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的人生
——论黄碧云《烈佬传》的回忆叙述
[香港]李仕芬
香港作家黄碧云花了多年时间搜集数资料,写成了以吸毒者为题材的《烈佬传》。小说处处流露对隐于黑暗的小人物的关爱。本文从用心写作说起,指出作者如何努力尝试走入他们的世界。为了更真实地演绎这些人的故事,让他们可自我发声,她更一改以往暴烈血腥的创作风格特色。第一人称的回忆叙事,平淡的演绎,简浅的句子,广东口语的夹杂等,均可说是为了实践这种创作理念而运用的艺术表达手法。此外,男主角虽处于社会边缘角落,却无碍作者表述其中的人情世界。
黄碧云;香港女作家;《烈佬传》;回忆叙述;广东口语
一、用心的写作
黄碧云充满个性的创作风格,从来不乏注意。血肉淋漓的场景,扭曲的伦常关系,失落无望的人生,一贯为其作品的聚焦内容。2012年出版的小说《烈佬传》①,色彩异于往昔的浓烈,却赢得不少掌声。除一举夺下第十二届香港文学双年奖(小说组)外,更获颁香港浸会大学的红楼梦奖。《烈佬传》可归类为长篇创作,但相比于历年红楼梦奖的入围作品,篇幅无疑较简短。这样薄薄一本书,能得到专家学人的垂青及肯定,自有其文学魅力所在。本土的浓烈情怀,深刻的人文关怀应为其中重要元素。对于一向受追捧的张爱玲,黄碧云早于多年前已有微言:“张爱玲的小说写得很精到。语言华丽。但却是没有心的小说。我以为好的文学作品,有一种人文情怀”②
张爱玲是否有心,见仁见智。黄碧云对于作品“有心”的重视,却显而易见。尽管笔下情感的暴虐,人性的赤裸显示,或让人有“不忍卒读”、“可怕”之叹,但人文关怀应是黄碧云创作的背后动力。③对她来说,作品追求的是智性与动人的情愫,即以同理思维方式,探讨人类的命运。④她当过编剧、新闻记者,工作脱离不了与人的关系,如对人性缺乏认知或感受,大概难有较深入的发挥。黄秀玲(Sau-lingC.Wong)曾在论文中指出,慈悲的心灵观照(Compassionate Spiritual Outlook)能加深我们对人性痛苦的理解。《烈佬传》正可让我们一睹慈悲心灵如何有助再现社会边缘人物的苦难。⑤黄碧云前后花了七年搜集资料,并多次探访吸毒及在囚人士。以往的职业也使她对监狱情况有所认识。她想过以囚狱历史为题材,但最终把焦点放在吸毒者身上。⑥
《此处、那处、彼处》为原初《烈佬传》构想的书名,后来却成了书内各章节的标题。《烈佬传》作为书名,对作者来说,自有对应前作《烈女图》⑦之意义。从“女”到“佬”,虽然男女身份有别,但同是以角色为重心开展故事,并以之贯串不同年代的香港。烈女、烈士古有名传,而“烈佬”一词的创造则充满香港地方色彩。“佬”除带出了成年男性的性别身份外,本就含较低俗之意味,正宜说明男主角周未难游走低下层的一生。黄碧云对笔下烈女行事作风肯定,对烈佬更是维护有加:
“我的烈佬,以一己必坏之身,不说难,也不说意志,但坦然的面对命运”(封底页)
此段除以“我的”带出亲密私有关系外,更见到作者对角色性格行为的欣赏。阿兰·勒贝·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指出,每人都有自己看到的世界,看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⑧在烈佬的世界中,黄碧云看到的则是一群“黑暗中的孩子”⑨。因为命运的安排,这些人匍匐于社会边缘,过着受遗弃、法律不容的生活。黑暗中的孩子,容易让人联想到白先勇笔下的“孽子”。⑩后者瑟缩于台北新公园,前者流徏于香港湾仔,两者均难以融入社会。更为相似的是,他们各是作者心中所系,一意眷顾的边缘人物。因为这种关怀,两位作者看到的俱是他们悲情的人生。?一再如阿兰·勒贝·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所言,小说本身自有创造现实的力量。?黄碧云从事创作,也强调其中衍生的自由世界:
“因为我当初写作,我想是因为反叛。我无法改变世界,我起码可以创造一个世界,而我在其中,成为自由精灵。”?
吊诡的是,这种所谓自由,不时又会受到现实“干预”。有心的作者执笔时,往往意识到无法脱离现实的羁绊。黄碧云写《烈佬传》,清楚体认到:
“我当初写的时候,还想宏大的主调,从犯罪者看香港监狱和政治历史,但一旦接触到人,学会了,原来作者不是独裁者,不是你想角色怎样便怎样。所以我只能写一个卑微的人,他经历并记得的历史”?
