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黎紫书的微型小说为中心,考察作者创作中显现的“世界意识”,并阐释该意识的微观体现与具体内涵。文章分析了作者如何通过“内容延展”和“话语更新”以实现超越内容、话语边界的实践,并指出该实践能有效突破马华文坛的“地方性迷思”,达成马华文学与世界文学的顺利接壤。但是必须指出,黎紫书介入微型小说创作的“世界意识”,不应简单地停留在字面理解,因为在其背后还蕴涵着作者对“中原/南洋”等问题的反思。
关键词:黎紫书;微型小说;世界意识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4-0080-06
从马来西亚华文文学草创以来,马华作家为确立马华文学的“在地感”(local sense)与“合法性”(legitimacy),不惜大笔书写族裔境遇、历史风貌和地理景观,此举却导致了马华文学的丰富内涵不断收缩,丧失与“时代”和“世界”对话的可能。所幸的是,新世代作者已然意识到马华文学的框囿,自觉地以新理念、新视阈介入创作,以期打通马华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渠道。其中,颇受瞩目的作者是被誉为“近十年来马华文学最被看好的作家之一”(王德威语)的黎紫书。
黎紫书在这方面的尝试体现在微型小说创作中。如在《微型黎紫书》、《简写》等微型小说集子中,作者跳出马华文学特有的“文学、语言、思维方式、美学观”制式①,自觉斩断马华文学的“本土文学传统”(Native Literary Tradition),不再以边缘性(marginality)或地域性(localness)视阈介入小说,同时也不再以构建认同感(construct identity)作为价值中心,而是以人文关怀统摄创作,以此来追求“同时性的时代”②(Epoch of Simultaneity)中读者的共鸣。
这种追求象征了黎紫书走出了马华文坛“在地言地”的怪圈,并对马华文学与世界的对接有所反思。正如她在谈董启章和也斯的小说时提到的:“发现他们(董启章和也斯)对世界有着比较敏感的自觉,也就是说,对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事以及和外界接触交流的想法比较强烈”,因此“相对于小的、边缘的作家来说,就应该保有世界意识”③,就“应该找些与世界有共鸣的主题”④。在这种体认作用下,作者延展小说内容,并更新话语实践,以期深入地实现马华文学与“世界意识”的对接。当然,必须指出,作者介入创作的“世界意识”充满个人化阐释,其内涵和外延也吊诡重重。对此,笔者将论述一二。
一、内容延展:探照人性的普遍面向
不难发现,小说内容是黎紫书最初引起评论界瞩目的原因之一:她在《夜行》、《山瘟》、《州府纪略》中重提噤声于马来的马共历史;在《天国之门》、《乐园钥匙孔》、《裸跑男人》中写反人伦和非理性的情欲关系;在《野菩萨》、《告别的年代》中谈马来本土的鬼祟历史和暗影。正如张抗抗在第三届“花踪”文学奖的评审意见中指出的:“想想看,25岁才刚过少女的阶段,文学作品应该是类似女孩子多愁善感的那一种,可是黎紫书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她应该受到重视。”⑤在这份评审意见中,黎紫书的价值定性于“超越了‘类似女孩子多愁善感的那一种”,这个评价对她的创作来说当然挂一漏万的,但是从中也不妨看出,黎紫书创作内容确是值得“重视”的。当然,即便她的创作内容值得重视、“题材大胆创新”⑥,然而其内容的边界却相对明显的。正如上述例子,她创作思路大致来源于:本土风貌、特殊事件和历史片段。
實际上,黎紫书本人也意识到自身创作内容的局限,也在积极调整收缩的创作“疆域”,努力向外拓展,“……认清自己的局限毕竟是一个写手趋向成熟的必然过程,即便我无力突破,但我却有了把握去直面自身的局限……”⑦。微型小说集《简写》就是她的一次尝试。在《简写》中,可以明显察觉到,作者正在延展创作内容。读者很难看到秘闻轶事、蕉风椰雨、神鬼传奇等充满地方感(sense of place)和私密感(sense of privacy)的内容,相反,看到的却是一系列,与时代和普通人共时同步的内容,主要是“通过对都市人心理和情感问题进行刻画,从而透视都市社会中人的异化和变态。”⑧具体而言,这一尝试体现在两个方面:“内容的解码化”和“人物的境遇化”。
