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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女性·城市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563
乔敏

  摘 要:香港作家西西在她的长篇小说《飞毡》中,以家族史带出了一个城市与普通平民生活的发展变迁史,并构建了一个喜剧性的世界。这种喜剧性的达成,一方面依凭隐匿于“飞翔”意象之后的道家哲学;一方面也与作者“创造”与想象城市和市民的努力不可分割,历史的碎片与细节的生趣,向读者展示的是“我城”与“我民”的轻盈、美好性格。此外,“讲故事”的写作方式,使叙事者从历史的漩涡中抽身隐退,成为一个旁观的、超脱的喜剧家;而小说特意将女性定为讲故事的人,也同时彰显出其与男性叙事的殊异。

  关键词:喜剧性;飞翔;城市;讲故事的人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7)6-0119-07

  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你只是虚度了它。无论你怎么活

  只要不快乐,你就没有生活过

  夕阳倒映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悦

  那么爱情,美酒或者欢笑

  便也无足轻重

  ——费尔南多·佩索阿《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香港女作家西西的长篇小说《飞毡》①,在2005年获得“世界华文文学奖”,王安忆陈述颁奖理由时说:“西西是香港说梦人,以抗拒睡眠方式进行,连梦都是虚构的,她替充满行动的香港做梦,给这个太过结实的地方添些虚无的魅影。”②以《飞毡》为例,在这部三卷本、204节、一节一故事的纷繁书卷里,西西建构的城市故事,长达百年,这个故事以家族史为外观,却实实在在将百年来女性的生存发展史、香港平民的生活变迁史,城市街巷的繁荣衰落史,以“讲故事”的方式③,连缀成一个整体。但《飞毡》不是一部气势磅礴的“史诗”,它照顾到无数细枝末节的“史实”,甚至为了作家建构的这些戏剧性真实,有意地舍弃了香港百年历史中发生的全部真实、重大的历史事件。

  一、女性诗学:“飞翔”的哲学意味

  詹姆斯·乔伊斯在他的《巴黎笔记》中将抒情的(lyrical)、史诗的(epical)和戏剧的(dramatic)三种艺术形式做出了区分,三种形式逐步排除艺术家自我的情感投射,而重视艺术想象力对美学形象的提炼与重造,最终实现作者的退席。因而,乔伊斯将“戏剧的”视为艺术的最高形式,并宣称相对于悲剧来说“喜剧是一种更完美的艺术形式”④,它唤起静态的祥和美感与快乐。乔伊斯这种对“戏剧性的”和“喜剧”的强烈偏爱,批评家戴维·达契斯(David Daiches)进行了有趣的阐释,他认为乔伊斯作为艺术家的文学事业正是要将自己逐步与生活“绝缘”(insulate),直到达到一个“理想的喜剧境界”(ideal comedy);而悲剧和喜剧的不同,达契斯解释为与作者的创作态度有关:悲剧的创作者过于在意自己创造的世界,对人物的命运希望参与和分享,而喜剧的创作者则弃绝这种参与,由是成为一个客观超脱的旁观者。⑤

  借用以上二者对于戏剧性形式和喜剧的界定,西西的《飞毡》所创造的氛围,也是一个充满戏剧性和喜剧性的世界,用西西自己的语言表述则是“喜欢用喜剧的效果,不大喜欢悲哀抑郁的手法”。⑥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这种戏剧性和喜剧性的达成,是通过形而上的哲学想象,以及此种哲学影响下的女性诗学。如果说《百年孤独》里的家族故事,虽然充满魔幻的情节,却仍有一个悲凉孤寂的灵魂做底子;那么西西在她这部小说中所讲的家族和城市故事,却彻底放弃大悲大苦,转而以女性的温柔和道家“水德”、“循环”的智慧,并糅合西方卡尔维诺式的“轻盈”和飞翔的想象,将很多事情和物件轻倩地几笔带过,完全没有固执的抒情,写作者仿佛就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个“飞翔”于时间和空间之上的遨游者、旁观客。《飞毡》的故事被置于叫作“肥土镇”的城市,围绕城市中肥水街上联姻的花家、叶家几代人展开,整个城市连同人物最后都如飞翔般隐身消失——《飞毡》的书写无疑深受《一千零一夜》、卡尔维诺、本雅明、博尔赫斯等的影响:西西对《一千零一夜》中的“飞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随着床单飞走的美人蕾梅黛丝、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乘气球飞走的主人公都极为熟悉,十分钟爱“飞翔”的意象与想象。⑦但是值得再次强调的问题,是小说虽借鉴了童话的讲述方式,故事的基调与居于核心地位者,其实仍然是中國的道家思想。《飞毡》的第一节标题为“睡眠与飞行”,重新演绎庄周梦蝶的故事,既认同庄子物我世界互通互化、人与自然等量齐观的寓意,同时又提出新的命题:人类从来就有“抗拒睡眠”“渴望飞行”的潜意识⑧,肥土镇的飞翔与消失,正类似于庄周对蝴蝶梦、大鹏的飞翔想象。

