约束相关政府和国民。”(ibid.,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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