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7年10月17日,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 1952-)推出了新作《回首来时——作家回忆录》。记者兼作家艾莉森·辛格·吉就这部作品对谭恩美做了专题访谈,发表于美国《诗人与作家》(“Poets & Writers”)网站。在访谈中,谭恩美讲述了这部回忆录的成书缘起、创作过程,指出“抛开自我意识”的自发性写作是这部作品的主要创作方法。谭回顾了几代人的家族史,从中择取了触发她强烈情感的事件,写成回忆录。她认为写回忆录和写小说都是反思过去、顿悟历史、提升自我情绪、了解境况的手段。她进而指出,不同于写小说,写回忆录让作家更加亲近历史素材,获得更强烈的情感体验。此外,谭恩美还谈到了作家的职业焦虑、创作困境,优秀作家具备的品质等读者感兴趣的话题。
关键词:谭恩美;《回首来时》;自发性写作;回忆录
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4-0088-05
2017年夏天,在斯阔谷作家协会(Squaw Valley Community of Writers)的一次专题研讨会上,面对一群胸怀壮志的作家听众,谭恩美语出惊人:“我自个儿常常在想,‘我真的才思枯竭了”。她坦言,“就这样,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写作了。”她摇了摇头,接着说,“最近的一部小说耗费了我八年时光。每一部小说都似乎越来越难写。”
谭恩美创作了6部小说,包括《喜福会》和2本儿童读物②。近作《惊奇山谷》的创作过程相当艰辛:她首先花了大约5年时间才确定了情节主线,删裁了大量情节,然后重新开始写作,差不多又过了3年才最终完成。2013年,这部小说由艾克出版社(Ecco Press)出版。小说讲述了中国20世纪初,一位年轻混血花魁(courtesan)找寻她美籍鸨母的漫长历程③。
在谭恩美奋笔疾书写小说的那段日子里,她在《脸书》(Facebook)等社交媒体上的公开言论变得越来越个性、急迫,谈及很多话题,有的怪诞滑稽(比如她那群可爱的小狗,最新的雕塑发型),有的颇具争议(比如她藐视的政治人物)。通过不断地发帖,谭再次审视、应对她周围的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恰逢此时,她开始用电子邮件与丹尼尔·哈尔彭(Daniel Halpern)编辑交流。哈尔彭供职于艾克出版社,他们从出版《惊奇山谷》时开始合作。10多年前,谭曾与帕特南出版社(Putnam)的菲斯·赛尔斯(Faith Sales)编辑长期合作,后者于1999年去世。
哈尔斯常常给谭发邮件提问,谭很快就会回复一封机智幽默的短信,有时则是一封长信。比方说,有一次哈尔彭问到她尚未成文的小说概要,谭即刻回信,写了洋洋洒洒四千言,解释她为什么不喜欢写概要。所有这些邮件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特征:自发性(spontaneity)。
他们之间的邮件往来频繁,受此鼓舞,谭决定写一本回忆录,《回首来时——作家回忆录》(Where the Past Begins: A Writers Memoir),由艾克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收集了谭恩美不设限制、自由流露的文字,包括她一生中收集的家族文献,私人照片和日记。她从旧金山港湾区写起,那是她从小成长的地方,父母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作者的這次个人研究有惊人的发现。仔细端详祖母的照片与照片中祖母的衣着,谭发现祖母很可能做过花魁。重读她们母女在母亲1999年去世前的信件,谭意识到即使在她试图自我疏远的时候,母女二人都一直深爱着对方,她还意识到母亲早已感觉到女儿真正理解她了。从《喜福会》(四位华裔美国母亲与女儿们的经历故事)到《正骨师之女》(一位来自中国的女人和她在美国出生的女儿的故事),母女关系构成了谭恩美作品的基础。
谭恩美直率坦言,她写小说时,一字一句都很用心。她发现了创作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写作时能够抛开自我意识的束缚,她就可以捕捉到书稿中的活力、细腻和本真。“写这本书非常痛苦”,她说。“不过也令人振奋。”
我最近与谭恩美谈到了她写回忆录的方法,谈到了这种转变如何改变了她的小说创作观。
你写了6本小说,2本儿童读物和1本散文集。写回忆录可谓另起炉灶。你为什么决定改换文学阵营?