  首先,“飞翔”的“轻盈”,在小说中体现为道家的“水德”智慧,且这种智慧最清晰地展现在书中女性,尤其是女主人公叶重生身上。在“花叶”家族中,叶家女儿、花家媳妇叶重生既平面型地串联起了与其他众人物的关系,也纵向型地在时间线上带出了女性群体的生存发展史。叶重生的一生,像一个极具戏剧性的传奇,因家中失火被救火员花初三抱出,因而与之成婚,婚后才恋爱,立下规矩不许花初三再于救火时抱出其他女子。花初三因无意中违背了这个规矩而逃跑,叶重生为重演当初被救情景以唤回花初三而三次火烧花家屋宇。这个原本值得大书特书的情节,却以极其简略的工笔式速写结束,叶重生的公婆不可思议地从未怪罪儿媳,反而安时处顺地顺势关闭了日渐呈现颓势的家族生意,邻居们也只是同情这个“仿佛阁楼上的疯妇”⑨般的女人,且给予她一个“火牡丹”的美丽名字。而若干年后花初三再次现身,原来不过是去欧洲游学,故事却再次摒弃了追问与抒情,仿佛这件事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意外,叶重生除却“那熟悉、温柔、坚决、清晰的声音:你不可以再扔下我的”⑩这一句回应再无其它,生活便又奇迹般如前继续,此前种种像被所有人自然地遗忘与忽略。作者的用意不难发现:当生活的“沉重”无可避免地降临,执着于表现这种“无奈”及其带来的伤痛会显得过于忧戚,不如以反抒情的方式轻淡着笔,在形而上的观念领域写出笔下人物的不同,即其保有的柔顺而至坚的道家精神。当小说开始时,叶重生和表妹一起尝试当售货员被父亲“押回去”,父辈的言行举止充满对女性的束缚与低视{11},到小说第二、三卷中,她从家庭妇女走出家园变成职业劳工,遇到职场骚扰、侵权时毅然反抗,又“无意间”成为了成功的房产投资理财者,建设花叶家族事业的主力也随之易主,读者终于能体会到故事刚开始时伏笔的深意——叶重生何以被夫婿家“痴痴傻傻”的表兄弟花一、花二称作“众水之王”{12}:这个肥水区“最美丽的姑娘”{13},她就是《红楼梦》所称羡女性的“水做的骨肉”,以道家“善利万物而不争”的以柔克刚精神,活成一个女性的自我,融化男性社会的坚冰,清醒又温柔地回应了男性社会对女子的成见。

  第二,“飛翔”的“轻盈”,还表现在肥土镇的世界处处流露对“死亡”一种近乎庄子式的“达观”。在“绿光”一节中,叶重生家十八岁的黑猫“明珠”渐渐衰弱,它在某天夜里被叶重生患有梦游症的女儿花艳颜抱上街,跟随着像从中国唐传奇里走出的书生、侠客和古装女子,一去不返,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小说里:“明珠遥遥对叶重生和花艳颜柔柔地‘喵呜了一声。在幽暗的街头,他的眼睛晶晶亮,闪着绿色的光。年轻的女子抱着明珠登上马车,人和车不久朝着街尾嗒嗒远去,消失了。”{14}无论是故事中人还是讲故事者,都未有任何追问关于黑猫去往何处的语句,似乎暗示生命的“消失”可以如此自然和充满喜剧性。如果此处这种对“死亡”的态度还嫌暧昧与模糊,那么在“遥远的爱人”一节中,丈夫在妻子去世后的态度,可说与庄子在《至乐》篇中鼓盆而歌的态度相去不远。叶重生的姑母去世,姑父胡瑞祥不仅“没有陷入极度的哀伤和忆念之中”,反而迅速调整好生活状态,“步履轻盈,精神饱满”{15},找到了诸多生活乐事、养生方法,人生心态返璞归真。至此,庄周齐生死、忘哀乐的态度已经呼之欲出。而小说最后城市中所有的人都渐渐隐身消失,甚至整个城市都隐身不见,恰恰合乎道家的理念:万物皆是从无到有,物质形态最终将复归于无。