1. 内容的解码化。在黎紫书以往的创作中,“编码”(coding)是一项重要环节,她善于在历史、地方或日常中截取符号,将看似破碎的符号进行粘贴、拼接、编码,并最终实现内容的“意义化”过程。比如在《裸跑男人》中,作者选择以主人公矜生的“恋母情结”为切入口,将他对舅母的欲望透视作为小说的叙事轴线,并辅以穿插矜生的性癖、同性情结等内容。就内容层面而言,使整篇小说显得惊世骇俗.但作者拒绝炫耀各种畸恋,而是透过肉身审视灵魂,甚至是审视马华群体“一个世代”的精神历程。舅母小璐被作者指涉马来本土,而矜生毋宁被视为寓居海外的马来华人,而作品中反复言说的畸形欢愉,也显然被作者当成“离散之痛”的隐喻。可见,在《裸跑男人》中,作为符码的肉体描写,通过组合和修辞,最终编码为具有在地意涵的指涉。
然而,在《简写》中,黎紫书似乎放弃了编码,而是寄托于依靠内容本身的互文性和粘连力,来呈现内容的原始样貌。正如她所言:“……在微型小说这千把字的篇幅里,适当的留白才能制造余韵,使得空间延伸。”⑨她无意于过度加工内容、充实故事,而是将内容背后的意义弃之不顾、内容的接驳转合也留有余地。如在《耗》中,作者一改“浓度很强的文字”,通过洗练的语言,描述妻子迎接丈夫死亡的故事。文章故事相当简洁,但稍加挖掘,就可编码出丰富意涵。但作者舍弃挖掘,也拒绝深化意涵,而是就事写事,以内容本身的力量面对读者。特别是文章最后,无数哀愁和愤恨,都只化为一句:“也就在那一瞬吧,她听到心电检测仪发出平整的,无尽的长音。”⑩足以见作者的解码企图。另外,《杀人者》更可以看出作者用心。这篇文章的社会批评意涵较重,但作者抛弃情感的无节制表达,同时收起激烈的批评姿态,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冷峻的,又带有调侃的意味,叙述故事内容。这种解码化弱化主题,却突出了故事内容的本身力度。
这种操作方式,看似不负责任,实则是尊重读者,邀请读者前来编码的表现,在无形中也能扩充读者群体,引起广泛参与度。因此,从这一点看,该方式是黎紫书“世界意识”的一个注解。
2. 内容的境遇化。这里的“境遇”(situation)借用自萨特在《境遇剧一种》中的含义:“境遇是一种召唤;……它向我们建议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由我们自己选择,为的是我们的选择更加人道;……境遇就召唤我们表现人类的总体性。”{11}在萨特存在主义观念中,境遇是人类总体性的表现,是人类社会关系的总和,而人不得不生存其间。在《简写》中,黎紫书就试图模拟各种境遇,还原人物在境遇中的各种面向。必须指出,这种模拟不是信马游缰的想象,各种境遇都有其对应的现实关照,透过境遇,甚至能折射出人类社会的“总体性”。
举例而言,在《简写》中,作者分别用《不觉》、《夜游》、《耗》、《赘》等篇,来探讨爱情关系中两性面临的各种境遇。里面涉及偷情、失恋、离婚、疑虑等多种境遇,但作者没有深入其中,探讨人心向背,而是重在烛照境遇的多面性,借此表现境遇中人物的生存状态。这样一来,作品反倒磨平个人感或区域感,反而具有世界共通的典型性。又如《够了》可以被解读成一篇那些卑微负重之人的宣言,《失踪》可以被视为一篇官僚制度的寓言。
可见,我们不难看出,虽碍于篇幅,黎紫书还是慎重挑选其创作内容,特别在《简写》辑四中,婚恋状态中所有可能发生的境遇,都被她仔细搜罗起来。因此,不妨说,创作内容就是为境遇书写而服务的。当然,为模拟境遇的典型性,以激发读者共鸣感,境遇书写也促使她接触之前关注甚少的创作内容,反过来倒拓展了其创作内容的边界。以“境遇”为切入点进行创作,实际上证明了黎紫书已模糊意识到“境遇”是全人类共通的表现,同样也证明了她以“世界意识”介入其中的努力。
如上所述,黎紫书在创作微型小说时,通过“内容解码化”和“内容境遇化”两种方式,使她的创作内容超越了以往的内容边界。解码化的过程,突出了内容自身的意义,而境遇化的过程,则突出了内容的“普世”意涵。在这两方面的作用下,她的微型小说创作不再是某块领域的“舞蹈”,反倒能引发“世界性”的共鸣。
