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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海域,两个不同海洋——论徐诗剧《潮来的时候》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6369
陈绪石

  同一片海域,两个不同海洋


  陈绪石

  海洋在诗剧中有多重含义。民众视野下的海洋是原始的海洋,是大众膜拜的海洋,充满了神性色彩;工程师和张福白眼里的海洋是科学理性的海洋、物质文明的海洋,是人类征服的对象。两种海洋观在同一片海域发生冲突,它寄寓有作家对现代文明的思考,冲突所致的悲剧反映了诗剧强调二者应该对话。诗剧批判现代文明,从情感上认可民间海洋的神性、敬畏海洋,这是历史的先声。

  民间神性的海洋;现代文明的海洋;冲突;徐;《潮来的时候》

一、《潮来的时候》的研究现状

勇于尝试、不断开创的徐訏在1940年3月出版了诗剧《潮来的时候》,这是一个将诗与剧结合在一起的文本。徐訏此前创作了大量诗歌,也写了为数不少的戏剧如《女性史》、《人类史》、《月亮》、《生与死》、《军事利器》等,《潮来的时候》的创作可谓水到渠成。

  在中国知网上查询,目前有两篇论文专论《潮来的时候》,它们是《论徐訏的〈潮来的时候〉》、《荒诞其表,执着其里——论徐訏诗剧〈潮来的时候〉》,在论述上各有特色。前者评价诗剧,“内容上宣扬了徐訏的‘爱的理想’和‘爱的哲学’;艺术上融合诗歌和戏剧的特点,达到了诗情与剧情、意象与形象、诗语与剧语的统一。”①这种从内容到形式的评述虽然老套,但也确实揭示了诗剧的部分特征如爱的主题、诗与剧的完美结合等。后者的论述较有深度,“徐訏在该剧中以诗情洋溢之笔,通过有意味的荒诞手法,展现了机械工业文明冲击下自由爱情的毁灭这一具有深广社会内涵的戏剧矛盾。优美辞章和尖锐矛盾冲突的渗透融合使这部诗剧呈现出骨骼清奇、血肉丰满鲜活的审美特征。”②文章论述的重点是诗剧的荒诞外衣下现代与传统、物质与精神的冲突,这显然切中诗剧的实质。两文的研究有共同的缺陷,即赏析式解读多于学理式研究。

  盘剑在徐訏戏剧研究上有几篇不错的论文,他虽没有对《潮来的时候》做专论,但他对诗剧的论述深广独到。论者将徐訏戏剧创作放置于时代大背景下,指出“三、四十年代不少剧作家的作品都接触到了金钱腐蚀人们灵魂的社会问题”,同时,作者认为徐訏对该社会问题的思考上升到哲学高度,“徐訏的戏剧创作也时时处处、直接间接地从不同角度反映着调合人性与机械文明的理想。”③诗剧中的缘茵则是“人性与机械文明结合”的理想。盘剑的研究开了先河,上文所述的两篇专论显然深受其影响。

  基于研究现状,一种新的读法是将诗剧当作海洋剧解读,凸现海洋在诗剧中的意义。海洋在诗剧中的功能未被学者提及,这表明研究者尚未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海洋在诗剧中有多重含义,是一个需要深究的话题,从海洋切入,对诗剧的解读更能直达内核。反之,绕过海洋,对该剧的研究虽然也会涉及一些实质性问题,但这犹如隔岸看花,终究不够真切。

二、祭潮:民间神性的海洋文化

《潮来的时候》是一个回归到民间的诗剧,徐訏是浙江宁波人,故乡原属于慈溪,现在位于宁波市的江北区,他的写作回到民间意味着回到沿海、回到沿海民众的生活。诗剧突出民间生活的“海”味,其一是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定格在祭潮节这几天,地点则在海边,二是当地民众在庆祝祭潮节,这是一个在海洋生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节日,三是故事的进展与祭潮节蕴含的意味密切相关,诗剧具有浓郁的海洋文化气息。因此,探求诗剧的海洋内涵,首先要对祭潮节做分析,这一当地民间节日的海洋生活气息是解读起点。