卑微的人,边缘的人生经验,几十年来看到的香港,于是成了《烈佬传》一书的内容。在作者慈悲观照的引导下,读者在一睹毒海沉沦之余,内心亦为人物的命运牵动。与黄碧云同代的文洁华,即被吸引,雀跃而又陶醉地把烈佬形象推而广之,看成恍若充满市井魅力的本土男性象征。?至于虚实之间,断断续续,零零星星的历史片段,可以辨认的地缘标志,自亦勾起港人的回忆与感怀。丹·姆亚当斯(Dan P.McAdams)曾指称,故事的讲述,一如宗教、共同的文化理念,是凝聚群体的催化剂。?邓树荣、卢伟力、陈豪柱等人,便各自陈述了与《烈佬传》内容相连的人生经验。?特林·米尼·哈(Trinh T.Minh-ha)认为创作的出版犹如成人仪式(Rites of passage)的考验过程。作品经过与读者分享,才真正完成。?有趣的是,黄碧云却声称写作时不会考虑读者。?这种无心插柳,或更能彰显读者阅读时自然参与建构的主动力量。通过作品,不同读者找到的又是同声共气、互相依存的关系。玛丽·斯洛威克(Mary Slowik)思索故事效应时,把时代拉得更宽,指出不同年代听众主动重新解说,才可发挥故事的力量。?可惜的是,黄碧云并不热衷于再版旧作,故事流通多少受到阻碍,或者这正是“扬眉女子”特立独行的本色。?“微喜”可以“重行”,角色名字可以重复使用,却不代表作者为追求更多读者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与固执。?坚持与固执,有时恰是作者有心的另一种外在表现。
威廉·洛厄尔·兰德尔(William Lowell Randall)指出,故事能发挥愉悦及教育作用。?我们活在故事构筑的世界中,有伴作陪,明白他人,找到自己。故事亦能传递信息、价值,赋抽象想法以血肉,让人达到更深层次的自我了解。走进《烈佬传》这个看来迥异,又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世界中,透过与角色的私密接触,无论作者或读者,自亦可感受到故事的诱人力量。
二、走进烈佬的生活世界
黄碧云坚持了多年,不时与囚犯、吸毒人士及精神病者等接触,希望多了解,为创作寻找现实素材。这样的亲身接触,反让她体会到双方难能逾越的鸿沟。他们中有人曾表示:你不是我,你不要说理解。黄碧云深为触动。生活在不同世界,她明白到他们也会看不起她。他们不想知道她的事,她却想知道他们的事,并欲书于笔下。?在这种关系中,烈佬无求,作者有求,黄碧云清楚意识到知识分子的局限及卑微。黄碧云素来强调的更是作者的真诚:仅是同情,并不足够,缺乏诚实制约,会使作品流于滥情。?由于这种自觉意识,黄碧云创作《烈佬传》时,越致力尝试用他们的语言、思考方式,去创造及演绎一个他们的世界。1.“白头宫女话当年”——第一人称的回忆叙事
人称的选择,向来是小说书写的重要考虑。撰写自传,选用第一人称,一如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所说,自比第三人称更能让角色自己说话。?利昂·瑟梅利安(Leon Surmelian)清楚指出,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故事的角色合而为一,作者的语言也变成了角色的语言。故事看来不似虚构,反而接近现实。第一人称易令读者取得认同,并与故事人物产生亲密感觉。读者更能进入叙述角色的情感世界,分享当中悲喜。?其实,就如杰贝·格里乌(Jabber F.Gubrium)及詹姆斯·霍尔斯坦(James A.Holstein)指出,即使是非文学类的社会学文本,为了以较真实面向出现,也会强调当事人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自我的经验。?美国三十年代出版的《一个少年罪犯的自述故事》(The Jack-Roller:A Delinquent Boy'sOwn Story),是这方面的经典尝试。作者克利福特·萧(Clifford R.Shaw)认定了自我讲述故事的价值,认为当事人的观点能提供行为本身的有用资料。人生除了由此得到揭示外,其与社会及文化的关系也同时得以反映。?《烈佬传》全书采用单一第一人称观点,以男主角的自述统摄全书。这样的叙述方式,拉近了角色与读者的距离,读者较易走入角色的世界。另一角度来说,反映的也是作者努力减低自身干预,尊重人物的写作自觉。黄碧云曾数易其稿,努力调整内容及写法,以更贴近角色的世界。?女作家创作,难免有习惯的女性风格。在《烈佬传》中,黄碧云却刻意摆脱这种性别标签。这种创作自觉,让向来受嫌弃的社会边缘人,在文本中得以较真实地自我发声。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主角的自述是以回忆带出。黄碧云曾以“白头宫女话当年”?解说《烈佬传》的叙述风格。此语见于元稹《行宫》一诗。诗作写年老宫女追怀往昔,闲话帝君,亦有感于繁华盛衰。?《烈佬传》着重的更是男主角经岁月洗礼后,回首前尘之淡然自若。因为有了冷静的时间距离,入黑社会,吸毒贩毒,牢房进出的半生,也得到了较为深切及全面的展现。他身边那些同道人的命运,同样受到关顾。更可说明的是,这些人物的身世,随着主角意识的跳跃流转,虽只能以零散片段显现,但在拼合之下,不无完整一面。以书中父亲角色为例,他结婚生子后离开大陆,与妻离异,在香港以裁衣为业,独力照顾儿女却又与他们关系疏离,后来孤独终老,在不同叙事片段组合下,最后都得以清楚呈现。
此外,《烈佬传》选择以男主角自述展开故事,也造就了全书恰如讲故事的演绎方式。口耳相传,着重的是听讲层面,广东口语的插入,因而显得顺理成章。香港的本土形象,自亦更为突出。整体来说,《烈佬传》全书语句短促,简浅明白,象声词的运用,俯拾可见,种种设计,均可说加强了这方面的特色。这样的叙述安排,无疑较切合男主角的出身及经历。烈佬的世界,不需要文字,黄碧云便让男主角口述自己的故事。早于1998年,黄碧云已与众人合撰了《又喊又笑——阿婆口述历史》,记录香港历史。?1999年,则出版了以三代女性为题的小说《烈女图》。两书皆反映了作者如何借着女性的自述,为社会弱势一方发声。《烈佬传》只不过观照的角度从女性转为男性而已,其中主角的弱势社群身份,并未改变。特林·米尼·哈(Trinh T.Minh-ha)曾指出,女性可通过讲述故事为父权制度下受压迫的同性声张。?在《烈佬传》中,黄碧云则以男性述说故事,为社会黑暗边缘那弱小一群发声。
2.“平淡不代表无重量”——平淡的叙述风格