二、话语更新:寻找马华文学
本土话语之外的可能
马华文学本土话语,是中文在特定历史阶段演变和发展的结果,它包含“本土意象、本土后殖民话语等等”{12}。正如巴特所言,权力“隐藏在一切话语中”{13},话语的实践和操作背后实际上暗含着权力斗争。黎紫书作为马华作家,她自然无可回避马华本土话语实践。马华本土话语提供给她本土书写的合法性,但粘连的权力之争,却也不自觉地束缚了她创作的灵性和自由。这一点,在她的短篇和长篇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在《夜行》、《山瘟》和《州府纪略》中,运用少数族裔话语实践,通过新历史主义、意识流、元小说等方式,还原马共历史在国家历史场域中的在场感,“带有浓浓的伤痕文学色彩”{14},但却使作品成为“官方说词对文学语言的一种渗透,或者一种洗礼”{15};又如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中,其女性主体话语实践相当明显。作者借用“后设小说”(meta-fiction),直接暴露自己的创作意图和技法使用,构建作品的“女性意识”主题{16},然而,“后设装置”的运用却使作品“陷入自身的套套逻辑里”{17}。
可见,马華本土话语实践确实使黎紫书头角峥嵘,但她也表示,“我并不执着于马华作家应该说些什么来代表马华,又或是我必须将马华的历史背景、马华色彩之类的传达给读者”{18}。作者的“世界意识”,不断让她看到马华本土话语的弊端,迫使她进行话语实践的更新。在微型小说创作中,她的努力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1. 启动全新叙事方式。在马华小说场域,本土话语实践自有一套体系,在这套体系中,现实主义叙事方式占据魁首地位。因为现实主义的具象性、操作性和写实性,通常与马华历史语境能保持契合,所以现实主义顺理成章地成为马华本土话语实践的要点。但如上所言,现实主义的政治粘连度和地域价值观太过明显,要实现“世界意识”,就必须启动全新的叙事方式。黎紫书就在微型小说中做出可贵尝试,比如,将元小说、解构主义、表现主义、新历史主义等叙事方式引入小说。如在《命运》中,可以看出元小说的叙事方式。作者通过“一环套一环”的模式,分述了“我”、“你”、“她”之间的胶着关系,并利用“文中文”、“戏中戏”的方式,点出作品主题:“你觉得自己像个……像个上帝”{19}。这种叙事,很容易就联想到博尔赫斯的创作,作者本人也强调她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之深。
又如《窃形记》一文,作者显然借用了表现主义叙事方式。她不仅简化叙事时间、进程和情节以追求一种“凌冽感”,在叙事语态上也多用疑问句、虚拟语气和推测性词汇以塑造“不确定感”。文中的“他”在闭上眼的一、二秒间,变成了甲虫,并且“从窗口看去,楼下的‘人们全都变成了甲虫,电视里的也一样。”{20}文中的荒诞感,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但不同的是,本文并非卡夫卡的拙劣模仿,而是借用“互文”将被动的“变形”转化成主动的“窃形”,反倒印证了表现主义的价值内核。
还有一篇名为《日复一日》的文章,作者模拟了一种日复一日,躲无可躲的生存境遇。主人公发现每天都会有一对孪生兄弟,站在他前后,因为“重复性太高,他不得不纳闷,不得不怀疑。”{21}他试图逃避这种状态,却发现疑虑和惰性使他失去了逃避的能力,于是只能自我喟叹:“……‘一下不过是三几秒;三几秒后他站在两个中间,想,为什么只迟疑一下,车就到了。”{22}很显然,作者运用“俏皮”的语态、零散语句和断裂的逻辑结构,来营造一种“荒诞感”和“宿命感”。这种叙事方式和主题表达就是作者刻意以“黑色幽默”介入的结果。
黎紫书借用包括表现主义、元小说、黑色幽默等叙事方式,佐证了她的开放心态,使文章具有较大的格局和气象。