  祭潮节在浙东沿海地带普遍存在,它源自当地人的出海捕捞、运输、海边晒盐等海上劳动,是原生态的民间海洋文化。49年以后,这个节日因为它伴随有迷信活动所以被禁止,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挖掘将该节日曝光,作为一种记忆它活在当地人的大脑里。在宁波慈溪的长河镇有老人回忆:“潮神殿庙会的主要内容则是祭奠潮神活动。依托杭州湾丰富的渔业资源和盐业资源,居住在长河的人大部分从事着出海捕捞和沿海晒盐,所以,他们格外重视每年庙会期间祭奠潮神的活动。”④祭奠潮神有久远的历史,有老人指出:“明代中期就有大木船开始去上海、宁波搞运输。庵东渔民与海相依,对海神的信仰十分普遍。出海捕鱼,利用船只把庵东的盐运至全省各地及江西、江苏等省。每当船只出海之前,必须选择在每天涨潮时分,希望财源随潮滚滚而来。”⑤这些老人的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祭潮节是海洋文化,它生发自浙东人的出海劳作,在当地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祭奠潮神的目的在于祈求潮神保佑风调雨顺、生活平安。因此,祭潮节是一种原生形态的节日,它只存在于局部地域的民间,鲜活、原始、粗鄙是它的基本特点,以现代性视角观看,它难免有愚昧落后之嫌。

  诗剧并没有书写当地人的祭潮活动,祭潮只是一个背景,在一个有山有海有稻田的村庄,“稻场中间现放有祭潮桌子一方,烛香都已燃起,菜盘参错。”书写的重心落实在祭潮节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上。一群小孩上场,他们从物质与精神上享受节日的欢乐,抒发美好的生活祝愿,美中不足的是,该升起来的月亮迟迟不见露脸。这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特殊的日子里,它给当地人的心理抹上了一道阴影。如儿童甲唱:“要是今天没有月亮,好好的祭潮节过得多么凄凉?”孩子们跪下祈祷月出。剧中的重要人物疯汉出场,这是一个疯癫的预言家,他接着孩子们的话题唱道:“要是今天没有月亮,大祸要来了,大祸要来了!”这种思维在当地并不奇怪,祭潮神的目的本来就是祈福,不正常、不美好的自然现象被视为不好的预兆,这是一种符合情理的想法。况且,疯汉的不祥预感来源于多年前的民间传说与冰冷现实:潮儿婆婆会在没有月亮的中秋夜发怒,月亮迟来也会引发她时常古怪地发疯;去年他的一个女儿与牧童于祭潮节时在海边恋爱,他们被潮卷去。后来月亮升起,疯汉又提醒众人,月亮模糊,不够明亮,潮儿婆婆“要在海底发怒”。他告诫所有遇见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警告他女儿,要她远离大海,后来剧中主角缘茵要去海边,他说:“我劝你不要去海边,因为一失足千古难挽回。”疯汉就是祭潮节期间的“晴雨表”,他不断地向民众传递信息,尽管人们希望生活快乐、未来美好,但他的预报恰似头顶黑沉沉的云,沉重的压抑感从天而降,悲哀的气氛笼罩了村子的上空。

  综上,祭潮节在浙东民间的设立、诗剧中民众在节日期间的心理波动以及他们的言行,均凸显了一种海洋观念,民众视野下的海洋是原始的海洋、充满了迷信色彩的海洋。在民众眼里,海底里有神,神的喜怒会给沿海人带来祸福,在诗剧中,与海洋有关的异常预兆都令当地人恐慌,反之,则引发他们欢唱。他们膜拜海洋,对神力十分敬畏,与海洋的和谐共处是他们的生活态度。因此,民间的海洋也不是一无是处,当现代人在张扬自我之后寻求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时,在民众这早已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方式了。

三、灯塔:现代文明征服海洋的标志

祭潮节期间未融入祭潮节日气氛的是工程师,他是现代文明的代表,是科学家,是地主张福白请来在海岸造灯塔的科技人员,他以科学之光照耀海洋,所以,他视野里的海洋是科学理性烛照的海洋。近代以来西方科学进入中国,它担当了启蒙角色,科学的对立面是迷信,以科学破除蒙昧,于“五四”进入全盛期。“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⑥陈独秀所说的科学既包括科学本身,更是一种科学精神,它与保障人权的民主同为《新青年》高举的两面旗帜。若干年后,科学精神等启蒙思想波及沿海小山村。在祭潮之夜,工程师唱出了不和谐音。“他们这一群愚民,一肚子是迷信,我要告诉他们上帝,那才是真正的神明,我还要告诉他们科学,叫他们对我尊敬。我带给他们二十世纪的文明,扫除他们可怜的迷信。”工程师自视甚高,自以为是文明的使者,他鹤立鸡群的感受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民众眼里的潮神虽是虚幻的想象,但却是膜拜的对象。在他看来,海潮是自然现象,他的任务就是以科学征服自然,以灯塔之光破除民众的愚昧,让潮神的幻象无处潜藏。

