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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目苔色小诗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华文文学 热度: 15520
序沈奇

  一

  记得2001年12月,在北京出席由中国首都师范大学、美国加州大学、荷兰莱顿大学联合举办的“北京香山·2001·中国现代诗学国际研讨会”上,我提交并发表了题为《现代汉诗语言的“常”与“变”——兼谈小诗创作的当下意义》的论文,第一次系统论述到汉语新诗发展历程中,小诗创作的重要性及其对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特殊作用。之后,复以“小诗好读,经典有味,跨海跨代,百年一选”为核心理念,经过三年多的潜心研究和精心编选,于2006年1月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编的《现代小诗三百首》,引起广泛关注。同时,作为我个人的诗歌写作,也多年倾心于小诗的探求,及至近年推出大体十二行以内的实验诗集《天生丽质》,颇得诗界青睐有加。

  大概因为这些影响所及,2012年秋有幸面识泰华著名诗人、《小诗磨坊》创办人曾心先生后,便一直承蒙他的盛情相邀,要我为《小诗磨坊》写点什么,遂有了这次跨国诗谊之忝列为序的勉力而为。所谓知音总有共鸣时,缘分所至,“基因有约”(曾心诗句),生活在古长安大雁塔下的中国诗人、诗评人,与“佛庙之都”的曼谷“小诗磨坊”,该当有一段知音共鸣的佳话。

  二

  汉语新诗百年,其主流发展脉络,一直受“借道而行”(时代风云、意识形态等)的影响,多以重视社会学层面的价值意义,而疏于诗学本体的潜行修远,是以难以担当反映“时代最强音”重任的小诗创作,及现代禅诗创作,总是清音低回,成为两条“无名”的隐线,而屡屡为各种诗歌“潮流”或诗歌“运动”以及诗歌史所忽略。

  实则若换一种角度,回到诗歌美学层面去看,自会发现,正是在“小诗”和“现代禅诗”这两条隐线中,潜藏着汉语诗歌发展的不少真义,且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新诗的许多问题所在。

  这里单说小诗。

  小诗美学的关键,在于一个“简”字:简约,简练,简括,简劲,以少为多,于刹那得永恒。

  我们知道,简约,精炼,以一当十,本是作诗的基本功,也是诗美的本质属性,尤其是汉语诗歌;汉字,汉语,是天生写诗的活字妙语,其中的好,关键在一个“简”字与“活”字。汉语诗歌之“简”,既得于“天生”,也得于“锻炼”。要“炼”,则必得“洗”。洗是减法,古典汉语诗歌深得此要义,惜字如金,为的是守住那个减法,不敢轻易去加之。新诗用的是加法,思维上是发散的、外张的,语词上是累积的、叠加的,生怕说不够,看似丰富,内里却常显空泛。

  而作为常识,我们更知道,简约不但是汉语诗歌最根本的语言传统与形式传统,也是汉字文化及其他艺术的精义所在。然而百年来,我们有太多的新诗诗人,总是忘记了,用最少的语词和尽量简约的形式改写世界的诗人,才是好诗人。

  把诗写得更精炼些,把长诗写成短诗,把短诗写成“现代绝句”,省了别人的时间,也省了自己的力气,多好。何况,诗的简约之起码要求,不仅是对语言体验的高度浓缩形式,以合乎文体要义,也是对生命体验和生存体验的高度浓缩形式,以免于成为公共话语或体制话语的平均数。在这里,简约已不仅仅只是语言品相,更是一种精神气质。

  三

  实际上,基于汉字、汉语的“基因”所在,及汉诗传统的影响所及,在百年汉语新诗历程中,小诗创作并未因主流导向的强势而失却自身的历史位格,并且在各个阶段都不乏经典之作,而堪可比肩于其他诗型中的佼佼者。