我想说我是受到引诱才写了这本书。我的出版商丹·哈尔彭(Dan Halpern)提出建议,认为我在小说创作的间隙,需要另写一部书。起初他考虑可以把我们的电子邮件结集成书。我说:“那是个可怕的想法。”但他坚持认为这样可行。我们可以把自初次联系以来的电子邮件改写成关于写作的散文。于是我看着这些邮件说道:“这恐怕难以实现。”他终于同意了。
不过那时这本书已经公布了。我的写作却卡壳了。最初动笔时,我用写小说的语言,写得深奥难懂、死板僵化,这背离了我的初衷。所以我决定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将是一部回忆录,而且是自发写成的。
你被称为文学巧匠,字斟句酌。你怎么认定自发性是前进的方向?
这是我对创造力的一种理解。你必须放下自我意识。开始构思这本书的时候,我料想如果写作时感觉到自我意识的话,很可能会写得很慢,无法坦白率真。
所以我告诉丹,我每星期会给他发15到20页的书稿。我给自己定下了这个疯狂的期限。我只写自发而成的句段,不做什么修改。写出来就是这样。
我写这本书时,既兴奋又紧张,不知道会有什么发现。这就好比你去看马戏,即将看到下一幕表演时,满心期待,同时难免感到恐惧。你担心飞人艺术家会死。这个过程充满悬念,即使我写自己的生活,写我对某些经历的感受。讲述事实与你生活中的真实发生并不一样。
我写我怎样看待某些经历,看待某次经历与其它经历的联系等等。作为成年人,我写对自己的认识,写我反思这些经历的意义。
你的写作过程是什么?你是如何组织生命中这些深藏的瞬间的?
我从家庭和个人生活中收集到这些东西,从未想过要从中写起。我多愁善感,还留存着高中时的东西,比如我的学生卡。我把这些东西存放在车库里,约有80箱。我一直留着没丢,认为总有一天会再翻弄翻弄,扔掉大部分,留下几件。想到这,我索性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拿到感兴趣的就写写。所以这是我的写作过程:我把手伸进箱子里,拿出什么就写什么。
似乎我的写作未做任何编排,比如我想写写这个,写写那个。写作过程令人惊讶、震撼、又令人愉悦,可谓百感交集。这就是写作的收获——你知道,你收获顿悟,收获发现。这诠释了我们为什么写作。
这与你写小说有什么不同?
写小说给了我虚构的口实。小说中我可以改变现实生活。我甚至可以获得深刻的情感,不过并不十分强烈。
小说是一种提升情绪、更好地了解境况的手段。但是,我发现写回忆录触发的情感是写小说的十倍。这真是一部出乎预料的书。我不停地告诉丹,“我讨厌这本书”。它似乎太过私密,侵犯了隐私,就好像我让别人进入我的卧室,体验我最黑暗的时刻。我没有时间如我所愿地去真正谋划——你知道那个词:过程。我甚至没有反思时间去梳理情绪。
你似乎过着非常戏剧化的生活,你母亲也是如此,你祖母也是如此。你祖母很可能是一个花魁,最终吞食生鸦片自尽。你母亲决定离开虐待她的中国丈夫,到美国去寻找新生活,也不得不抛下女儿们。我读到一篇文章,提到你小时候曾遭性侵,曾面对枪口的威胁,在6个月内经历了父亲和哥哥先后殒命,你曾和母亲共同生活,她多次威胁说要自杀,还曾威胁要用刀砍死你。回顾这几代人的往事,你是否想过,有一天会以作家的身份去理解这一切?
嗯,我一直在小说中这么做。每当我提笔写作,这些时刻就会自发地、不由自主地出现,融入我正在领会的故事叙事中。
例如,创作《喜福会》的时候,我就是为了更多地了解母亲而写。但是,就创作这部特别的书而言,情况有所不同——我的思绪难以平复。我全神贯注地审读这本回忆录时,回想起与母亲共同生活,回想起她自杀情绪失控,我痛苦至极。看到她把腿从车里伸出来,料想她可能会死,我不寒而栗。
你认为母亲是你灵感的源泉,她大概20年前去世了,这对你写回忆录有意义吗?这如何让你自由地自传式写作?