  第三,“飞毡”之所以能飞,童话或魔幻只是一种讲故事的手段,归根结底是因为在肥土镇这个世界寄托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庄子“无待”的世界。即讲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人都有纯净和诗性的灵魂,意识到世界中真实存在着“争夺杀戮残忍自私”{16},依然能够用前述“喜剧家”乔伊斯的心态,放弃对苦难的执着、对命运的追问,以逍遥无待的心态对抗生活粗粝的痛苦,成全一种人类自古而今的飞翔愿望。另一个书写香港家庭与城市生活的女作家黄碧云,也在她的小说中流露出一种对温柔与爱的向往,但却时时在小说中展现佛教“众生皆苦”的悲惨,危令敦分析时说:“黄碧云的小说令读者颤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虚构的人间充满了巴戴益(Georges Bataille)所说的‘无以名状的极度痛苦(indescribable anguish)”。{17}与黄碧云借书写暴力来呼唤温柔的叙事策略不同,西西从道家哲学中汲取灵感,创造出一个物通人性、人爱自然、人类可以实现飞升的“飞毡”世界,小说借哲学家之口说道:“哲学的最高境界是最高的善”“最高的善即圆满的善”{18},而如何达到这种善,则不仅需要飞毡,更需要心灵的“无待”与“逍遥”:

  “即使有了飞毡,长出翅膀,有一朵你控制自如的云,又或者像印度电影大师萨泰也哲·雷(Satyjit Ray)所写的故事,你到了西藏,获得喇嘛的飞行胶,你还不能逍遥,如果你仍然放不开,受这样那样的束缚。……飞行,从这个角度说,是一种精神自由的境界,人类历久而常新的向往,不会因为真懂得借助飞行器而再无须这种追求。”{19}

  《飞毡》中“花叶”家族的各种人物,都体现着洒脱、逍遥的哲学,这种内心的快乐、轻盈,正是西西认为的心灵的“无待”,是与人类的“梦”和“飞翔”紧密相连的:在叶重生的梦里,“所有的东西都能飞,既不需要翅膀,也不用借助风,一切都自自然然飞起来”{20}。何福仁指出,飞翔是为了“不断的逃避结局”“摆脱死亡”{21}。对于这种飞行是“抗拒死亡”的说法,西西有自己的解释:“飞行”即自由,是为了“解决尘世种种纠葛”{22},她解读《一千零一夜》里讲故事的山鲁佐德,说她“表现出对白天的向往,对生命的热爱”{23}。这种避开生命的沉重、绝望,向往快乐、热情,正如同纪德在《地粮》中恳切地呼唤具有“快乐主义”(Hedonisme)精神的人。西西建构的这个世界布满人类的纯朴、良善之心,而这种良善的人性便是让纪德一直追索的“大地的盐味”,也正是飞毡之所以能飞的根基。

  二、女性与本土

  西西建构的喜剧性世界之所以“轻盈”,是因为她有道家的形上哲学;而之所以又具有真实的历史感,被读者和评论者视为香港城市主体性的代表,是她在小说中处处显露的本土意识。因此,小说除了由“飞毡”带出的上层空间,还有下层具有人间面貌的街巷空间。

  家族史本身便包含了一纵一横两个维度:时间维度上的延续,与空间维度上族人的扩散或生存环境的变迁。张爱玲的《对照记》,算得上是一部图像配文字的家族史。在这一部非虚构的家史中,关于“过去”的篇章占据了最重的部分,张爱玲自陈“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24}。“女性细节描述”在这里依然明显——“满帮花鞋”、“雕花排门”、甚至是草纸上“压扁的草叶梗”,是张爱玲最重视、最满足的细节——周蕾在她著名的《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中将此种描述“正在消逝的繁冗的细节”叙事,视为拆解和对抗宏观、宏大历史的一种策略。{25}可以说,张的细节叙事,通过为家族“寻根”的图像与文字,在时间维度上与大历史、官方历史形成抗衡,反向追溯着过去,她的细节是时间传统上的细节;西西同样在《飞毡》中以碎片形式虚构家族史和城市史,但她的细节叙事却是在空间维度上与官方历史博弈,企图建立属于香港主体的本土历史传统。评论家Staurt Hall认为被殖民者无法回溯自身的历史,其文化身份须通过将历史“碎片”以“游戏”(play)的方式挪用、拼凑才能再现。{26}西西在《飞毡》中书写的碎片,正是城市小市民生活空间变化的样貌;而她的“游戏”正在于她的想象和虚构形式。