《烈佬传》的题材内容,本宜于黄碧云发挥其常见的“暴力美学”?风格,但黄碧云采用的,反而是一种平淡疏远的笔触。“平淡不代表无重量”?,是这次风格改变的背后原动力。她要从烈佬的价值观看事物,无可无不可,淡然面对人生。千帆过尽,不堪说也不多说,刻意营造出原始、朴素的氛围。
以下段落,写男主角与爱丽思的聚散,便可见作者如何自我节制惯见的强烈风格:
“我请爱丽思开档,她从来没有问我拿过钱……几多客追她,我亦不知她为何会钟意我。她只说,和你一起,没什么会想。做人什么都不想,就快乐……我去等她收工,她肚饿我陪她去吃宵夜,然后一齐上金国大厦她房间开档(笔者案:即吸食毒品)。如果她有客,她会叫我,自己回房间等她,她天光之前就回。”(页52)
回忆的叙述方式,更能突出男主角的淡然语气。论者曾指出“情感深蓄渊含,克制抒发,绝不宣泄”?为文体平淡之特征。以上引述段落,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叙述语气因为避免了激昂宣示,成了如话家常般细诉,情感显得舒缓闲淡。两个吸毒同路人,相遇相惜,明知没有将来,仍然暂相为伴。没有恋人冲动、没有激情对白,却在真挚平实中演绎相互体恤的情怀。再看二人分别多年后,偶然街上重遇:
“她穿一件白色的,女人的衣服,一条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白胶袋。她见我望她,说,是你。我说,是我。大家站着,没有走开,又没说话。我问,买餸。她说,是,买点东西。我问,你在这里住?她穿着一对白色凉鞋。她说,是。她望一望街边的档口。我说,不阻你了。她说,好。但她又没走。她说,我嫁人了。我问,有没有小孩。她说,没有。然后她说,我走了。”(页113)
爱丽思做“小姐”时虽不时与烈佬走在一起,却认定了必须离开那圈子,嫁人生子才能重生。引文中对她后来衣着打扮、生活状况的简单交代,已隐约说明了从良意愿的达成。吸毒者在故事中,多没好收场,病的病,死的死,精神肉体受尽折磨。爱丽思似乎难得有较好的人生新页。多年以前,她早已认定了两人交往只是江湖聚散,不会持久。多年以后,偶而重遇也确然再散。不过,故事却以相望,以及简短对白,延续二人相惜之前缘。强烈的情感关系对他们来说,毋宁太沉重亦太奢侈。瞬间为对方稍作停驻,简单交代近况,已为感情留下动人印记。梁文道曾以《沉默·暗哑·微小》?的复杂语句为例,指出黄碧云小说的难懂。读者必须首先越过艰涩的语言门槛,才能领受其中的诗意及哲理。?在《烈佬传》上述引文中,作者改从语言的简单浅白入手,没有深奥的哲理思辨,没有刻意的诗意营造,场景的细致叙述更付之阙如。这样的设计安排,自然制造出闲静平实,冲澹朴素的风格。?没有了复杂语言造成的思想阻隔、繁琐的场景干顶,读者目光也较易聚焦于两人之短暂相处。历尽沧桑后的寻常再遇,由是更显突出及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中国文学传统里,有识尽愁滋味而欲语还休的情感体悟。《烈佬传》有意无意间,带出的则是语言无用,沉默更见沉重的人生境界。?
《烈佬传》里,不时见到作者对人物的温情眷顾。暴力血腥的叙述被边缘化之余,自亦以疏淡平常、含蓄内敛的形式展现。如常有的黑社会殴斗场面,黄碧云没有直接刻划其中剧烈的打斗细节,反着墨于当事人其后的震慄惶恐:
“阿牛开着水喉,水流着,有一把刀,刀柄还有点血渍,刀身已经冲洗干净了,阿牛还在洗手,我见他那双手,一直在发抖。”(页18)
黄碧云曾复述现实中的黑社会人物,向她诉说第一次砍杀人的感受:过程一下就完了,当时不知什么事,不懂怕,事后洗刀才手震,始觉怕。?可见,上述小说场景的安排与现实非常接近。诚如汪曾祺对艺术创作的看法:细节来自生活,虚构不来。?《烈佬传》不写血淋淋的砍人过程是因为当事人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事情已在刀光火石间完结。这固然是作者基于现实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它符合小说整体的疏淡风格,及带出了男主角平静忆述的情味。一如叙及男主角在狱中被打,也未落墨于施暴的激烈场面,而只是轻描淡写交代内脏出血,及其后的自行康复:
“几个先生冲入来按住,打我心口,痛到我屙几个月黑屎,我又不敢说要看医生,怕打多几次,慢慢又没事,好番。”(页28)
这样的描述,对比黄碧云昔日从来不避血腥暴力的创作内容,聚焦角度之迥异顿现。试以黄碧云前作《失城》为例,稍作补充说明。《失城》写男主角杀死家人后,叙述即不忘铺陈房间的染血及身体的支离断裂:大女儿、两个儿子头胪被劈裂,小女儿颈项几给斩断,血泊中留下断指。?在恍如客观笔录下,现场景况刻划细致,呈现的是触目惊心的画面。再以《烈女图》与《烈佬传》各自的开头试作比较,也同样可见后者如何带出主角无可无不可的淡然。《烈女图》可说贯彻了黄碧云典型的叙述风格。香港百年最热的一天,“你婆”出殡。叙述把焦点对准尸体以至周围的人,展现了恐怖而超现实的氛围。毛虫从仵凿佬耳朵爬出、喃呒佬黄袍裂开、猪头流血、红布飞天、尸体发笑、尸虫跌出等等,无不是刺激感官、耸动骇人的描述刻划。?至于《烈佬传》开头,则以惩教署职员与男主角出狱时的闲聊展开故事:
“他(笔者按:指惩教署职员)见到我居然笑,说,有个职员来接你,你出去住宿舍。我说,住哪里都一样。大哨就说,周未难,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提提你,你六十岁了。我说,这又怎样。大哨说,你自己想,你要怎样。每次出册都急不及待,这一次,我离开阿一间房,行得好慢。监房四四方方,白里带灰,没什么好看。很少抬头望天,叫我走,即我随时可以看见天。但天也没有什么好看,蓝蓝灰灰。”(页7)
主角曾多次坐牢,此时年届六十,已没特别情绪。白中带灰,四方端正的监房,写的是个人自由受限制、缺乏活力的无趣生活。可以看天,亦即重获自由,并没为主角带来兴奋。他自知为毒品所困,前路黯淡。蓝蓝灰灰的天象征的正是这种自我认知。其实《烈佬传》的封面及封底插图,为作者亲手制作,用了同系列灰暗色调,作者意欲传递故事那种幽暗的色彩基调,自亦有迹可寻。小说开首,一如戴维·洛奇(David Lodge)指称,是引领读者从现实进入虚构世界的门坎,作用不容忽视。?作者如何为作品风格定调,亦于此可见。以上引述段落,虽可见主角对生活不抱希望,却并未流于自我哀怜或愤世嫉俗。坦然面对厄逆,接受命运,处变如常的人生态度,更是全书意欲带出的思维层次。诚如黄子平所言:
“烈佬们的‘烈’,不在帮派江湖的暴力摧残,也不在法律机器的规训教化,而在他们以一己必坏之肉身,面对命运时的坦然夷然。”?