假如母亲读到我的回忆录,她会作何感想?我时常想知道。她会不高兴吗?还是真的很开心?她会悔悟吗?她在世时,每当我写到她,哪怕我写的是可怕的事情,她总是很兴奋,因为那是她的故事。我可以寫她曾试图杀死我,她还以此为乐。她会这样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母亲很善于展示自己的情绪。
我父亲是牧师,他可能被伤害了。本书中我写的关于他的事情很真实,也很肤浅。他太把圣经里的陈词滥调当回事了。他不愿去真正感受别人的苦痛,一心只想解决事情,做一个好牧师。他对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对我和弟弟毫无慈爱之心,也不理会我们的烦恼苦难。
你有没有棘手的材料没有写到书中?如果有,你现在怎么看待这个决定?
事实上,我们拿出的10到12份材料中,就有1份,我已谈到。丹和我都认为这个有点太冒险了。那是一封我写给牧师的信,写我15岁时遭到他们教堂里一位年轻牧师性侵。收信人不是当年侵害我的牧师。我写信的目的是想说他的教堂是一个敬拜的场所。我写到,虽然他为教堂的历史感到自豪,但他必须把这件事写入历史。他的教堂有污点。
我最终决定,“这件事我们只得避而不谈。它游离了主题,对我的写作主旨无益处。”
你对这个决定满意还是后悔?
我很满意。有时候你写出来的东西几乎成了报复,想算旧账。在这本回忆录中,我本来可以写写背叛。我可以写深深伤害过我的人,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母亲终生感到背叛,这是她留给我的印象,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写。我现在对背叛和屈尊义愤填膺。但我不想让背叛成为我生命中的主要内容,如果我真的这样写了,我对这些内容的关注要远远超过我的预想。
你是如何摆托情绪的牵绊,把棘手的信息和质问手法写进书中的?
在这本书中,我谈到了写作和诚实。这与自发写作有关。如果你想要得到本真的情感,你必须自发地写。你必须放下顾虑,比方说:“哦,但是我父亲会读到这个。”你可以稍后看着书稿说:“噢,我的上帝,要是父亲看到这段文字,他要么会杀了我,要么会自杀。”于是你就知道哪些内容该保留,哪些该删掉了。或者等到父亲去世再写。不过,如果你一开始写作就有这些顾虑,就可能会写出带有怨恨的文字。或者,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写这些场景。或许你应该以后再写。也许你需要换个视角,获得不一样的发现。但是我认为,如果你总是抱着同情和体谅的心态写作,那么你或许更容易让别人理解你为什么写这个。
你会把这种自发写作手法用于小说创作吗?这次记忆之旅给你的小说创作带来什么影响?
我一直认为我写小说是在发现,深刻地发现。我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发现如此深刻,令我震惊。我发现写回忆录更加耗费心力,要冒更多风险。
小说给我们一个托词——我一直用这个词——就像我穿上戏装,作为荒谬歌手走上舞台一样④。穿上戏装,我就可以荒谬地歌唱,因为扮成愚人就可以这样表演。
我写小说的时候更接近于真实的自己,不过还是有距离。我以第一个人称写小说,但是写回忆录才是真正的第一人称。
我在想写小说的时候,我是否能像现在写回忆录一样亲近素材。写小说时我仍然有这个保护机制。写回忆录时,当我写到与母亲坐在车里,她威胁要自杀的那段记忆时,我落入了小说的安全区域。我必须用第三人称。起初,我用第一人称,随后我不得不改用第三个人称,因为这段记忆太痛苦。我用第三人称才能写出来。
同时,我认为写小说可以很有趣。它让你反思,同时也有我喜欢的小说艺术和技巧。因此我想我不会继续只写回忆录。
你提到你有一个“散乱的叙事风格”(“messy narrative style”),你可能会用某一特定时期的声音开始写一部小说,但是接下来你又转到另一时期的另一个声音。这是否与你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双重叙事有关?
就我已创作的作品而言,似乎是这样。我从现在开始,然后回到过去。我认为这与内心的感觉有关,即某一特定时间发生的事情与另外的事件有关联。对这个可能的关联,我真的很着迷。
这并不总是直接的联系。比方说,我父亲是基督教牧师,非常虔诚。这并不等于说我也成了基督教牧师或者非常虔诚,不是这样关联的。但是,这种关联确实在影响我,它让我质疑深信不疑的东西,问问为什么。而且我也喜欢有目标的生活,不喜欢放任自流的生活。
在斯阔谷,你的讲话让人震惊——很可能让很多作家振奋——有时候你面对一张空白稿纸,认为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但是,随后你又开始写作了。什么让你跨过障碍继续书写下一页?