  《飞毡》的故事,将本土性的建设与女性的关系清晰地表呈出来:当花初三不知所踪的几年中,一直坚守在家园中等待的是他的妻子叶重生;花家家族企业花顺记从卖荷兰水到卖蜂蜜到卖天然果汁,家族兴衰转折之路也由叶重生主导。但西西在小说里展示的细节,不是对过去时间的怀旧或对人物衣着、心理的详细描摹,而是与香港本土的生活记忆和文化想象切实相关的“日常生活实践”(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的“碎片”:以荷兰水、银行、保险、番语(英文)等意象表现西方殖民对香港本土人日常生活的改变,以裹蒸粽、木屐、莲心茶、跌打铺、土药房、古装武侠电影等意象暗示香港居民自古而来的本土传统生活的延续,两相交融呈现百年殖民地香港的杂乱却绝不丧失活力的生活形态。小说叙事的时间顺序,并非完全采取顺序的时间叙事,故事每一小节几乎都没有明确的时间指示,读者只能由城市居民生存空间的细节变化进行指认,即小说以空间的变化暗示时代的变迁:叶重生和表妹胡嘉从家庭、街巷走到工厂甚至城市以外,女性从封闭空间的“出走”;刚刚能够让一辆水车经过的小巷,变成被“掘得遍体鳞伤”的街道{27},蔓草丛生的荒地和更远的山岭等“地景渐渐消失”,建成街道挤满楼房{28};促狭挤满人口的楼房,进化成有女性自己的房间甚至是“女主人房”的设计{29}。这些城市市民生存空间的变化——家庭空间的内在革命和街道空间的外在革命,带动着叙事时间的进展。

  西西对香港时空的细节展示,回避了敏感、残酷的历史时段,她的这种“美化”引起了不同的评论声音。有评论者认为这个童话镇一样的“肥土镇”,是“剔除了战争、沦陷、宵禁、股灾、大罢工、骚乱以及百年间的学生和政治运动”后彻底美化了真实香港的时空;也有论者为西西辩护,将西西虚构的香港寓言,视作西西“个人乌托邦的寄托”;还有论者将《飞毡》视为“另一类平面织物”,而不是一部沉重宏伟的传统家族史,认为它以“百科全书”式的风格和“凡事否极泰来的语调”书写小民百姓的生活史,却意不在重大主题。{30}所谓“平面织物”,可以从小说的情感氛围加以注释:与施淑青的《香港三部曲》以“妓女”苦难的家族史比喻殖民地香港的发展史,以及黄碧云以香港背景写家族伦理的《无爱纪》《烈女图》不同,“苦难”“暴烈”“绝望”的情绪从未在《飞毡》的家史叙事中浸染,香港的“殖民地”历史及其“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都被西西以轻松写意的笔触,以细节的生趣代替了体系的悲观(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张爱玲殊途同归)——这是小说喜剧性的另外一重表现与意涵。

  小说中的“肥土镇”与现实中的香港并不等同。西西小说中表现出的“游戏”性质,即其以童话风格的虚构方式创造出的喜剧性世界,是西西“制造香港”的一种尝试。正如董启章倡导的与其为香港“寻根”和寻找“香港制造”的产物,不如反过来制造香港主体性的文化身份,进行“制造香港”的实践:

  “与其以‘寻根为掩护,我们不如反过来争取确立自己的主体性,把自己由追本溯源的‘产物转移为身份内涵的‘生产者。所谓‘香港文化身份并不是一个已然固定的‘既有物,而是一个供各种力量交互竞逐的‘场域。在这个场域内,我们既被制造、被模塑,但也同时是主动地参与着制造和模塑的过程。在参与之中,我们有可能体现自己的主体性。在香港写作,或更具体一点——香港文学——在当前的意义,并不是性情人格的陶冶,而是在文字媒介中确立主体,摆脱‘香港制造的自我标榜,进行‘制造香港的实践。我们有怎样的文化,有赖于我们怎样去写作自己。”{31}