  从新诗发轫到新世纪诗歌,稍稍回览一下,便可欣然数来这些小诗代表作品:刘大白的《秋晚的江上》、沈尹默的《月夜》、胡适的《湖上》、徐志摩的《偶然》、宗白华的《我们》、闻一多的《口供》、冰心的《繁星》(一)、废名的《理发店》、戴望舒的《烦忧》、冯至的《蛇》、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卞之琳的《断章》、纪弦的《狼之独步》、周梦蝶的《刹那》、牛汉的《陶罐》、季红的《鹭鸶》、洛夫的《金龙禅寺》、余光中的《山中传奇》、罗门的《窗》、管管的《荷》、商禽的《逃亡的天空》、张默的《无调之歌》、痖弦的《上校》、碧果的《花》、郑愁予的《错误》、昌耀的《斯人》、北岛的《迷途》、杜十三的《瞄准》、白灵的《山寺》、芒克的《春天》、舒婷的《往事二三》、于坚的《避雨的鸟》、严力的《失约》、顾城的《一代人》、夏宇的《甜蜜的复仇》、韩东的《水手》、张枣的《镜中》、娜夜的《起风了》、古马的《青海的草》、黄礼孩的《窗下》,等等。

  尤其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的台港与海外华文诗歌发展中,对小诗的青睐与重视越发突出。

  1979年由罗青编选的《小诗三百首》(上、下册)台湾尔雅版隆重登场,应该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小诗创作成就的一次巡礼性的隆重亮相,反响不错。

  作为小诗运动的一直积极推动者张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直至新世纪以来,持之三十年在《创世纪》诗刊专辟“小诗选专栏”,影响广大。与此同时,还潜心编著了《小诗选读》,1987年由尔雅出版社出版,一年内三印,颇受欢迎,迄今仍在发行中。继而又于2007年主编了《小诗·床头书》,选录自1920到2006年间,二至十行、各种风格的新诗小品计168首,仍由尔雅出版社出版发行。

  1997年,由向明、白灵编选的《可爱小诗选》,由尔雅出版社推出,并以“像闪电短而有力,像萤火虫小而晶莹”的标举,引起广泛阅读兴趣。

  有“诗魔”之称的洛夫,可谓当代汉语诗界最能于限制中创造语言奇迹的诗人,在多年多方位的创作中,一直醉心小诗,不单将其视为“意象体操”,更作为诗质饱满的“小宇宙”去精心打造,并于1998年出版了《洛夫小诗选》,成为“现代绝句”的经典展示,也是自有新诗以来,个人小诗创作的集大成者。洛夫在其题为《小诗之辩》的代序文章中说:“中国古典诗从诗经发展到近体诗的五七言绝律,都是小诗的规格……所以,如说中国诗的传统乃是小诗传统也未尝不可。”进而直言:“我认为小诗才是第一义的诗,有其本质上的透明度,但又绝非日常说话的明朗。散文啰啰嗦嗦一大篇,犹不能把事理说得透彻,不如把它交给诗,哪怕只有三五行,便可构造一个晶莹纯净的小宇宙。”

  由此更引发了诗界关于现代小诗体量规格的讨论:罗青主张以古典律诗行数的双倍即十六行为最大极限;张默主张以十行为限;洛夫认为十二行较妥;白灵则认为小诗规格与行数无关而与字数有关,提议以百字为限。

  及至新世纪,林焕彰在其主持的《世界日报》副刊倡导“六行小诗”,进而得到泰华著名诗人岭南人和曾心二位的积极响应与持久参与,这便有了后来方寸拓开大格局的“小诗磨坊”之新局面,并逐渐成为当代泰华诗歌发展中,一个传承有序的小传统,如南国奇葩,持续耀眼在海外华文诗界。

  四

  由林焕彰跨年编选结集的《小诗磨坊》,迄今已先后有7卷问世,本卷是2014年卷,收入岭南人、曾心、林焕彰、博夫、今石、杨玲、晶莹、苦觉、温晓云、莫凡、蛋蛋十一位诗人的小诗作品,每位诗人均以22首入选,全卷共计242首,阵容与数量,都相当可观。