我有时会有这种恐惧,害怕我再也不写作了。或者,我不是作家,或者这本书很失败。每个人都会失望。这让我很难受。然后我只说,“释然吧,这不是世界末日”。
我根本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作家。我永远不会这么说,让其他作家焦虑。
写这部回忆录,我给自己设定了最后期限——每周15到20页——并且允许自己写糟。就是这样。允许自己写糟,继续自发地写,写作家的心理。努力多写,不必在意那些糟糕的句子。明白写出来的文字并不完美——这很重要。继续努力。之后你或许会看看,也许你会全都扔掉。但是其中或许有些东西有价值,可以保留。
请列举“文学作家”(“literary writer”)具备的三四点品质?
啊,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语。引发的回应不亚于特朗普支持者对“自由主义者”(“liberals”)这个词的兴趣。作为一个文学作家,或许意味着你自认为比别人更优秀,或者说,文学意味着百分之九十的主流读者都读不懂你的作品。
不过,好吧。文学作家认真对待技巧,注重原创,写出的故事蕴涵重要思想。文学写作有一个重要的主题,它会自然而然、合乎情理地表达出来。
超级巨星作家有什么品质?
运气。还有某种风格。主要还是运气。你必须得到认可,被人阅读。如果你的书恰逢知音,911事件之前就出版了,那么你很幸运。在此之后,读者喜闻乐见的声音业已确立,不可或缺。超级明星作家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作家。有些人一遍又一遍地写同一本书。他们可能有吸引读者的法宝。超级明星作家身怀绝技。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写出读者喜欢阅读的作品。顺便说一句,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超级明星作家。
你的下一部作品是什么?
我的新书是一部小说,《欲望的记忆》(The Memory of Desire)。这是我做梦梦到的一本书。我梦到了小说的结构,人物和环境。记下故事背景令人欣喜。对我而言,这是开始写新书的重要方面。不过请记住,适合我的方法可能并不适合你。
① 本访谈出处:Alison Singh Gee. Where the Past Begins: An Interview With Amy Tan. Poets & Writers. 2017-10-13. https://www.pw.org/content/where_the_past_begins_an_interview_with_amy_tan
② 除了回憶录《回首来时》,谭恩美作品主要有:《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 1989)、《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 1991)、《灵感女孩》(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 1995)、《正骨师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2001)、《沉没之鱼》(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 2005)、《惊奇山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 2013)等六部小说;一部散文集《我的缪斯》(The Opposite of Fate, 2003)以及两部儿童读物《月亮夫人》(The Moon Lady, 1992)、《中国暹罗猫》(Sagwa the Chinese Siamese Cat, 1994)。译者注。
③ 关于《惊奇山谷》的成书缘起、主要内容、主题及创作特色,可参见译者拙文《再叙三代母女情缘——谭恩美的小说新作〈惊奇山谷〉评介》,《大学英语》(学术版)2014年第二辑。
④ 谭恩美在名为“The Rock Bottom Remainders”的文学摇滚乐队就是这样表演的。她是该乐队的成员,其他成员还有Stephen King,Scott Turow,Barbara Kingsolver等人。访谈人注。
(责任编辑:庄园)
Where the Past Begins: An Interview with Amy Tan
[Translated into the Chinese] Cai Zhiquan
Abstract: On 17 October 2017, when Amy Tan(1952-), Chinese-American author, published her new book, Where the Past Begins: A Writers Memoir, Alison Singh Gee interviewed Amy Tan on the book and the interview was published in‘Poets & Writers. In the interview, Amy Tan talks about how she came to write this memoir and its writing process, pointing out that spontaneity by‘abandoning self-consciousnesswas the main way by which she wrote the book. Tan reminisces about her family history of several generations and writes the memoir by choosing the events that shes most impressed with from it. In her view, memoirs and novels are methods with which to reflect upon the past, to gain insight into the past, to lift ones own emotions and to understand the situation. Furthermore, she points out that, unlike fiction-writing, the writing of a memoir enables the writer to get closer to historical material and gain stronger emotional experiences. In addition, Amy Tan also talks about a writers professional anxiety, creative difficulties and qualities that a good writer must have, all subjects that interest the readers.
Keywords: Amy Tan, Where the Past Begins: A Writers Memoir, spontaneous writing, a memo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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