  小说诸多故事片断中,乳娘郑苏女的祖辈的侠盗事迹,颇似久远的唐传奇:郑苏女的祖母作为女海盗首领“是海上最厉害的海盗”,劫烧番船上运来的“芙蓉烟”(鸦片),保护渔船。故事并未敘述鸦片流入殖民地的危害或官府官兵的无能,而意在讲述民间传奇,对保护这片土地的“侠士”人民满怀情愫。这个片断,与前后文粘连并不紧密,但这个看似格格不入的插曲,恰证明了西西真正关心的,不是宏观的历史事件而是民间对历史的微观反应。作家创造了一个诙谐、智慧、极具生命力的平民世界,而这种民间的喜剧性,并不是一种自我欺骗式的娱乐,乃是像巴赫金评论拉伯雷时援引平斯基的说法,这是一种“深刻、积极”的世界观,这种“坚不可摧的乐观主义”式的喜剧情感,正是人的本性之一{32}。因此,西西创造的“飞毡”世界只表现民间百姓的部分喜剧性生活理念,对其更灰暗卑琐的另一部分生活经验,则是“志不在此”;换言之,西西以类似“反经验”的一种对生命喜剧性的信仰,为香港人制造了一种品质:能够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对待人生,这种不同,便是轻盈、灵性、和谐。在此意义上,西西是一个创造者,正如苏珊·桑塔纳倡导的:“作家是神话的创造者,而不只是传播者。文学不仅提供神话,而且提供反神话,如同生活提供反经验。”{33}

  小说最后“肥土镇”最终在叙事者面前渐渐透明、隐身、消失,城市的真实历史已经不可被原原本本地证实与展示,只留下无数被后人讲述出来的故事,作者似乎暗示我们:事件的历史曾经存在,但是一旦发生后,写作者用记忆去重组过去的“史实”,呈现出的都只是位于边缘的“史事”,是叙事者“想象”中的城市史和带有其个人性的文化记忆。

  三、女性作为讲故事的人

  小说结尾的第204节,只有两句话:“你要我告诉你,关于肥土镇的故事。我想,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花阿眉。”{34}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最终出现,尽管仍未透露姓名,但西西另外一篇讲述香港的小说《肥土镇的故事》暗示了,花家老祖母是故事讲述者(story-

  teller),而听者“花阿眉”从名字看则像是花家后人的小女孩。讲故事的老祖母,又在故事里套故事,讲述乳娘给叶重生讲的故事和番邦人给本地人讲的故事,一人身兼本雅明所说“农夫”和“水手”两种讲故事人的身份,既熟知本土的掌故和传统,又知晓外面世界的天方夜谭{35}。

  在小说中老祖母、叶重生的乳娘、胡家女婢翠竹等女性是“讲故事的人”,在小说之外,作家西西是“讲故事的人”。小说一直强调“讲故事的人”的重要性,她代表了一种思索而又抽离的态度:一方面将自己的知识、听闻讲给认真的听众,留神听众的反应,随时思索和变换叙述的策略;一方面又能抽离于故事之外,保持自己的清醒和相对独立性。对于这两方面的特点,孟悦有非常诗意的论断:“叙述绝不屈从于故事的本态,叙述要‘讲故事而会让故事‘自行呈现……故事是‘讲出来的而不是摆在那儿等你去看”“讲故事人是一个观察者,只管把事情看在眼里;讲故事人是一个记忆者,记住了还要反复回味;讲故事人是边缘人和孤独者,既非英雄又非从中,甚至无名无姓;讲故事的人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也不允诺,但对天下兴亡、个人命运、历史灾难却又一份混沌的清醒,深刻的了悟,有一份沧海桑田的历史感,有一份不动声色的宽恕……一个宁愿从残忍、冷血的自相残杀中,从权力与荣耀的角逐中抽身而退的人,一个当代世界中富于历史感的人”。{36}