在如此淡然看待自身的烈佬世界里,人与人的关系,其中的人情世故,在叙述中又将如何演绎?
3.“江湖偶遇”——烈佬的人情世界
现实生活中,吸毒者受困于毒品及毒瘾,精神及肉体受尽戕害,身边亲人也饱受牵连。任职社工多年的陈豪柱,在专著中便提及不少因吸毒而人情关系受损的真实个案。?黄碧云则说“江湖偶遇,互不相认”是吸毒者的人际相处模式。?这些人经常进出监狱,无处为家,四处浪迹,难与人建立长久关系。这样的认知,于是落实成了《烈佬传》的书写内容。现实中人如是,小说的烈佬亦如是。不同的是,后者的江湖偶遇,在作者主观叙述视角下,不时带有现实中较难得见的温情。在烈佬的世界中,人与人的相处难能持久,短聚终散,是必然过程。黯淡的前景,更使江湖中人的交往,带着黯然无奈的色彩。前面讲述平淡的叙述风格时,曾述及男主角与爱丽思的关系,正是明显例子。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暂相取暖,不愠不火,反更带出了唏嘘难言,而又动人的低回情味。
至于阿牛则可说是男主角生命中的“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亦即是与男主角关系密切,影响其行为的人。?他年长男主角几岁,比男主角先入黑社会,是陪伴及见证后者走入歧途的重要人物。在男主角的回忆叙述里,阿牛年青时高大帅气、口才辨给,是年轻男主角羡慕的对象。不过,染上毒瘾后,阿牛变得寡言,外形颓败。两人走过黑社会的岁月,身历吸毒之苦,早已对人生不抱憧憬。作者不忘铺陈的却是二人交往的情谊。男主角入狱,阿牛常往探望。倾谈虽少,却无妨叙述借着“风雨无改”(页57)的探监行为本身,突显二人的交情。后来再遇上,交谈不多,依然明白对方心意。阿牛手震、关节僵硬仍开出租车,男主角意识到危险,阿牛也猜到男主角的想法:
“我心想,你不是迟早撞车,你的客真是保你大。真的是多年兄弟,阿牛好像知道我想什么,说,个个客上车前我都帮他祈祷吟经,有神拜神,有佛念佛。我们笑起来,好像我们还是十几岁,他还是那个讲这讲那,一头黑发,拿刀去斩人,又画得一手靓画的新扎兄弟。”(页99)
江湖人老,往事惟成回忆。年青时黑社会的轻狂不堪岁月,早已消逝。浅言玩笑间,表达的更是老败的困境。小说有一段写男主角贩毒,却赫然发觉购买者是已做正行的阿牛。男主角即劝说他不要再吸毒。男主角自己仍在吸毒,却希望对方能走出困境。如此情义,带出的更是同道人无望中的冀盼。阿牛少时已入黑社会,吸毒贩毒,后来开出租车,妻小离去,以至病死,小说均不忘交代。其中不仅表达出他与男主角的密切关系,更同样反映了处于黑暗中的孩子,无法重寻光明的命运。男主角回顾阿牛的经历,如镜像般也同时看到自己灰暗的一生。这种怜人自惜,亦反映在男主角对其他同道人的态度上,如对阿娇的照顾,恰为一例。男主角初遇阿娇,知道她在街上流浪,心有不忍,便让她到他住处睡。她受到欺负,想吸毒麻醉自己,他便提醒吸毒的难回正途:
“我说,那些事情会过,你还小。那味,你要想清楚,你开始了,很难甩身,你条路以后会很难行。她摇摇头,头枕着枕头,睡着了。我望着她,眼睫毛长长的,不知她有没父母,她父母有没找她。”(页43)
怜人自怜,鉴人明己,从弱小无助的阿娇身上,男主角看到的亦是自己如何无端走上吸毒的不归路。路难无望,固是对阿娇的刻划,也是男主角的人生写照。男主角心中追问阿娇父母有否找过阿娇,正是内心对自己父亲当初有否寻找自己的同样诘问。疑问背后的假设未尝不是:至亲寻找与否,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一生。
男主角与父亲的关系,同样是《烈佬传》涉及的内容。在小说中,父亲这角色沉默寡言,与子女感情疏离。《孽子》的李青给逐出家门,流落台北街头;《烈佬传》的烈佬则是自己离家出走。如果说黄碧云笔下惯见的血腥暴力让人未忍卒睹,那么《烈佬传》中男主角反哺的心意,则有吸引读者的人情伦理。男主角流落在外,吸毒藏毒,偷钱犯事,遭父亲嫌弃,仍尽孝道拿钱回家。虽明知不受接纳,却仍抱着始终是父亲的伦理想法。以下是男主角在父亲工作店铺外遥望的段落,闲闲叙说中越见感情之蕴藉:
“我见到我自己的倒影,因为阳光很猛,眯着眼,和阿爸一样,穿一件白恤衫,领一定有点灰,……头发也像我阿爸,剪得短短的,军人装……我没有进去找阿爸,找到也没有什么话说。”(页159-160)
衣领带点灰的形容,说明的是儿子也学父亲般爱清洁,因此在意自己衣领上是否有污迹。其实儿子发型、衣着与父亲相似,已可见前者如何通过模仿来表达对后者的依恋。倒影起了镜像作用,让男主角不能逃避这种认知,亦辗转阐述了亲父离弃对男主角造成的情感欠缺。特拉维斯·霍克(Travis Hawk)指出,对儿童漠视不理,会造成莫大伤害。(51)像这种生父的心灵“缺席”也往往是现实中帮派头领受到尊崇的原因。《烈佬传》的王天瑞仿佛扮演了父辈那种指导、保护的生活情感角色。更为特别的是,王天瑞有着非一般黑社会惯见的粗豪刻板形象。黄碧云自己则认为是一浪漫形象。(52)男主角心目中,曾留学英伦的王天瑞,斯文抑郁,“永不会老”(页151)。永远不老的形容,除了是早逝的结果外,也象征说明了男主角对“大佬”形象的期盼。黄天瑞曾有的忠告,在男主角惶惑时即回想起来:
“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记着所有发生的事情,有一天,你会发觉你一无所有。”(页23)
然而,一如未能从父亲处得到感情慰藉般,男主角亦会质疑王天瑞对他的所谓庇护。在他遇上警察时,王天瑞表现的冷淡,曾让他有深切体会:
“这时我见到大佬行过,好像不识我,推门入酒吧,我叫,大佬,门已经关上。”(页19)
