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刘再复的散文犀利批判了工业化浪潮对自然生态造成的破坏,呼吁中华民族要有一个新的民族意识的觉醒——即全民族的“生态意识”的觉醒,他称之为民族的“第四大意识的觉醒”。到海外后刘再复的生命状态和梭罗十分相似,过着一种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的生活,他的不少散文记录这种具有“生态主义”性质的生命形式。从“精神生态学”的视角来看,刘再复“第一人生”的“自我”内部结构之间的关系是冲突矛盾的,“自我”一定程度上是异化的“自我”;“第二人生”的“自我”内部结构之间的关系则走向和谐融洽,由异化“自我”回归本真“自我”。刘再复精神生态中“自我”内部结构调整既与其生命经历的断崖式“裂变”有关,也与“禅宗”的深刻影响有关。
关键词:“生态意识”的觉醒;生命形式;精神生态学;“自我”内部结构
中图分类号:I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6)6-0018-06
什么是生态文学?关于这个概念内涵的界定,多达十余种,还没有完全取得一致意见。①但现在能形成共识的是,生态文学不仅仅是以“自然生态保护”或“环境保护”为唯一的内容题材,应当在这个基础上有所超越。王岳川则把生态文学分为狭义的生态文学和广义的生态文学,狭义的生态文学定义为“作家有鲜明的生态文化立场,前卫地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直面现代性生态危机而发出自己的批判之声”,而广义的生态文学则是指“那些具有生态文化意识的传统文学作品”。②鲁枢元则把“生态学”分为“自然生态学”、“社会生态学”和“精神生态学”,③其中“精神生态学”对于“生态文学”的内涵拓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启发意义。本文采取王岳川的说法,认为狭义的生态文学有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即人类进入工业化社会以来,工业化浪潮对自然生态造成破坏而产生的种种生态危机,作家则通过文学作品对这种危机现象进行反映并揭示其根源,向人类发出警告,表达了保护生态环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意识。而广义的生态文学则超越这一特定背景,人类文化史上只要能表现一定的生态文化意识、生态情感趣味以及自然题材写作,以及表现情感与精神生活的“精神生态”都可纳入到这一范畴。本文认为,刘再复的生态主义思想,既体现在狭义的生态文学层面,也体现在广义的生态文学以及“精神生态学”的层面。
一、呼吁以“生态意识”觉醒为标志的
民族“第四大意识的觉醒”
就狭义的生态文学的层面而言,刘再复的部分散文犀利批判了工业化浪潮对自然生态造成的破坏,对中国大陆所存在的种种生态危机忧心如焚并发出警醒之声,呼吁中华民族要有一个新的民族意识的觉醒——即全民族的“生态意识”觉醒,这在国人对工业化与现代化深信不疑、趋之如骛的时代背景下,无疑是一种少有的、超前的时代“忠言”。
在这之前,刘再复曾提出“本世纪三大意识的觉醒”的主张,认为在整个20世纪,中国经历了清未民初的“民族——国家”意识、“五四”时期的“人——个体”意识和二三十年代阶级意识等三大意识的觉醒,构成了20世纪中国思想发展的基本历程,牵动了中国人每一个神经,深深地影响了国人。在此基础上,刘再复认为,中国人还需要一个新的觉醒,即全民族的“生态意识”觉醒,他称之为与前三大“觉醒”并列的民族的“第四大意识的觉醒”。
在工业化、现代化浪潮的背景下,财富的积累、国民生产点值的增长成为社会的唯一目标,而聚敛财富成为人们生活的第一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疯狂地攫取掠夺有限的自然资源,无限制的向大自然索取,最后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江河干涸、水土流失变质、森林覆盖率不断下降、生物的多样性急剧减少等系列环境问题,整个自然生态遭到根本性的破坏。这引起了刘再复先生的警觉和忧虑。他在《生态意识的觉醒》一文中提到,“太湖已经发臭,说得难听一点,太湖几乎变成一个巨大的厕所”。他由太湖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说出去,认为中国的工业化进程与现代化发展虽然取得骄人的成绩,但也付出的惨重的代价,这个代价之一就是生态的破坏;并呼吁:“在世纪之交,如果中国人能有一个生态意识的大觉醒,就像‘五四‘人——个体意识觉醒那么强烈,也像后来的阶级意识的觉醒那么牵动知识分子和人民的心,该有多好啊。在上一个世纪‘民族——国家意识觉醒时,随之而来的是救亡意识,现在虽然没有亡国的问题,但却有另一种意义上的山川危亡的问题,这是值得整个民族都来关怀、都来呼吁、都来研究的问题。