2. 开辟题材选择新路径。马华本土话语实践还离不开题材的选择及操作,如张贵兴的“雨林叙事”、李天葆的“南洋风貌”、李永平的“唐山记忆”,都是例证。但必须说明,这种题材选择很容易陷入自我重复的窠臼,而且本土话语反复言说,也容易使域外读者产生“马华文坛”僵化顽固的错觉。因此,黎紫书放弃了狭隘的、特殊的题材选择,转而面向日常的、普遍的题材。
有聚焦于校园生活的题材,如《童年》、《错体》、《消失的后巷》、《唇语》、《惩罚》、《梦境与现实》等;有描写普通人情爱状态的题材,如《不觉》、《事后烟》、《送别者》、《苍老》、《赘》、《耗》;有书写职场人员的生存与心境的题材,如《看守员老Q》、《暗巷》、《杀人者》、《寻人记》等;还有众多表现亲情伦理的、偶然小事的、人生拷问的文章。
虽然这些作品题材简单,但操作性极强。引入这些题材,在革新马华本土固有的话语实践,打开新局面的同时,反而显现出作者的自信和开放。不仅如此,这些题材具有普世性和共通性,能吸引马华读者之外的读者群体,拓展了马华文学的接受圈。当然,题材选择的新路径,也从侧面呼应了黎紫书试图突破旧有面貌,融入世界版图的决心。
马华文学发展将近百年,马华本土话语实践却往往“纠缠于中文(含背后深邃的文化底蕴)的自然限定中不能自拔,从而无法逃脱其遮蔽”{23}。因此,在微型小说创作中,黎紫书通过“启动全新叙事方式”和“开辟题材选择新路径”更新马华本土话语实践可谓一次有效实验。她跳出地域局限,站在更为宏大的视角进行创作,也在无形中弥补了马华文学唯具体性和“情境论”所产生的遗憾。
三、语言越界:“世界意识”的再思考
如上所述,黎紫书通过一系列微型小说的创作策略,来实现她的“世界意识”。从文本呈现的效果来看,我们不妨说,这种尝试无疑是成功的、有效的。但是,在尝试的背后,我们又能轻易发现,作者的“世界意识”绝非纯粹,在背后,也隐藏着作者的疑虑和思考。在这些疑虑和思考的作用下,“世界意识”变得吊诡重重。接下来,笔者将由黎紫书的“语言越界”切入,深入探讨“世界意识”的意旨。
由于马来本土多元混杂(hybridism),“语码混用”(code mixing)的现象层出不穷。在马华文学场域,不少作家更是刻意混用语码,追求马华语言的“马赛克现象”{24},以此还原马来本土的复杂性(complexity)。在黎紫书的其他作品中,作者并没有回避语言混杂现象,如在《告别的年代》中,除开华语和英语,她甚至还多次涉及马来语、淡米尔语(Tamil)等语言。但是,在微型小说创作中,作者却较少提及“语码混用”,相反,她更愿意以华语(马来华语){25}贯穿创作始终,以保证语言的纯度。借用黄锦树“语言关照身份”{26}的观点,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这一操作,可被认为是她对“马华语言”及“本土身份”的自信和认同。然而,吊诡的是,在部分微型小说中,作者却刻意模拟“普通话”,甚至是“北京方言”进行叙事,如在《归路》中,作者就连用“溜达”、“粮本儿”、“逗乐”等颇具京冀色彩的词汇。黎紫书的语言越界,不免使我们对她的自信和认同产生怀疑。
在《简写》中,梁靖芬的序一定程度上坐实了我们的怀疑,她认为:“除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字里行间那些‘这不、‘顶个球、‘别……,因为不是我们这里的用语习惯,对本地读者来说,也许有点隔。但对小说家而言,未尝不是语言的磨练,甚至是写作过程中的小游戏……但是与此同时,和经常被视为不够纯正、用语破碎的‘南洋华语/口语相比,那些机灵的、因地而易的语气调整、文字臨摹,读来总有几分向中原‘示威的吊诡一一原来只要我们肯‘变,就能学得七分像样。余下的三分,则未必是因为不像,而是两地同享。”{27}
在梁靖芬看来,黎紫书的语言“大陆化”倾向是对“中原”的一次示威:向来“用语破碎的‘南洋华语/口语”,在作者的督导和调教下,未必无法向正统的“大陆华语/口语”靠近。在这种认知中,黎紫书的模拟被视为一种政治抵抗策略,或至少是一种由“边缘”向“中心”切入的实验。不得不说,梁的观点未免有强制阐释的嫌疑,但不可否认,她至少抛出了一种可能:黎紫书这次颇为吊诡的实验,是否有她对“中原”问题的迷恋(obsession with China){28}?