刹那间,呼叫无门,“大佬”扮作不相识,对男主角心灵自然造成冲击。其实,这种对于亲情的心底渴求,反而在主角被视如父兄般的关系上得以实现。本节曾提及主角与阿娇的相处正为一例。故事结束时出现的阿启及阿莲,对男主角体恤亲近、尊敬重视,也让男主角仿佛于晚年寻回久违的亲情伦理:
“阿启带着阿莲,见到我,两个都站起来……阿莲居然从手袋里面,拿了一封利是给我,说,难哥,给你一封利是,他俩当足我是大佬。阿莲说啤啤出生了,过年去你处拜年。我说,那些地方,你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阿莲将瑶柱丝和西兰花挑出来,给我蛋白,……我赚到钱,等阿莲生了啤啤,可以给她回一封大利是。”(页191-193)
以上段落,书写内容平实及生活化之余,俨然带出了传统的礼仪精神。特拉维斯·霍克(Travis Hawk)指出,他人的体谅与接纳能增进自我的成长。(53)烈佬在黑社会中未能感受眷注,反而在与阿启他们的相处中得以实现。这也就是通过与他人的良好关系,肯定自我的方式。再回溯一段男主角与阿启初相识时,因互相扭打而给警方扣留的情节:
“(笔者案:指阿启阿妈)便问阿启,做乜你同他打架,要我保埋。阿启说,因为我有阿妈,他没。他成世没见过他阿妈。说得阿启阿妈,不好说下去。”(页181)
阿启为精神患者,却无碍他以己之所有同情他人之所缺。毋用复杂之思维算计,只是简单直接地推己及人,善待他人。在黄碧云的作品中,人与人的关系,往往以伦常歪异,或让人震慑不安的方式呈现。《烈佬传》虽以吸毒者为叙述对象,却尽量淡化让人不安的情节,而把笔触落在平凡、富人情味的层面上。这种温和动人的江湖情味,也有别于港产电影常见那种戏剧化的义气阳刚刻板形象,呈现的是更富日常生活实感的一面。
4.“过去是会返转头找人的”——自我命运的反思
《烈佬传》以传为名,可见记载烈佬人生的写作倾向。第一人称的书写,展现的更是主角对命运的不断自我反思。“过去是会返转头找人的”(页103),全书的叙述也因此以回忆作为轴线,将六十年来发生在主角身上的事,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巴赫金(M.M.Bakhtin)指出:实际上,过去无法更易,但表述方式可以改变,而记忆则起了认识及理解的作用。(54)其实,记忆的选择,以至叙述的落实,可看成为个人自我追寻的历程。正如丹·姆亚当斯(Dan P.Mcdams)所言,没有了叙述自我的故事,一个人也就无法了解自我。(55)《烈佬传》中,男主角逾半生吸毒,通过叙述,回首前尘,对于自身命运的探讨,更是其中的重要内容。这种对生命的回顾,无论具体细节如何,最后指向的仍是一种自我身份的确认。
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的人格发展理论,说明了青少年渴望社会群体认同的特征。(56)《烈佬传》男主角少时亦然,只不过,他所认同的是社会及法律所不容的帮派。男主角少时离家出走,被游说跟从拟想的黑社会蓝图生活:
书中对于黑社会入会仪式有详尽描写,并一一罗列了强调兄弟义气的诗作。然而,小说的叙述又不时通过男主角的主观感受,质疑眼前的虚妄:“原来是要做大戏”(页12)。又如对歃血为盟的仪式,同样以引致身体不适来传达当事人心底的无形排斥:
“灰哥又烧黄纸,刺我们指头,滴血入圣杯,一人喝一口,又腥又苦。我头晕身热,幸好饮完血就做完。”(页13-14)
值得注意的是,入会成了所谓兄弟后,男主角即被安排贩卖毒品:“要出去卖嘢。原来卖那啲‘嘢’,是白粉”(页14)。入会的所谓兄弟同盟,在这里先不见互相扶持,反而见到被委派从事非法勾当。从语言叙述的角度来看,前句“原来是要做大戏”与这句均以“原来”二字引入内容,说明的正是男主角恍然而悟的心理状态,隐然带出的,也是对昔日生命误托之反思。对于王天瑞与自己的关系,前节已稍作探讨。这里拟为补充的是,年青男主角虽然一方面视王天瑞为人生偶像,阿牛之外的另一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但也明白比照之下,自己生命的反显低微:
“大佬年轻有为,不像我们做小的,不知道前路怎样,会不会成世都坐监。”(页23)
对于黑社会所谓义气的质疑,在以下男主角与同道人阿物的对话中也可得知:
“都没听到那个阿灰,在法庭的证供,乜都不关他事,乜都是我们做……阿物举起拳头说,我肯卖命就扮晒兄弟,做阿大的边度有好。我亦不知再说什么,只说我走了。”(页45)
叙述要呈现的,是一表面兄弟不分彼此,福祸同当,内里其实同样自私自利,以大欺小。男主角十八岁出狱那次,重回湾仔旧地,隔了一年,却惊觉一切改变。认识的人,熟识的地方,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害怕过后,他体会更深,明白有社团兄弟关顾那种想法的虚妄:
“其实我知道,我不要旨意可以倚靠任何人,原来都是各自食……大佬死了归阿公,我想自己食,不想跟鱿鱼仔,再跟人称兄道弟,呃鬼。”(页30-31)
十八岁是踏入成年的年纪,《烈佬传》也似乎有意以此作为男主角觉醒的年龄分界线。
《烈佬传》男主角少年开始吸毒,从此成为社会边缘人,受到排斥。徐向群的研究指出,吸毒行为可源于当事人意欲从属于某一群体及亚文化,(57)男主角正因入了黑社会,与吸毒同伴相交,才会养成吸毒习惯。男主角吸毒后虽有了一群所谓兄弟,却对他人怎样看待自己有所介怀。十四岁时他因别人叫他“白粉仔”(页19)而与人打架。后来进出监狱多次,自我调适,改以沉默、顺应来面对别人的白眼及言语侮辱。这亦是男主角给视为“以轻取难,以微容大,至烈而无烈”(封底页)的性格表征。不过,以下内心自白,反让我们见到男主角的不平:
“我是不是贱格,我是不是人渣,不由你们这些穿制服或不穿制服,袋支炮就有支,个个月等出粮的人来决定。我行这条路,我一样有付出”(页60)
在《烈佬传》中,男主角面对人生种种逆厄与失意,往往以淡然顺应的态度面对,少有激烈的内心抗争或辩解。以上的不愤宣示,揭示的或更是作者主观情绪的过份渗入。当然,男主角在作者心目中虽可坦然面对人生,却并非不会思索自我的命运。六十年走过,更让他能透过时间的沉淀或距离,以至个人的成熟,得以对自身生命作出回顾。其中命运的偶然,更是其中重要内容。入黑社会,半生沉迷毒海,所谓误入歧途,自有背后种种复杂因素,而男主角则把之归结于个人运气上:
“人生的不幸,不过在于那极少的偶然。其他的事,理所当然,知道会发生,无所谓幸与不幸。”(页80)
“做人怎会那么好运。那么好运就会在外面,怎会在这里和你一齐赌,我说”(页71)
十一岁的男主角在公园中结识了玩伴阿生,跟着人家,入了黑社会。一个看来随意的决定,成了人生的转折点。一起玩的大卫仔,那时没跟他们出走,后来的命运便截然不同。以下一段,灯光下阴暗倒影的自述,表达的亦是一种无奈的情绪氛围:
“阿生指着我们地上的影子,影子好暗,但可以见到,阿生的影子,我的影子,在我们前面,阿生说,天主就住在这里。……灯光之下,影子很小。”(页155)
天主在影中相伴,只是见证他们的堕落。影子又小又暗,固然是人生的缩影,也是他们弱小无依,前路晦暗的见证。黄碧云在《杜祭文》中曾这样形容经营书店,一生潦倒的罗志华:“每次想起他都会想起他的影子,很细小”(58)。可见,黄碧云惯用影子的细小来喻示投影者的微弱孤苦。这种对人生的自我观照,其实亦可间接从男主角描述同道人的外貌中反映出来:
“我十二岁开始食白粉,就没长高,……阿生和我差不多高。后来在电视上见到阿生,还是瘦瘦小小,像我们同道人。”(页120)
“我觉得在卤味站(笔者按:指美沙酮诊所)外面那班人,脸黄黄,又瘦又小”(页150)
“第一次去土瓜湾,那班人就坐在卤味站对面的花槽旁边,面黄黄,瘦瘦小小。”(页194-195)
脸黄瘦小,写的不仅是毒品对个人外在形态、健康的影响,更是对内在心灵的摧残。瘦小身体背后指向的,是无法扭转弱势的自我认知。这种负面心态,一联系到个人自由上,更加成了难以消除的困惑。《烈佬传》近尾声处,多次提及自由丧失的问题,如以下一段,写别人,也是写自己:
“随处飘流,好像湾仔那班兄弟,为几粒丸仔,全港九周围扑,为几粒白粉,六亲不认,一生人有大半世坐监,又不见得很自由。”(页170)
人生到后,始能回顾总结。失去自由的命题,集中于全书最后一章,自有叙述上的安排匠心。人生最终失掉自由,追源究始,又与当初毒品对人的短暂麻醉有关。根据吸毒心理的研究指出,毒品能令中枢神经兴奋,让人感到一时快乐,忘记痛苦压力,进入幻觉世界。(59)在《烈佬传》中,男主角也有过犹如孙悟空腾云驾雾,一切尽在脚下的飘飘然感觉,然而,日久成瘾,终至沉沦陷溺,不能自拔:
“那味令你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忘记这个世界。这种快乐,可以有几个小时。醒了,就很想快点再忘记,就要再食第二次。成世迷迷糊糊,最好永远不会醒过来。”(页153)
醒来有时,男主角意识到吸毒要面对的更是健康受损,生活兴趣尽失,自由沦丧的沉重代价。
三、总结
黄碧云对隐于黑暗角落的孩子的关爱,驱使她动笔写成《烈佬传》。她曾如此表示身为写作人的责任:“知识分子有字,名门望族有钱,各自记录自己的历史,这样的一群人,我不写,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所活过的,也是我们的小历史,愈小至无。以小而面对大”(60)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应是,黄碧云如何锐意摆脱从外在角度去展开这些人的故事。换言之,她并非想化身代言人,而是要从他们的立场出发,让他们亲身去表述独有的经历。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强调,从生物、物理角度来说,每人差别不大,但就历史而言,有了叙述,人人都是唯一的。通过回忆,内在的延续叙述,个人的自我也就得以建立。(61)黄碧云在《烈佬传》中为角色寻找的,正是这种建立个人自我的历程。第一人称的回忆叙述、简浅的语言,以至广东口语的夹杂等,均可说是为了达到上述目的运用的艺术手法。此外,香港地方街道、建筑物名称的不断挪用,以及历史时事的渗入,虚构中带着真实,除勾起本土情怀外,亦为小说制造了一个真假难分的世界。读者也往往因为自己的相连经验而更易投入其中。
特拉维斯·霍克(Travis Hawk)指出,社会受惠者,是很难从有利角度去看那些非受惠孩童的情况。唯一窍门是客观而又温情地聆听他们说话,认识他们,继而一起感受。(62)黄碧云自己在搜集《烈佬传》资料过程中,便曾意识到用心听取当事人说话的重要。(63)《烈佬传》成书后,无论从内容或表述的刻意安排来看,均见到背后作者如何与角色一同感受的精神。最后,希望通过查利斯·库利(Charles Cooley)镜中自我(Reflecting/Looking Glass Self)的理论,为论文收结。查利斯·库利(Charles Cooley)认为自我是人与人互动下之结果。别人对我们来说,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直接影响了我们的自我意识。(64)一般来说,现实生活中,游走于社会底层的吸毒者,在同道人以至一般人的目光下,自我价值感亦低。然而,《烈佬传》一书中,经过作者的有心维护,读者的乐于参与,常为大众忽视的社会边缘者,终得以无火之烈的慑人烈佬形象现身人前。