  正是基于这种“讲故事的人”的两大特点,西西以碎片和百科全书式的小节与内容,企图为香港的芸芸众生作一份此前无人热衷的口碑和见证。

  首先,在讲故事的方法上,小说中茶楼上的“说书人”和唱着“地水南音”的瞽师,就是“讲故事的人”的化身,不断唤起城市和人群的历史记忆,而所运用的讲故事的方法,颇像是《清明上河图》中的移动视点,把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人平行地一一描过去,组成一幅市井众生图{37}。这种“写实”的图景里,其实也正包含了写意和虚构,《清明上河图》中茶棚里的说书人和周围的听众,便代表了虚构的故事,而画中各色人物的惬意、欢欣,正类似烘托情趣的写意。与此相仿,小说开头对“飞毡”一词的解释已经表明了小说虚实相互渗透,同一个意象兼具“飞翔”与“保护土地”两层意义,虚与实是同一个故事的一体两面。

  另外,从讲故事人的角度看,《飞毡》虽然以家史为底色,却极其显著地呈现出它的特殊:与张爱玲《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小说中虚构的家族故事形成鲜明的两极,这里的世界没有亲戚夫妇之间的恩义勃谿,也很少展示出人性的灰暗地带,而是遵循本雅明在他《讲故事的人》里一再强调的讲故事者“自然地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与“避免诠释”{38},作家讲述最玄怪和神奇的事端,却不把事件心理上的因果联系加于听众,留给他们见仁见智。这种疏离,恰好帮助了作家成为一个本文前述的“喜剧家”,放弃对人物命运的掌控,任他们在自己的面前“隐身”、“消失”。而听故事的人,也在小说中与讲故事者形成了微妙的互动,小说花费一节篇幅讲乳娘向叶家表姐妹讲述“钟无艳”的故事,但听故事的人,虽然全身心投入却发出“好看的女人不一定有用”这样戏谑性的回应,历史故事只被孩子当成了一个世俗故事,历史的象征意义也变成被听故事的人解构掉的临时意义和变化意义,类似于《堂吉诃德》里桑丘对于骑士故事的反应,与堂吉诃德对待骑士故事的信任、严肃的理念不同,持反讽态度的桑丘是这种理念的忤逆者、戏谑者。这种轻微的戏谑,也正参与了故事中喜剧世界的建构。

  最后,西西作为女性寫作者,小说中虚构的讲故事的人也大多都是女性老者,这恐怕是有意为之。西西曾意味深长地指出,女性对于时间的感觉(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周期、孕育婴孩上)相较男性总是更为敏锐{39},而对于时间的敏感实则也是对生命、死亡的敏感。将阎连科的《炸裂志》与《飞毡》进行对比是饶有趣味的,同样着眼于城市空间的发展变迁,前者的处理方式仍是以时间为线索反思“发展”的合理性,而后者却完全像老祖母讲故事时的样子:絮絮叨叨,时而离题、延宕,口语化,故事之间衔接松散,以及,正像《一千零一夜》里讲故事的山鲁佐德,知道每个故事应该在何处断开与接续来吸引听者注意——叙事者成为故事里另外一个可以被读者读出的生命,自外于整个故事内容,却又以自己的时间观影响叙述结构,如同故事小节间的“休止符”。此外,小说以女性作为讲故事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意义全然被评论家忽略:为女性的“精神疯狂”去污名。小说起首能看到飞毯及上面的飘逸女子的是领事夫人,而领事先生一无所见;故事中在梦中自然飞翔的是叶重生,而花一花二两兄弟遭遇的则是“所有的梦都不和他们打交道”{40},梦与飞翔竟成了女性的“特权”;不停焚烧房屋宛如阁楼疯妇的叶重生、患了“梦游症”的女儿花艳颜,叙事人在讲述她们的“疯狂”与奇异时,都只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如若不过是在记叙一种珍稀的特质;还有郊野中常常独自在荒僻地区行走的老妇人,头插绿色发簪,虽形肖女巫或疯妇,却被描述成花家兄弟“既陌生又熟悉的山水中朋友”{41}——女性常与精神病、疯癫相连的声名被讲故事的人彻底抛弃和颠覆,取而代之的,是将此类敏感或激烈的精神活动,视为女性重要而天赋的特质。