  作为第一次如此集中而带有研究性的《小诗磨坊》细读,确实与此前各种的阅读感受大不一样。本卷“磨坊”里的诗人,岭南人、曾心、林焕彰三位前贤,我曾有幸与之短促相聚小叙过,感念其共有的气质:儒雅,笃诚,素直,朗逸,而不乏古意。其他八位均不熟悉,只能就诗说诗。

  所谓“大不一样”的感受中,最为鲜明的是,十一位以“小”为乐的“磨坊”诗人,无论前贤还是新秀,女诗人还是诗人先生,其作品背后的写作心态,皆如南国植物生长般自然朴茂,不着经营之刻意,所谓凡人中的诗人,诗人中的凡人,一种日常化的修行,或,换一种呼吸的自我安适。在他(她)们而言,爱诗,写诗,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怎样生活,就怎样写作;怎样呼吸,就怎样歌吟。只是以一颗淡定、平常的心,经由诗的写作,来守护生命中的希望与梦想,进而再转化为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个人化宗庙。

  这样的写作,更多趋于精神向度的追求而非技艺性的经营,亦即写作的文本化过程,大多呈现为关于精神际遇的文字,而非关于文字的精神际遇,是以显得格外自在、诚朴和素宁,如待闲苔色,瞬目成诗,有约花音,随兴而吟——亲情、友情、爱情,咏物、言事、论时,以及人生感怀、人文意绪等,皆随缘就遇,自然生发,或许平淡无奇,也或佳作偶得,皆不失鲜活与真切。

  其实无论是诗还是其他艺术创造的存在,不尽是为了成名,有如树木的生长,不尽是为了成材。小树可以长成大树,或就那样小小地成就为一片小的风景;而所谓的“雕梁画栋”,则已然是无生命呼吸的标本展示了。故无论古今,所有真的、好的诗与艺术,皆生于修行,而非造作和经营。

  总之,十一位“磨坊”诗人,可以说,都是真正爱诗的人,他(她)们的诗歌写作,既是各自生活的一部分,又是各自生命的一部分,“家乡的路在脉管中”(曾心《家乡的路》),这条路是铺满诗之绿荫的心灵小路。

  五

  出于这样的总体感受,首先就喜欢上了今石的一组写水果的诗:看着水灵,“入口即化”,“爽口爽心”,而余味有加,可谓南国诗性“水果派”的一次靓丽展出。其中《西瓜》、《梨》、《葡萄》、《柚子》几首,都堪称现代咏物小品的亮眼之作,尤其是与题材相得益彰的憨态心境与诙谐语境,常令人击节。

  试读这首《梨》:

  在曼谷耀华力唐人街

  您窝在箱子里

  名字前冠着的姓——

  山东!我心里骤然一热

  抱起您,搂进怀里——

  咱们回家

  作为“读诗专业户”,记忆中,像以这样家常的角度,和平实的语感,切入乡愁题材,而有如此令人莞尔会意且为之感念不已的,还是第一次。六行顺口之语,如邻家大哥的憨直,无半点生涩,却又不失内在情理:那一个“窝”字何等准确生动,结尾经由“抱”“搂”而发自肺腑的一句“咱们回家”,又何其熨帖而深切!

  以口语写咏物诗,关键在有我、有细节、有风格化的各自语感,不然则“水当当”寡淡无味,今石的这组小诗,得其所然,也是本卷《小诗磨坊》一个可人的亮点。

  十一位的“磨坊”诗人中,若单论意象品质和整体诗质之饱满深永而言,还是岭南人拔得头筹,毕竟“姜是老的辣”,经验丰富,语感老到,得心应手中,总有佳构应运而生。

  试读《一朵青苔》:

  聚散

  似一场夏天的骤雨

  雨后,岁月流逝

  湿漉漉的墙角

  长一朵青苔

  我的思念,翠绿如玉

  现代意象,古典韵致,温婉语境中,情怀如歌,天心如梦,疏朗里有深意浸漫,引人遐想。

  另一位重量级的前贤林焕彰,我曾在主编《现代小诗三百首》中选入他的《十五·月蚀》一诗,后来另附题为《成人童话与月亮情人》的评论小文,收入拙著《沈奇诗学论集》第三卷。此次作为“六行小诗”的“播种人”,以一组题画诗和几首感怀类小品结集加盟,读来诗风如故,熟悉中不乏新喜。其中《色色,无我》和《莲心生起》二首,别具现代禅意,印象深刻。而另一首《雪在融化》,情真语切,直抒“乡愁”胸臆,令人唏嘘不已——

  雪在远方,雪在雪的家乡

  我在我年老的他乡!