①黄碧云:《烈佬传》,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199页。
②④黄碧云:《过誉》,《明报周刊》第1587期,1999年4月10日,第152页。
③董启章曾指出黄碧云小说的内容,让人觉得“惊慄”、“不忍卒读”。刘绍铭则指出黄碧云笔下的世界“很可怕”。董启章编:《笔记黄碧云》,《说书人——阅读与评论合集》,香港: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201页。刘绍铭:《写作以疗伤的小女子——读黄碧云小说〈失城〉》,黄碧云《十二女色》,台北:麦田出版2000年版,第258页。
⑤Sau-ling C.Wong“Circuits/Cycles of Desire∶Buddhism,Diaspora Theory,and Identity Politics in Russell Leong’s Phoenix Eyes,”New Asian American Writers and News from UK,Italy and Asia:Literature and the Visual Arts,ed.Lina Unali(Sun Moon Lake Telematic,2006)E.Book.
⑥参黄碧云的演讲内容。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⑦黄碧云:《烈女图》,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1-264页。
⑧Alain Robbe-Grillet, Fora New Novel:Essays on Fiction,trans.Richard Howard(NewYork∶Grove,1965)158.
⑨黄碧云:《烈佬传》,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3年版,封底页。
⑩白先勇:《孽子》,台北:允晨文化出版1990年版,第1-409页。
?两书作者均对自己的创作初衷有相类见解。《孽子》扉页上的题词为:“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烈佬传》封底页上亦这样交代:“如果有一个全知并且慈悲的,微物之神,他所见的这一群人,都是黑暗中的孩子。”
?Alain Robbe-Grillet,Fora New Novel:Essays on Fiction,trans.Richard Howard(NewYork∶Grove,1965)161.
?《文学的权力与自由精灵的怀怀疑与否定》(黄碧云得奖感言),此文收于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为“第五届红楼梦奖”编制之小册子2014年版,第7页。
?黄碧云:《言语无用沉默可伤》(红楼梦奖得奖感言),载于2014年7月21日《明报》,版D4。
?文洁华之发言内容参以下讲座数资料。黄碧云、陈豪柱、邓树荣、文洁华:《无火之烈:说黄碧云的〈烈佬传〉》,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浸会大学,2014年9月22日。
?Dan P.McAdams,The Redemptive Self:Stories Americans Live by(NewYork∶Oxford UP,2013)58.
?邓树荣、卢伟力等人的发言参以下讲座资料。黄碧云、陈豪柱、邓树荣、文洁华:《无火之烈:说黄碧云的〈烈佬传〉》,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浸会大学,2014年9月22日。
?Trinh T.Minh-Ha,Woman,Native,Other:Writing Postcoloniality and Femini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9)8-9.
?黄碧云曾在讲座中这样表示。黄碧云、张达明:《〈烈佬传〉的写与不写》,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9月20日。
?Mary Slowik,“When the Ghosts Speak∶Oral and Written Narrative Forms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China Men,”Melus,Vol.19,No.1(Spring,1994)3.
?《扬眉女子》是黄碧云出版于八十年代的散文集。她在扉页中以“寻找扬眉的意义”作为全书自序的题目。黄碧云:《扬眉女子》,香港:博益1987年版,第1-197页。
?微喜是黄碧云小说《微喜重行》的女主角。一贯以来,黄碧云喜于不同小说中重复使用角色的名字。黄碧云:《微喜重行》,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3-380页。
?William Lowell Randall, The Stories We Are:An Essay on Self-Creatio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1995)98-99.