  张福白是一个将现代文明与物质欲望结合在一起的新式地主,海岸的灯塔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灯塔是科学理性的象征,是征服大海、他赚取钱财的工具,有二合一的功能。他是全县首富,广有田地,有很多亲友在省县担任官员,而且,“这里我们所用的渔船都是他的,他家还有货船到各地来往,偏偏这里有风有浪,所以请你父亲来这里造个灯塔,让他们发财便当。”他是富豪,在那个时代,他显然也接受了现代文明,进过现代学校,所以,他讴歌灯塔——科学的神明,“它夜夜会发出神奇的光,在我们的头上来往,在黑黝黝的海上,指导上千的船舵桅樯,再不会怕弥天的大浪,也不会再在礁石上乱闯。”他请来工程师造灯塔,从出发点看,他有自私的目的,因为航船是他家的,灯塔的意义在于他追逐钱财。从客观上讲,这也有利于出海夜航的渔民等,所以,他向当地民众强摊费用。这个出版于1940年的诗剧还留有徐訏左翼作家的痕迹,尽管他已经走出了马克思主义时代,但张福白仍被塑造成为富不仁者,剥削广大穷人,造灯塔是他盘剥村民的机会。他是灯塔的主要受益者,但他却要其他人承担至少一半的资金,他无视村民无力出资,还要将他们押往官府。总之,灯塔是他掠夺财富的工具,在近代社会,这是一件有普遍意义的事情。人的欲望是一个难以填满的沟壑,工业文明满足了人贪婪的欲望,又将人的欲望推向一个更疯狂的境地,张福白是其中具体的“一个”,灯塔照耀海洋在故事的讲述中就被赋予丰富的现代含义。

  综上,在诗剧里,如果说祭潮是一种民间海洋文化,那么,灯塔就是一种现代海洋文明。灯塔于公元前在地中海沿岸就出现了,它是人类试图征服海洋的一个象征,所以,灯塔是一种海洋文化。在不同的时代,灯塔里的光源也不同,越是年代久远的时期,光源和技术越是原始,到了近代,灯塔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而发展,灯塔具有现代意义。中国古代的沿海也出现过灯塔,但是,因为中国是一个以农业立国的国家,而且,海禁在明清期间多次出现,所以,中国并不是一个海洋文化繁荣的国度,沿海的灯塔在数量上比较少。直至近代,“风从海上来”打破了这种现状,中国人被迫面向海洋,也主动走向海洋,沿海的灯塔日益增多,而且,灯塔也不再是古代的灯塔了,它的建造技术、光源使用都进入现代阶段。诗剧中的灯塔由工程师来建造,且他自封为现代文明的传播者,这都是在强调灯塔的现代意义,它是不同于传统文化的现代成果,海洋被他们纳入了现代视野。

  但是,现代并不一直是一个褒义词,它是一柄双刃剑,其消极一面在诗剧中得到展现。工程师来到海边建造灯塔,他在推广现代文明成果,同时,工业文明的负面因素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烙印,诗剧的悲剧因此而生。他不能免俗地重视物质享受,忽视人精神层面的追求,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拆散女儿缘茵与觉岸,在他看来,觉岸一无所有。当张家为张福白向他提亲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理由很简单,“他拥有这里所有的渔舟,田地,以及无数无数的货船,天尽处还有无数无数的事业,——工厂,银行,以及夜夜发亮的珠宝店。为你的幸福快乐,以及我漫漫的老境,所以我要把你嫁给他,享受这人世的繁华,宇宙间的幸福,以及远超于天堂的快乐,与同灿烂的日月一样的光明。”他是工业文明语境下的一个拜金主义者,他甚至以为“科学不过是金钱的奴隶”,科技造就了物质繁荣,也空前地激发人贪婪的欲望,他是其中之一。从本质上讲,他和张福白是一路人,一个代言科学,一个占据财富,但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他们都信奉科学、崇拜金钱。在他们的逼迫之下,缘茵跳海自杀,觉岸紧跟着溺亡,疯汉的疯语终成事实。所以,现代性视野下的海洋,似乎劣迹斑斑,除了缘茵之死,灯塔的意涵与常见文学作品里的内涵诸如希望等大有不同,它的主要作用是助长张福白的贪婪,满足他攫取更多财富的欲望。征服海洋、获取巨大利益等行为有广阔的社会背景,“到了近代,在培根、笛卡尔等人的思维中,自然已被彻底物质化,成为人类之外、与人类相对立的‘客观世界’,一种为人类提供福利的资源,人类的幸福就建立在对自然的抗争上,而人类是世界的中心,自然的主宰。”⑦这种世界观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不仅破坏了自然,损毁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它延展在诗剧里,就是文化霸权,是缘茵、觉岸的悲剧之源。