西方进入现代社会比较早,其生态意识也觉醒得比较早。到了今天,他们已充分意识到:宇宙中地球只有一个,糟蹋了可没有别的去处。而中国人恐怕也应想到这一点,想到地球是人类共同的母亲,而且还应想到:中国只有一个,长江只有一条,黄河只有一条,如果毁坏了,我们的后代子孙可没有别处可以安居”。④除了《生态意识的觉醒》一文,刘再复也写过《救救黄河》等文章,对黄河等祖国江河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亦表示强烈忧虑,提出现代化不能以“山川变质”作为代价。认为,“现代化是必须的,改革、开放、发展是必须的,但是,现代化的实现难道应当以毁灭‘黄河母亲为代价吗?难道应当以糟蹋中华民族过去、现在、未来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为代价吗?”⑤
刘再复身在海外,却为何能关心故国的自然生态问题?为何有如此自觉的生态主义意识?原因之一是刘再复有一个“参照物”,即美国人相对先进的生态主义观念,尤其是他所生活的小城,全体市民表现出来的高度自觉的自然保护观念和生态主义意识,刘再复置身于如此环境下,难免不被潜移默化,产生自觉的先进的生态主义理念,并将之作为一把“标尺”,来衡量中国人的生态观念。刘再复1992年以后,居住在一个名叫Boulder的小城,小城居民不到十万人,科罗拉多大学的师生就有3.5万人。刘再复说:“Boulder城的居民特别保守。这里每一年都有一次居民投票,表决一下要不要发展城市,可是每一年投票的结果,多数居民总是说‘不。这个城市无论是住宅区还是商业区都没有高楼,原因是居民们反对兴建高楼。……他们早已悟到:现代化不等于纽约化、洛杉基化,也不等于就是遮蔽天空的高楼大厦,发展是为了人,而不是人为了发展。”⑥而中国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却是另一种景象: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栉比鳞次,工厂里烟囱喷出的浓烟如一条条怪物一样,涌向湛蓝的天空,天空慢慢变色,空气遭到严重污染;据统计,全球空气最差、污染最为严重的城市就有多个位于中国。而刘再复又有Boulder这样一个独特的“参照物”,他如何不能不发出如此忧心如焚的呼吁?对于申请“奥运会”的主办权,全球各大城市都争先恐后地申请,然而刘再复所生活的科罗拉多市民却对此不感兴趣,敬而远之。“科罗拉多高原是美国著名的滑雪圣地。每到冬天,世界各地的滑雪英豪就纷纷来到这里大试身手,前些年,世界冬季奥运会曾要求在这里举办,没想到竟遭到科罗拉多州公民们的反对,这里的传统居民富裕而保守,生怕太多强健的双脚会踩坏自己心爱的土地。他们把家园天然的美貌视为生命,看得比名声和金钱重要。”⑦刘再复居住地的居民的生态主义观念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与日常生活相伴的习惯和理念。而这些无疑影响到了刘再复,对刘再复的生态主义思想的形成起了比较关键的作用。
除了以上这些狭义层面的生态文学写作以外,刘再复还创作了一些广义层面的生态文学作品,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望。在他看来,人类往往把他们与自然之间视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以自然为客体,把自然作为人类被征服被利用的对象,无休止地掠夺自然,霸占有限的自然资源,形成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例如,人与自然界很多动物之间本来是和平相处的朋友,但更多时候却变成互相防备的敌人。因此,当刘再复看到自己的朋友和小鹿之间和谐共处的关系,不由得大加赞赏:“安格尔先生给它们(鹿)送去面包片,小鹿便从容地嚼食起来,眼里没有一点惊慌,鹿是动物中最胆小的,我很奇怪它们为什么这么从容。我看到安格尔先生嘴唇动着,好像在和小鹿说话,小鹿翘首倾听着,好像也在微微地点头。此时我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可以互相沟通的语言。”⑧胆小的鹿对人有充分的信任,这是鹿建立在人一千次不伤害它的经验之上的。联想到中国国内某些民众出于利益的诱惑,对生活在高原上藏羚羊等珍稀动物进行围狩猎捕的行为,不难理解为何中国的珍稀动物见到人就如临大敌,仓皇逃跑,而西方有些国家的动物见到人却毫不戒备,和谐相处?刘再复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尤其让我喜欢的,是在科罗拉多还见到三种儿时的朋友:蜻蜒、蝴蝶和天牛……蝴蝶是在小山的花丛里见到的。天牛是在小溪边的树林里见到的。