?黄碧云在演讲中曾这样说明。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黄碧云的演讲发言内容。董启章、黄碧云:《默想生活,文学与精神世界》,香港书展讲座,香港会议展览中心,2014年7月20日。
?热拉尔·热奈特着,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36页。
?Leon Surmelian, Techniques of Fiction Writing,Measure and Madness(NewYork∶Doubleday,1969)66-68.
?Jaber F.Gubrium,and James A.Holstein, Analyzing Narrative Reality(London∶Sage,2009)5.
?Clifford Robe Shaw, TheJack-Roller:ADelinquent Boy's Own St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1966)3-13.
?参黄碧云的演讲内容。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黄碧云在演讲中曾这样引述解释。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行宫》,《全唐诗》400卷,12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552页。
?新妇女协进会编:《又喊又笑——阿婆口述历史》,香港:新妇女协进会1998年版,第2-281页。
?Trinh T.Minh-Ha,Woman,Native,Other:Writing Postcoloniality and Feminism(Bloomington∶Indiana UP,1989)149-150.
?黄念欣在论文中曾以“暴力美学”为题,探讨黄碧云的小说。黄念欣:《黄碧云小说中的“暴力美学”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硕士论文1999年版,第1-184页。
?黄碧云在演讲中曾这样表述。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李旭:《周作人散文“平淡”风格的文体学分析》,《广东社会科学》1997年4期,第110页。
?黄碧云:《沉默·暗哑·微小》,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252页。
?梁文道:《为什么黄碧云这么难懂》,《梁文道文集:香港杂评》,http∶//www.commentshk.com/2004/07/blog-post_16. html,2014年9月12日。
?汪涌豪指出:“平淡,是指称一种素朴自然、平和淡远,无涉于刻意雕造的艺术风格和境界”。汪涌豪:《范畴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页。
?黄碧云曾指出沉默的“重量”,认为一旦言语,便无法完成震慑人的使命。董启章、黄碧云:《默想生活,文学与精神世界》,香港书展讲座,香港会议展览中心,2014年7月20日。
?黄碧云、张达明:《〈烈佬传〉的写与不写》,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9月20日。
?汪曾祺:《细节的真实——习剧札记》,《汪曾祺全集》(散文卷),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18-419页。
?黄碧云:《失城》,《温柔与暴烈》,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188页。
?黄碧云:《烈女图》,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3-4页。
?David Lodge,TheArt of Fiction(London∶Secker&Warburg,1992)5.
?黄子平为第十五届红楼梦奖之决审委员。引述段落为“决审委员评语节录”,见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为“第五届红楼梦奖”编制之小册子2014年版,第4页。
?陈豪柱:《黑夜过后——更生服务系列》,香港:超媒体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162-196页。
?黄碧云不止一次在演讲中这样说明。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黄碧云、陈豪柱、邓树荣、文洁华:“无火之烈:说黄碧云的《烈佬传》”,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浸会大学,2014年9月22日。
?“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的概念参以下论文。Joseph Woelfel,and Archibald O.Haller,“Significant Others,the Self-Reflexive Act and the Attitude Formation Proces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36,No.1(Feb.,1971)74-87.
(51) Travis Hawk,“Self-Concepts of the Socially Disadvantaged,”The Elementary School Journal,Vol.67,No.4(Jan.,1967)203.
(52)黄碧云在一演讲中也曾这样说明王天瑞的形象。黄碧云、张达明:《〈烈佬传〉的写与不写》,第五届红楼梦奖公开讲座,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9月20日。
(53)Travis Hawk,“Self-Concepts ofthe SociallyDisadvantaged,”The Elementary School Journal,Vol.67,No.4(Jan.,1967)203.
(54)巴赫金着,晓河等译:《巴赫金全集》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55)Dan P.McAdams,The Redemptive Self:Stories Americans Live by(NewYork∶Oxford UP,2013)55.
(56)Erik H.Erikson,Identity and the Life Cycle:Selected Papers(NewYork∶International UP,1959)88-94.
(57)徐向群:《吸毒行为及其控制的社会学分析》,《福建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社会公共安全研究》1999年第6期。
(58)黄碧云:《杜祭文》,叶辉、马家辉编,《活在书堆下——我们怀念罗志华》,香港:花千树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38页。
(59)梅传强:《论吸毒的心理演变及其矫治对策》,《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4期。
(60)黄碧云:《言语无用沉默可伤》(红楼梦奖得奖感言),载于2014年7月21日《明报》,版D4。
(61)Oliver Sacks,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 and Other Clinical Tales(New York∶Touchstone,1998)110-111.
(62)Travis Hawk,“Self-Concepts of the Socially Disadvantaged,”The Elementary School Journal,Vol.67,No.4(Jan.,1967)202.
(63)黄碧云在演讲中曾这样表达。黄碧云:“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获奖作品导读会:小说组双年奖获奖作品:《烈佬传》”,第十届香港文学节,香港中央图书馆,2014年6月29日。
(64)Charles Horton Cooley,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New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22)183-185.
(责任编辑:庄园)
Living on the Edge:On the Reminiscent Narrative of Children of Darkness by Wong Bik-wan
[Hong Kong]Lee Shi-fan
Wong Bik-wan,a Hong Kong-based writer,after spending years gathering material,has completed her book,Children of Darkness,a novel about drug-addicts that reveals love of and concern with its characters,hidden in the dark,everywhere.This article,startingwith a discussion ofhowthe writingis done with heart,demonstrates howthe author endeavours to enter into their world and,in order to tell their stories in a more realistic way and to hear their own voices,how she has changed her erstwhile violent and bloody style by adopting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in a plain manner of story-telling with simple sentences,mixed with the Cantonese dialect that could all be described as her artistic expression used to achieve this creative concept,apart from the fact that the male protagonist,situated on the edge of society and in a corner,can tell of the world of human emotions in an unobtrusive manner.
Wong Bik-wan,a Hong Kong woman writer,Children of Darkness,reminiscent narrative,Cantonese dialect
I207.4
A
1006-0677(2016)1-0100-11
李仕芬,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讲师,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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