四、月光与灯塔的冲突

同一片海域,被两群不同的人解读,海洋被赋予不同的文化内涵,即地域文化的海洋与现代文明的海洋,冲突必然在他们之间爆发。大众以近乎原始思维的方式看大海,海洋里有潮儿婆婆,设立祭潮节的目的是敬畏自然、膜拜海洋,并祈求风调雨顺、人生平安。传说中的月亮到来会安抚她,因此,月亮在祭潮节期间有特别的意义。工程师等科学思维观照下的海洋则是人认识、征服的对象,是现代的海洋,灯塔是文明的象征体。因此,当月亮与灯塔遭遇、工程师等与民众相逢,这两个群体会因文化隔阂而发生冲撞,他们之间的冲突是诗剧的重头戏。

  第一场冲突的双方是工程师与村民。他非但不理解祭潮,而且从骨子里鄙视这种举动,有意味的是,诗剧里跟他发生冲突的先后有瞎子、跛子、驼子、半哑子等,这种安排显然出于故意,在工程师眼里,愚昧的大众本来就是不健全的,这些残疾人的出场显然是一个隐喻。针对工程师的鄙薄,他们也加以反驳,“你是什么工程师,但是你……你少了一颗……良心。”或者直接要他走开,“这是我们的祭潮节,你为什么在这里噜苏。”他的回击则更带有恶意,“你们这一群愚民,不知道对我工程师尊敬,什么祭潮不祭潮,这些都是迷信,月亮只是一个顽石,我所造的灯塔才是你们的光明。”如果从启蒙角度看,这场冲突反映了知识分子对民众的启蒙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二者恰似生活在不同的精神世界,他们根本就无法沟通,也无从了解对方。诗剧并没有书写启蒙者的孤独,而是叙述启蒙者的傲慢、偏见、冷漠。即便他不同意民众的迷信之举,对祭潮节有不同看法,但是,他不应该漠视底层人的苦难,更不能以启蒙的名义谴责大众在祭潮节期间对快乐的追求。显而易见,工程师并不是一个光彩的启蒙者形象,由于过于自以为是,也因为他的自私,实际上他根本就承担不了启蒙任务,他高调地展示科学海洋观,贬斥民间海洋观,实则激化了他与民众的矛盾。

  在这场冲突中,起协调作用的是缘茵,她有善感的心灵、丰富的同情心、美丽的容貌,她既能明了灯塔的现代意义,也能用心体会祭潮节日的狂欢,兼得两种海洋文化之真趣。在她父亲同民众争吵时,她充分理解民众的做法,“今夜是他们祭潮节,他们有三天休息,一年四季他们都劳碌,今天怎么不让他们来欢乐。”她父亲贬斥民众的愚顽,宣称要以文明扫除迷信,她说:“这是长期的工作,不是今天一夜的事情,今天他们要寻个欢乐,你何必扫他们的兴。”在劝走工程师之后,她对民众说:“请你们原谅我的父亲,他有一个顽固的心灵;让我伴你们欢乐,我们今夜要跳舞到天明。”从理性上说,她无疑赞现代文明的海洋、非当地民众迷信的海洋;但文学关注鲜活的人,理性之外缘茵更有丰富的人性。缘茵有美丽的诗性,她喜欢祭潮期间大众诗意化的生活,祭潮节显然也是当地人的狂欢节,他们在舞蹈、歌唱中狂欢,缘茵加入他们的行列,享受非日常化的诗意生活。她融入进去,一个前提条件是她有善良的品性,她感受到民众生活的苦难、愿意聆听他们的诉说和歌唱。所以,缘茵是真善美的化身,她不因为理性而压抑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兼有两个海洋之美,取现代文明的科学,她去除了它机械的一面,取地域海洋文化的美与善,她并不赞同其迷信,总之,缘茵视界的海洋,月亮与灯塔并行不悖,自然之光与人的理性之光一起发光。