我认识它们,它们不认识我,但也不陌生,不害怕,我走近它们时,天牛仍然从容地在树枝上戏耍,蝴蝶则自在地翔舞。蜻蜒则是在一个夏日的早上,突然飞入我的家,停泊在书桌上的阳光中……我又像儿时那样,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夹着她的长尾巴。她竟一点不动,只用圆滚滚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松开手指,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从容地飞出窗外,徘徊了几圈之后便直扑云空。”⑨刘再复通过走访海明威的故居认识到,海明威“是一个社会中人,更是一个自然中人。很明显,他与自然的关系大于他与人际的关系,他与大海的关系重于他与社会的关系。想到这里,我突然升起一阵调整生命关系的冲动……此后,生命应当多多朝向大海,朝向大自然,朝向大宇宙”。⑩在海明威等人的启发下,他的生命关系确实进行了重大调整,生命走向发生根本变化。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刘再复的生命多指向功名、官位、权力、名声等世俗功利性层面,那么,旅居海外后的刘再复的生命则摆脱这些外在世俗因素的束缚,回归生命本真,更多地向自然和自我敞开,重新确立了自己的生命价值观。他在自然中发现了生命更多的意义,正如他小女儿刘莲说:“我爸爸每次看山看水,总像和它们初次见面似的”;刘再复则感喟“知父莫如女”:“又是小女儿的声音。我惊讶这个小家伙的评说怎么那么准确,我真的每年见到秋叶,都好奇得像是第一次相逢似的”。{11}山水和自然不再是外在的自然景观,而是融进刘再复的生命,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生态主义”性质的生命形式和
“精神生态学”的观照视角
(一)“梭罗”式的“生态主义”性质的生命形式
刘再复把48岁之前(1989年之前)的人生,视为“第一人生”,把这之后到海外的人生视为“第二人生”。从“第一人生”到“第二人生”,刘再复从一个“社会的人”变为一个“自然的人”,“第二人生”的刘再复远离名利樊笼和世俗干扰,简化人际关系,简化到只剩下几个朋友和一些老师学生。有些时候,他和自然的关系大于和社会的关系,他曾说:“现在与松鼠、野兔的关系已大于人际的关系”,{12}刘再复把自己“封闭”起来,大量的时间生活在家中,经常在草地上读书、散步、劳动。他不上网,也几乎也不看报纸,原来为了学英文,订了一份《今日美国》(U.S. Today),后来也不看了。只是在每周末读一下朋友赠给的《亚洲周刊》、《明报月刊》和美国的地方报。他疏离现实社会,回归自然,与自然为伴,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象牙之塔,过着一种“诗意栖居”的生活。
他的不少散文,描述了自己的这种“生态主义”性质的生活经历和生命形式。他喜欢与大自然为伴,醉心于芝加哥大学校园上青青的草地,他说,“我的根在故国的土地上扎得太深了,不容易喜欢异邦,然而,我却很喜欢异邦的草地。我在西方的享受,就是看看这些草地,这些青青的、青青的草地……对着眼前的青青翠翠,我想到,人生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有一箪食,一瓢饮,一片草地,就可以生活得很有味”;{13}“花园与草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到海外漂流,我会满足于第一人生那种安逸与荣耀,会满足于别人为我营造的小窝……自从有了自己的一片绿草地之后,我便常常在那里沉醉。施肥、除草、剪枝、打扫落叶且不说,还坐在那里读书想事,久久不愿意进屋”;{14}对于修建自己的房屋和修整自己的草地,他会乐此不疲的“上瘾”,尤其对草地醉心到痴迷的程度,他的小女儿刘莲称他是“enjoy草地”,“修整完阳台,便进入修整草地。草地上的杂草要除,树要剪枝,菜地要开垦,还要买肥料和种子,春天到来时更是忙极了,满地是蒲公英的小黄花,千朵万朵,要一一拔掉,但不管什么活,样样都使我沉醉。这时我才知道,修建自己的房屋和草地会上瘾……一天到晚牵挂着草地,而且一走到草地上就高兴,好几回大女儿剑梅从纽约来电话找我,小妹妹告诉她:爸爸又在enjoy草地了”。{15}