如果我们踵武马华文学的历史脉络,不难发现这种迷恋绝非个案。从韦晕、苗秀,到温任平、小黑,到寓台的陈大为、钟怡雯、黄锦树,他们对“中原”问题的反复书写恰如Michelle Yeh认为的:“……已是论述地建构中国。”{29}这些探讨甚至超过了问题自身的容量和必要性。他们对中国问题的肆意游走,都足以证明迷恋之深。到黎紫书这里,她却对这个问题表现出难得的冷静和开放,她不仅跳出反复咀嚼的中国问题之范域,而且颇具包容和气度地以“世界”介入马华文学场。但是,在“世界”的表征下,同样埋藏着她对“南洋/中原”问题的关注,只不过,她以“世界”介入文学的自觉太过浩大,反倒让人忽视她的关注。在《山瘟》、《州府纪略》、《夜行》等一系列“大叙事”作品中,她关怀马共历史的消长,探讨国族寓言下的人性,指涉“马华移民的殖民、独立、起义经验,丛林内外的垦殖迁徙,乃至华族社会的日常生活”{30}。这些皆可看出她对“中原/南洋”问题的用心。
如在《蛆魇》中,作者以溺死者的“鬼魂”为视角,叙述了一个在大家长宰制下的家庭悲剧。“我”随母亲改嫁到继父家,面对长年累月的暴虐侵袭,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当“我”将不幸迁罪于重组家庭的尴尬和惧意时,明灭的儿时记忆才使“我”发现——原生家庭的矛盾和冷感才是悲剧的动因。自然,在《蛆魇》里,作者“暗喻了大马华人的境况”,以彰显他们的“无力感和无奈的沉默”。{31}但通过文中对原生家庭的怨怼之词,可以看出,作者也在试图探讨马来华人与中国之间复杂缠绕的关系。一方面,象征马来华人的“我”,反复申诉“我们的家比这里好”,对这个充满“恶信念”(bad faith)的世界“似乎再没有丝毫恋栈与牵挂”;但另一方面,“我”却无法重回原生家庭,甚至在想借回忆取暖时,只搜寻到人群的麻木和死亡的冰冷,“我以食指抹去凝聚在父亲眼角褶痕内的水珠,发觉它比挂在草尖叶梢的朝露更寒更冷。”{32}这种畸形和悖谬的关系,是作者对华族心境的隐射。
如此可见,我们可以判定,黎紫书并非忽视了“中原/南洋”问题,而是采取“隐蔽语本”(hidden transcript)的方式,曲折而隐晦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和观念。{33}因此,回到黎紫书微型小说的语言“大陆化”倾向,至少可以说明,这种倾向实际上是她对待“中原”问题的一次表明立场的述行(performativity)过程。
此外,还有一个微妙的举动,可以说明作者的立场,那就是黎紫书在《简写》中收录了梁靖芬的序言《别的》。正如德里达评价约翰·奥斯汀(J. L. Austin)的“引用”概念(citationality)时所言:“引用”不是简单重复(reiterative),“引用”过程的行为本身就是被“行动者”(agent)附加意义的过程{34}。那么,黎紫书对梁靖芬“序言/观点”的“引用”,完全可以看成是一次立场的“挪移”(appropriation)过程。
如此种种,都足见黎紫书的语言越界行为,实际是在探讨“中原/南洋”的关系问题。可吊诡的是,当她的微型小说创作最终聚焦在特定问题时,那么“世界意识”的内涵就不可避免地进行了收缩,也因此,收缩后的“世界意识”实际上是无法实现作者的“世界”诉求的。从这一层面而言,黎紫书的语言越界,反倒使显示出她对“马华语言”和“本土身份”的局促不安,继而模糊了“世界”意圖。然而必须承认,即便“世界意识”是收缩的、模糊的,但黎紫书的尝试仍值得称许,因为该尝试还原了一个处于世界文学事业未竟之前的马华文学的“接触地带”(contact zone)。这个“接触地带”是马华文学向世界文学迈进的必经历程,非但不会因此稀释马华本土性知识的构建,相反还会因其隐含的混杂意涵消解马华文坛前世代的单一价值言说。
结语
正如刘小新所述:“马华文学的发展问题存在生机和危机的双重论述。”{35}我们不可回避马华文学的困境,自然也不能忽视马华文学新生的力量,而黎紫书将“世界意识”熔铸进微型小说创作的实践就是一股新势力。通过“内容延展”、“话语更新”等实践,作者不仅重新召唤、构造、整合了马华文学的内在资源和外在可能性,还藉文字书写大胆打通马华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可能途径。当然也必须看到,在践行“世界意识”时,黎紫书没有无所顾忌地滥用现代技巧和理论,以达成“世界化”的速成过程,而是有所保留地表达了“中原/南洋”问题对她的影响。这一点又恰好证明了她以“世界意识”介入创作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审慎的反思。因此,对于她超越马华文学书写范域、游走世界疆界的姿态,值得我们的“同情之理解”。总而言之,考虑到马华学者“立足马来西亚本土,走向全球化”(安焕然语)的呼吁,我们可以说黎紫书的微型小说实践,对今后马华文学未来的发展而言具有启示性意义。
① 尹维颖:《黎紫书:行走与漂泊》,《注目——一位文艺记者的职场遇见》,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页。
② Manuel Castells:《空间的文化形式和社会理论读本》,夏铸九译,明文书局1988年版,第227页。
③④ 黎紫书:《生命的转弯处——专访黎紫书》,《中文·人(黎紫书专号)》2013年第13期。
⑤ 张抗抗:《星洲日报·花踪·文汇4》,吉隆坡:星洲日报1997年版,第113页。
⑥ 黎紫书:《华海无涯》,有人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⑦ 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台北:联经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页。
⑧{14} 金进:《马华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9页;第228页。
⑨⑩{19}{20} 黎紫书:《简写》,吉隆坡:诺文文化事业私人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126页;第172页;第111页;第116页。