  第二场冲突发生在张福白和觉岸、村民之间。张福白因为造灯塔一事向民众强行收取额外捐租,他们因贫困故无力支付,因此,从表层看,诗剧展示的是阶级冲突。外来者觉岸寻找缘茵来到海边山村,他非常同情民众贫困的生活境遇,在介入冲突之时他还出头同张福白理论。他的话语具有很强的阶级论色彩,一方面他心向大众,“别人冒着雨,冒着风浪,冒着雪,冒着生命,两腿浸透着泥泞,太阳晒焦了皮肤,天天在海上工作,夜夜在田里辛苦,好容易有一点收获,而你骑着马来收租。”另一方面,他痛骂张福白,“你是一个无耻的懒虫,喝的是佃户们的血,吃的是渔户们的肉。”左翼文学语言的使用和阶级矛盾的浮现表明,徐訏已经过去的马克思主义时代仍在“发挥余热”。从深层看,他们之间的冲突依然是“两个海洋”的冲突。首先,冲突因建造灯塔而起。其次,受限于各自的文化,他们无法交流。张福白大力宣扬现代文明的好处,即所谓的“为地方上的幸福,为海湾上的光明,为你们捕鱼时说生命的安稳”,其实现代文明主要还是他追求物质财富的工具。民众对灯塔根本就没有了解的兴趣,“我们不爱你灯塔的光亮,我们爱天上的月亮。”因此,收租遭到他们的抗拒,他们说,“你造你的灯塔,为什么要我们捐租。”张福白和村民没有共同语言,张从现代文明的物质欲望视点观看海洋,村民则信奉海神、祈求月光,二者各有心目中的海洋,他们之间的冲突仍是两种海洋观的冲突。

  月亮与灯塔的正面交锋发人深思,灯塔以其现代优势在现实生活中取得霸权地位,诗剧对这种趋势充满了忧思。序幕和尾幕出场的妖婆其实就是剧作家的代言人,她们置身于事外、冷观冲突,对两个海洋有准确判断,在她们看来,“灯塔是人间的文明,月亮是自然的光明,聪敏的在那中间繁忙,愚蠢的在那里面发狂。”人类在近代打造的科技和亘古以来的月亮照耀海洋,文明和自然在这片海域重叠、碰撞,双方当事人工程师、张福白和村民们的冲突是机械文明和朴野民间文化的冲突。村民与自然和合,生活不违逆自然,因此,他们的海洋是自然的海洋,祭潮节是与自然和谐的文化,这与以工程师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征服海洋、张扬人类智慧完全不同。但是,灯塔的光芒终究照耀在海面,缘茵和觉岸都自杀了,二者冲突的结局显示民间神性的海洋处于劣势,悲剧促使人思索现代的负面作用。徐訏先后在上海、巴黎等地生活过,是典型的海派文人,30年代的海派作家如施蛰存、穆时英等人,在享受现代生活的同时,他们警惕现代文明的弊端,《渔人何长庆》、《黑牡丹》、《风景》等是这类作品的代表,徐訏后来写的同类小说《鸟语》似乎更好。诗剧类似上述小说,作家对现代文明有所批判,在情感上认同民间的海洋,贬损工程师和张福白,同情大众,褒扬融入民间的缘茵即是例证。

五、《潮来的时候》的先锋价值

在两个海洋的冲突中,徐訏认可民间神性的海洋,这无疑是历史的先声。在2008年的国际海洋文学研讨会上,就海洋文学创作,“专家们认为有必要恢复自然界在人类眼中曾经有过的神性品质,并论述了东方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交泰和会’思想在当代的意义,认为必须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樊篱,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亲密和谐关系,充分尊重自然的独特内在价值和生命世界的完整。”⑧徐訏早在1940年就做到了,诗剧里回归民间、敬畏海洋的姿态在中国文坛就是空谷足音,遗憾的是,先行者的足迹少有人察觉,多年以后他才有同调。