刘再复在自己的散文中多次提到的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他的生命状态其实和梭罗十分相似,梭罗反对工业化浪潮对自然的索取和破坏,喜爱大自然,远离尘嚣,企图在静谧的大自然中寻找一种本真诗意的生存状态。《瓦尔登湖》一书代表了一种回归生命本真的原生态生活方式,详细地记录了作家两年时间在瓦尔登湖的日常生活状态,他独自一人住在瓦尔登湖,在小木屋旁开荒种地,春种秋收,他每天打交道的就是土拨鼠和野鸭,与湖水、森林和飞鸟对话,在船上吹笛,在湖边钓鱼,细心观察四季的轮回,晚上在小木屋中记下白天的观察和思考。他隔绝与世俗社会的交往,独立地生活和写作。刘再复的生活状态和梭罗何其相似也!如果说梭罗是瓦尔登湖湖畔的“梭罗”,那么刘再复就是科罗拉多山下的“梭罗”。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下开荒种地,那么刘再复就是在科罗拉多山脚下自家后院中灌溉除草;梭罗的好朋友是野生老鼠和野鸭,那么刘再复的好朋友就是“松鼠野兔”,是“蜻蜒、蝴蝶和天牛”。梭罗与“禽兽为邻”,和“野生老鼠”关系亲密:“它(野生老鼠)居然跑上了我的衣服,沿着我的袖子,绕着我盛放食物的纸不断地打转。而我把纸拉向我,躲开它,然后突然把纸推到他面前,和它玩起藏猫猫的游戏。最后,我用拇指与食指拿起一片干酪来,它索性坐在我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它,吃完象苍蝇一样擦擦他的脸和前爪,然后扬长而去”。{16}刘再复亦与“动物为友”,与“蜻蜒”关系友好:“蜻蜒则是一个夏日的早上,突然飞入我的家,停泊在书桌上的阳光中……(我)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夹着她的长尾巴。她竟一点不劲,只用圆滚滚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松开手指,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从容地飞出窗外,徘徊了几圈之後便直扑云空”。{17}梭罗为了种豆而“锄草”:“毫不留情地把一种草全部捣毁,野蛮地摧残了它们纤细的组织,同时用锄头来仔细地区别它们,为了悉心培养另一种草。这是罗马艾草,这是猪猡草,这是醡酱草,这是芦苇草……打击它,拔掉它,把它的根须翻出来,暴晒在太阳下,别让它在阴影中留一根纤维,否则它转一个身子便又露出头来,两天以后,就又绿得像韭菜一样了,这是一场长期战争”。{18}梭罗如此热心于“锄草”,刘再复同样对“锄草”乐此不疲,他的大女儿剑梅则称他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我父亲就是科(柯)州(科罗拉多州)的老农民,笔耕、锄耕两不误。……现在父亲仍然守望着我家后院的那一片草地,那一片丁香花与桃李树,仍然天天在那里浇水、灌溉、除草,他已用坏两部小拖拉机,这两年他改用手推割草机,这样割一回草可以流一身大汗”。{19}……因此,可以说,梭罗和刘再复虽然未曾谋面、但却是生命状态和灵魂走向极为相似的知心朋友,刘再复就是在科罗拉多山下生活的另一位“梭罗”。
(二)“精神生态学”视角下的刘再复
鲁枢元先生把生态学分为三类:“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的‘自然生态学,以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生态学,以人的内在的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精神生态学”。{20}而“自然生态”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的是“人与人的关系”,“精神生态”体现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21}如果说“自然生态”关注的是作为“外世界”的自然的发展与健康,那么“精神生态”关注的是作为“内世界”的个体精神世界的健康与和谐。“精神生态说”的产生是建立在现代心理学家、哲学家对人的精神世界更深刻的认知的基础上的,如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心理说”、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舍勒的“精神现象学”。这些学说,为我们认知人的丰富深邃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扇大门,也为“精神生态说”的产生提供心理学和哲学依据。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不但外在的自然生态遭到了破坏,同时人的内在精神生态也遭遇危机,产生严重失衡现象。鲁枢元就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列举了现代人内在精神生态失衡的种种“精神症状”,其中之一就是“人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疏离”,{22}造成“人”的内心世界的紧张和自我冲突。