{11} Jean-Paul Sartre: Pour unthé?覾tre de situations(texteschoisis et présentés par Michel Contat et Michel Rybalka)Parisidées/
Gallimard, 1992, p.20.
{12}{23} 朱崇科:《“南洋”纠葛与本土中国性》,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
{13} 以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5页。
{15} 林春美:《性别与本土:在地得马华文学论述》,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
{16} 参见刘俊:《告别的姿态和意义——论黎紫书的〈告别的年代〉》,《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17} 黄锦树:《艰难的告别》,黎紫书著:《告别的年代》,台北:联经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18} 黎紫书:《生命的转弯处——专访黎紫书》,《中文·人(黎紫书专号)》2013年第13期。
{21}{22} 黎紫书:《女王回到城堡》,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24} 语言的马赛克现象是指主体语言混杂客体语言的现象。参见陈原:《语言和人》,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69页。
{25} 这里的“马来华语”概念,引援自张锦忠对“异言华文”(chniese of difference)的讨论。在他观念里,新兴华文文学的华文是“异言华文”,另有一番文化符象。参见张锦忠:《海外存异己:马华文学朝向“新兴华文文学”理论的建立》,《中外文学》第29卷第4期。
{26} 黄锦树:《马华文学:内在中国、语言与文学史》,华社资料研究中心1996年版,第55-80页。
{27} 黎紫书:《简写》,诺文文化事业私人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17页。
{28} “obsession with china”由夏志清提出,意在指涉海外华人“中国情结”的传统。这里化用他的概念,笔者是想说明,“obssession”并不会单纯以“迷恋”的方式出现,还可能以“反复谈论”、“过度阐释”、“厌弃”(resentment)等方式出现。而将“中国/马华”概念换成“中原/南洋”,是想消解背后的区域政治意涵,并突出它们的文化意涵。
{29} Michelle Yeh: International Theory and Transnational Critic, Boundary, 2:25(fall,1998): pp.199-200.
{30} 王德威:《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试论黎紫书》,黎紫书著:《山瘟》,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
{31} 许文荣:《南方喧哗:马华文学的政治抵抗诗学》,马来西亚新山市:南方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页。
{32} 黎紫书:《蛆魇》,《出走的乐园》,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33} James C. Scott: Domination and Arts of Resistanc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1990, p.157.
{34} Sara Salih: Judith Butler,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107.
{35} 劉小新:《近期马华的马华文学管窥》,《华文文学与文化政治》,江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Abstract: With the micro fiction by Pow Leng as a subject for study, this article looks at how her writing reveals a‘world-awarenessand explains the micro embodiment and concrete contents of this awareness. The article also analyzes how the author transcends contents and discourse boundary via‘contents-extensionand‘discourse renewalwhile pointing out that such a practice can effectively breaks through the‘localized obsessionsin the world of Malaysian-Chinese literature and helps it smoothly rejoin the world literature. However, it must be pointed out that the‘world-awarenessPow Leng has in her creation of micro fiction ought not be taken at face value as there are the authors reflections behind such issues as ‘China/south-east Asia.
Keywords: Pow Leng, micro fiction, world-awar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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