  从生态角度评论海洋文学、对海洋文学创作提出期望是近年来的热点,其实,生态海洋文学的写作早于理论,作家对社会的敏感度明显高于从事理论研究者。人类征服自然遭到自然的严惩,所以,人类需要重新审视自己与自然的关系,海洋作家思考的是人类与海洋的关系,“当下,人们征服大自然、改造大自然的行为在作家的笔下有所淡化。……人类命运与海洋的关系、海洋生态保护与现代工业文明等问题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人类对海洋的关爱、保护的意识进一步增强,人们逐渐开始把海洋当做人类的朋友和赖以生存的伙伴,当做生命力的源泉和精神的家园,在海洋文学作品中赋予了海洋以更多更深的人性品格和象征寓意。”⑨可以肯定的是,作家早就关注这个问题了,有人从《白鲸》、《海狼》和《老人与海》里读出:“人不过是生物圈中的一分子,与万物休戚相关,相互依存。作为唯一有理性的动物,人类应该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当做最高利益和终极目的,承担起应尽的生态责任。热爱海洋就是热爱人类自身,保护海洋就是保护人类未来,这是大海的启示。”⑩相对于19世纪的小说,徐訏诗剧的出现固然稍晚,但对两个海洋厚此薄彼的态度鲜明地强化了人与海洋和谐的主题,况且徐訏重在讲述海洋的神性,诗剧对海洋的膜拜是以上西方小说缺乏的。

  诗剧讲述两个海洋发生冲突,从倾向性看,诗剧固然厚此薄彼,但它更强调二者应该对话,这也是诗剧的先锋品质所在。徐訏是一个包容古今中外文化的作家,早期创作的系列中西文化比较散文如《论中西的线条美》、《谈中西的人情》、《谈中西艺术》、《论中西的风景观》等是他的兼容秉性的外显,同时,作家也是在做文化对话的工作,中外文化的比较、交流、影响是关注的重点。对话延伸在诗剧中,缘茵兼有两种海洋之美就是对话的结果,由于乐于与民众对话,因此她懂得祭潮节快乐的含义,月亮与灯塔都是她海洋世界里的亮光,她是作家心目中的现代文明发展的正确方向。反之,工程师有着现代文明自以为是的傲慢,无视他者,他不单与民众而且也与缘茵发生冲突,这导致缘茵死亡,所以现代文明的霸权作风是批判的对象。综上,对话有了真善美、有了和谐,冲突致使悲剧诞生,诗剧给读者的启示是,现代文明在扩张过程中,与他者对话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手段。现代文明可以带着优长同民间文化交流,但必须尊重民间,尊重大众敬畏自然的海洋观,从而实现同它们的和谐相处。诗剧出版于1940年,略晚于徐訏对话样式的海洋小说《阿喇伯海的女神》和《荒谬的英法海峡》,但从文学史上看,《潮来的时候》仍是先锋之作,因为文化间对话是他人还未或者少涉足的领域。

  ①陈文兵:《论徐訏的〈潮来的时候〉》,《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第56页。

  ②张新芝:《荒诞其表,执着其里——论徐訏诗剧潮来的时候》,《华中人文论丛》,2014年第1期,第18页。

  ③盘剑:《学者之剧:徐訏戏剧创作的独特风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2期,第75页。

  ④⑤宁波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甬上风物:宁波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田野调查·慈溪市长河镇》,宁波出版社,2011年,第149页;第153页。

  ⑥陈独秀:《警告青年》,《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1915年9月,第4页。

  ⑦⑧李越、柳旦、段汉武:《和谐的对话:寻找那一片蓝色——2008年国际海洋文学研讨会综述》,《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6期,第164页;第164-165页。

  ⑨焦小婷:《人类学视域下的海洋文学研究》,《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年第4期,第111页。

  ⑩易建红:《人·大海·启示——以〈白鲸〉、〈海狼〉和〈老人与海〉为例》,《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53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Two Oceans in One Maritime Space:On When the Tide is Coming,a Verse Drama by Xu Xu

  Chen Xushi

  Ocean has a multi-faceted significance in the verse drama.In the eyes ofthe common populace,ocean is something primitive that the masses worship and that is full of mysterious colours.But,in the eyes of the engineer and Zhang Fubai,it is something that is scientific and rational,one that is of a material civilization that mankind sets out to conquer.These two concepts of the ocean come into conflict in the same maritime space,which contains the author’s reflections on modern civilization,and the tragedy that the conflict leads to reflects the fact that these two ought to enter into a dialogue.The verse drama,therefore,is a critique of modern civilization,in that it,emotionally speaking,recognizes the sacredness of the ocean that is held in awe by the common people,a herald of history.

  The ocean held sacred by the common people,the ocean of modern civilization,the conflict,Xu Xu,When the Tide is Coming

  I207.3

  A

  1006-0677(2016)3-0114-06

  浙江省海洋文化与经济研究中心课题“徐訏研究:以海洋文化为视角”(课题编号为:13HYJDYY07)。

  陈绪石,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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