  流浪的起点,在回忆的终站

  我枯立我故居的家门前;

  雪在溶化,溶化我

  回不去的童年……

  身为“小诗磨坊”的创生人之一,曾心的诗不但形意清简,字里行间透显出的内在风骨,也是别生一脉简劲与清旷。落于诗思和语感,也大多耿介为怀,直言取道,有骨感之美。

  试以六行“真言”《家乡的路》为例:

  挂在村屋的月亮

  静静地盼着我回家

  从胖等到瘦

  我的基因与它有约

  从青发走到两鬓霜白

  家乡的路在脉管中

  同是“乡愁”题材,曾心写来语重心长,实实在在,从语感到情怀,皆落实于“恳切”,令木质之质发青铜之韵,不失分量。

  集中另一首让人过目难忘的佳作,是苦觉的《午餐》:

  拿起竹筷子的时候

  发现我的午餐

  只是一道炒竹笋

  不想让竹筷子太难为情

  我换了一把叉子

  此诗看似平实无奇,且通篇没有意象支撑,只在直白说事,却因其内含一个戏剧性且具有寓言性质的细节,一下子盘活了整首作品,可谓“秘响旁通”——于小诗写作,不失一种“行之有效”的好途径。

  另外如博夫《等待》一诗的举重若轻,舒放大气;杨玲《诗人捞影》一诗对诗人心性的诗性诠释,轻灵贴切,文质彬彬;晶莹的《踏雪访梅》,以现代意绪写古典心境,尾声一句“故事落入雪中”,平中出峭,余音萦绕;温晓云的《演绎》,将一段情感历程,于六行之内,写得跌宕起伏,笔力劲健;莫凡写《佛怨》,切题独到,自振声言“道”入,至禅意低回出,起首一行“都哭了——自由与信仰”,直取题意,再回旋晕染,是现代小诗的看家作法;更有蛋蛋的《星闻》一诗,语感活泼,意趣诙谐,遣词造句及意象经营,都颇得汉字汉语之妙,堪可发扬。

  六

  小诗写作,多以轻灵取胜,但若轻的是一只飞鸟而非一片羽毛,也不失为一种可贵的价值。在极为有限的语言空间里,如何将意趣、理趣、情趣、语趣四个基本元素融会贯通或有机重构,是现代小诗创作的不二法门。

  综上所述可见,本集“小诗磨坊”的入选诗人及作品,皆大体不失“法度”,且各有独在发挥,尽管品质不尽整齐,却也整体呈现出一派修远而行的气息与风采,值得华文诗界做更新的期待。

  古往今来,凡爱诗的人多爱饮茶。一片小小的茶叶,一杯清浅的茶汤,在汉字文化圈里,最终居然上升到“道”(茶道)的层面,为人们所心仪而礼拜,实在是东方文化的一个“圣迹”——诗为世界文身,茶为人间洗尘。由“药用”而“食用”而“心用”,入此至境,德将为若美,道将为若居。纳静气,消妄障,得素宁,发远志,静空生辉,与物为春——儒之,雅之,慧之,淑之,洗心度人,功莫大焉。

  小诗虽小,若能像一片小小茶叶一样,上升到“道”的层面发扬光大,又何尝不是大功德呢?

  佛祖说——发出你自己的光。

  上帝说——写出你自己的诗。

  物质时代,红尘俗世,爱诗,写诗,交流,自度,实在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而能缘清流结远朋,长安,曼谷,纸上小聚,诗中谈心,更是这个夏天里,令人难忘的一段佳话了。

  是为序。

  2014年5月12日于西安大雁塔

  (责任编辑: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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