以“精神生态学”为视角,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刘再复“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由内部“自我”呈现出的“精神生态”是不一样的,如果说他的“第一人生”的“自我”一定程度上是异化的“自我”,“自我”内部结构之间的关系是冲突的矛盾的,那么,其“第二人生”的“自我”不再是异化的“自我”,而是回归本真的“自我”,“自我”内部结构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融洽的。在刘再复看来,他“第一人生”的“自我”是被世俗妄念之执所蒙蔽的“假我”,“第二人生”的“自我”则是明心见性的“真我”。“第一人生”的“假我之执”,对于刘再复来说,更多地体现在那个“跳忠字舞”、{23}“充当了红卫兵的尾巴”、{24}“对着那些人造的敌人——那些在泥巴里滚爬一生的兄弟喊叫、咆哮,勒令他们‘坦白交代”、{25}“把受苦的母亲看得无足轻重,把大慈大悲的亲娘扔到九霄云外”、{26}“被人们视为‘启蒙者”、{27}想当“英雄”和“受难者”{28}的刘再复。刘再复说:“要向人们承认,我确实中过魔。着了魔在沉睡中得了本体病:我丢失了自己……我必须坦白自己曾经中了魔法,我必须从魔法的笼罩中逃亡,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这静谧的、只有天籁、少有人籁的果园。”{29}直到“第二人生”,刘再复才逐渐打破“旧我”的束缚,向“真我”之路回归,也就是逐步摆脱仕途经济、功名权力、荣华富贵等世俗因素对“自我”束缚的过程。他的人生幸福的标准也随之发生变化:一箪食,一瓢饮、一草地就够了。他说:“我想不出有其他的日子、其他的瞬间比醉卧草地时更加幸福。所谓幸福,就是对大自由与大自在的体验。此时此刻,没有人干预我,没有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偶像、世相、幻相、官场、商场、名利场全在遥远的地方,身边只有无声无名的小花、小草、叶子,陪伴我的是清朗的阳光和最质朴的生命……很早就记住庄子的‘与天地独往来的话,但不知如何实现。这回斜卧草地,望着蓝天白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草地上我获得一种生命的沉浸状态。”{30}此时,那个被“偶像、世相、幻相、官场、商场、名利场”所蒙蔽的“自我”不见了,回归到最本真的“自我”,其“自我”内部结构之间的关系由原先的矛盾冲突状态转为和谐统一。
刘再复精神生态中“自我”内部结构的调整不是偶然的随意的,而是与其生命经历雪崩式、断崖式的“裂变”息息相关。以1989年为界,刘再复的生命产生一次巨大“裂变”。1989年之前,刘再复的人生春风得意,他曾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要职。在上世纪80年代的计划经济时代,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作为国家级的科研机构,一定程度上充当党在文学研究领域的代言人,执行党的文艺政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时,刘再复也是80年代文艺理论界的“领袖”人物,他提出的“文学主体论”、“性格组合论”等文学理论曾产生重大时代影响,由此成为一呼百应的时代文学的“启蒙者”。彼时的刘再复处于人生顶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功成名就,风光无限。然而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随着1989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一切人间胜景荣华顷刻间如雪崩一样坍塌,化为乌有,权力、高位、名声、荣华、故国、故人都弃他而去,他变得“一无所有”,不得不在异国他乡流浪漂泊,一切就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刘再复谓之“转世投胎”,经过漫长时间的调整,他才逐渐适应并习惯另一种文化生态的生活,即他所谓的“第二人生”。两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对刘再复的心灵产生巨大影响,他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产生裂变,他“精神生态”中“自我”内部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