  五四以来,讲故事式的创作并不常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新文学追求现实性与重大性,不愿承认‘虚的故事的成份”{42},或许还因为古旧或新奇的故事中,文学与人生的严肃性没有得到确定的彰显。但西西并不将虚构的故事看作全然的娱乐和自欺欺人的手段,相反,她给了这些述梦人至高无上的地位:“在认真的游戏里,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我以为讲故事的人,自有一种人世的庄严。”{43}换言之,西西在她喜剧性的故事里,于“游戏”乐趣之外,自有她“意在言外”的良苦用心。

  ① 西西:《飞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台湾洪范书店曾于1996年出版西西的《飞毡》,是小说的首版。

  ② 思宁:《华文文学世界的奥斯卡》,《文学报》,2006年1月26日。

  ③ 艾晓明:《香港作家西西的童话小说》,《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

  ④ Joyce, James.“The Paris Notebook.”, edited by Ellsworth Mason and Richard Ellmann,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44.

  ⑤ Daiches, David. The novel and the modern wor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0.p.63.台湾评论家郭松棻论述作家木心时,认为其散文世界是一个喜剧的世界,同样引述达契斯论乔伊斯喜剧性的这个观点进行说明,认为作家的幽默、苦中作乐、不执著的写作态度,是帮助文章达到“喜剧的境界”之关键。郭松棻:《喜剧·彼岸·知性》,纽约《中报》文艺副刊主办“木心的散文专题讨论会”发言,1986年6月20日。

  ⑥⑦{19}{21}{22}{23}{39} 西西、何福仁:《时间的话题——对话集》,香港:素叶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页;第39-46页;第42页;第106页;第44页;第34页;第103页。

  ⑧⑨⑩{11}{12}{13}{14}{15}{16}{18}{20}{27}{28}{29}{34}{40}{41} 西西:《飞毡》,广西师范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第197页;第228页;第73页;第47页;第49页;第198页;第298页;第383页;第348页;第101页;第122页;第446页;第489页;第162页;第262页。

  {17} 危令敦:《香港小说五家》,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43页。

  {24} 张爱玲:《对照记——看老照相簿》,《重访边城》,止庵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页。

  {25} 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西方之间阅读记》,台北:麦田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167-169页。

  {26} Hall,Staurt:“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Narrating Hong Kong Culture and Identity,eds. Ngai, Pun and Lai-man, Yee,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224-225.

  {30} 關丽珊:《彻底美化了的时空》,《明报月刊》(香港),1996年8月号,第99页;洛枫:《历史想象与文化身份的建构——论西西的〈飞毡〉与董启章的〈地图集〉》,《中外文学》第28卷第10期,2000年3月,第185-200页;黄子平:《“百科香港”、“童话”香港——读西西的长篇小说〈飞毡〉》,《星岛日报读书版》(香港),1996年7月22日。

  {31} 董启章:《同代人》,香港:三人出版社1998年版,第66-67页。

  {32}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版1998年版,第160-162页。

  {33} 苏珊·桑塔格,《文学就是自由》《同时:随笔与演说》,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页。

  {35}{38} 瓦尔特·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6-97页;第101-102页。

  {36}{42} 孟悦:《历史与叙述》,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6-158页;第158页。

  {37} 西西曾谈到自己对于《清明上河图》的看法与喜爱,评论家何福仁在评论文章中借此谈论西西小说《我城》的写法。何福仁:《〈我城〉的一种读法》,《我城》,台北:洪范出版社1999年版,第238页。

  {43} 西西:《母鱼》,台北:洪范出版社1999年版,第218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Flight, Female and City Flying Carpet: A Tale of Fertillia:

  A“Comic”Way in Constructing Family History

  [Hong Kong] Qiao Min

  Abstract: The Hong Kong writer Xi Xi, in her novel Flying Carpet: A Tale of Fertillia, paints a picture of historical vicissitude in terms of both common people and the city, by mainly delineating a familys history. Xi Xi constructs a“comic”world in the novel. The word“comic”used here points to three kinds of meanings. First of all, Taoist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a traditional comic lifestyle-is conveyed by displaying a bunch of“flight”images in the novel. Second, the historical fragments and delicate details not only reveal to readers a lithe and decent nature or character of“the city”as well as“the citizens”, but are inextricably associated with the writers consciousness of constructing city identity. Moreover, by drawing on the story-telling way as her narrative style, Xi Xi as the narrator refrain herself from the historical swirls and forces to become a detached observer and comedian.

  Keywords: Comedy; flight; city; the storyteller

  English Translator: Qiao 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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