当然,生命际遇的断崖式“裂变”只是刘再复“精神生态”中“自我”内部结构调整的客观原因,并不是每一个人在这样情况下都能作出类似的调整,刘再复恰恰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禅宗”,“禅宗”救了刘再复,“禅宗”是促使刘再复“精神生态”中“自我”内部结构调整另一关键因素,可谓之主观原因。禅宗对刘再复产生根本性的影响。禅宗的本质特征是自性本体论,一切仰仗作为本真之心的自性,也就是自救,从自己身上寻找光明。禅宗警惕一切“执”对“自性”的“蒙蔽”和“役使”,正如刘再复说,“打破我执与法执,才不会被我之幻相所役。功名、权力、财富等,都是我之幻相。打破我相,便是不被功名所役,不被虚名所役,不被权力地位所役,不被财富所役。打破法执,才不被各种妄念所役,不被各种八股、本本所役,既不为人役,不为鬼役,也不为神役,总之是不为他者、他性、他念所役,守持生命的本真、本然”。{31}刘再复主张破一切“执”,解一切“役”,知道“了”,知道“止”,知道“放下”,如此方能保持最本真本然的自我,从而获得生命的大自由。如果说刘再复“第一人生”的“自我”被功名权力等“我之幻相”蒙蔽役使,而呈现为被异化的“自我”,其“第二人生”则在禅宗的启悟下,破除了这些功名等“我之幻相”的深度蒙蔽,由“异化”自我回归本真“自我”,其“精神生态”亦整体上呈现出和谐明朗自然健康的特征。
① (参看)闫慧霞、高旭国:《生态文学的称谓与界定》,《广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
② 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135-136页。
③{20}{21}{22}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页;第146页;第147页;第156页。
④ 刘再复:《生态意识的觉醒》,《沧桑百感》,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4年版,第269页。
⑤ 刘再复:《救救黄河》,《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0年版,第232页。
⑥⑩{30} 刘再复:《小城守望者》,《阅读美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165页;第27页;第22-23页。
⑦ 刘再复:《脚踩千秋雪》,《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0年版,第30页。
⑧ 刘再复:《山那边的小鹿——缅怀保罗·安格尔》,《师友纪事》,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49页。
⑨{17} 刘再复:《高原上重逢的黄蜻蜒》,《远游岁月》,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4年版,第133页。
{11} 刘再复:《又看秋叶》,《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0年版,第24页。
{12}{19} 刘剑梅:《美国中部高原上的“柯老农”》,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081e90102e6kr.html(2013年10月21日)。
{13} 刘再复:《草地》,《漂流手记》,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3年版,第56页。
{14} 刘再复:《营造自己的花圃与草地》,《西寻故乡》,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7年版,第108-109页。
{15} 刘再复:《玩物丧志》,《西寻故乡》,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7年版,第106页。
{16}{18} 梭罗:《瓦尔登湖》,文汇出版社2010年版,第239页;第170页。
{23}{24}{25}{26}{27}{28} 刘再复:《天涯悟语》,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9页;第42页;第40页;第41页;第40页;第43页。
{29} 刘再复:《“我是谁”的叩问》,《独语天涯》,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9年版,第52页。
{31} 刘再复、吴小攀:《走向人生深处》,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页。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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