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前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每个人都有对故乡认同的心灵诉求,这几乎是人的一种本能需要。但是,当我们实实在在地站在故乡这块土地上的时候,故乡的概念在我们的头脑中常常是暧昧而不清晰的,“只缘身在此山中”,拥有它的时候并不容易真正认识到它的重要性。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我们每天习惯于呼吸空气、饮用水一样,没有谁能真切体会到水和空气乃是我们的生命之源,但假如有朝一日你的生命里忽然短缺了空气和水,你才会知道它们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不可或缺。对故乡的需要也是这样,只有当你被强行地剥夺与故乡的联系、彻底丢失故乡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故乡乃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故乡就是你自己内在生命的需要,失去故乡,就像鱼儿失去水、鸟儿失去天空一样不可思议。刘再复先生就有类似的生命体验,1989年的那场突发性事件,让刘再复猝不及防地告别自己生活了48年的故乡,黯然远赴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对于刘再复这样一个已经把根深深扎在故土、每一缕触须都与故土故人血脉相连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不留后路的连根拔起,又要重新寻找另一片适合自己的土壤、养分和阳光,那其实是另一场人生的开始,刘再复谓之为“第二人生”,一切都要婴儿般重新开始,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刘再复说,“从故国到异国,真像‘转世投胎’”,“可是总是投不进去”,“难以进入另一母体的语言世界和文化心理世界”,“这样一来,我便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命,既脱离了东方的母体,又未进入西方的母体,于是,就在两个母体的隙缝之间徘徊、彷徨、游荡”,“既然投不进去新的母体,就想回到旧的母体中去,于是,时时就有乡愁产生。”于是,他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不断表达对故乡的刻骨思念,不断地寻找故乡的踪影,不断地重新诠释故乡的内涵,生命不息,他对故乡的相思和寻找就永不停歇,乡愁成为刘再复“第二人生”割舍不断、宿命般的内在生命诉求。刘再复在“第二人生”中始终处于一种漂泊状态,他说,“这一漂动的视野使我重新发现故乡,《西寻故乡》这一集子就是我对故乡的发现,漂泊使我分解了故乡并改变了故乡的意义,地理之乡,权力之乡,文化之乡,心理之乡,情感之乡,何处才是我的归程?不知道,我只是不断前行着。”他在“第二人生”中创作了包括十卷本《漂流手记》等在内的多部散文集,在这些散文集中,“故乡”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刘再复在散文中对“故乡”一词内涵进行多维而开放性的阐释,梳理刘再复散文中有关“故乡”的言说,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层面。一、祖国之“物人”
(一)故乡是祖国的“黄土地”和生长在“黄土地”上的亲人
在刘再复那里,故乡首先意味着具体的、有形的、可感的祖国土地上的“物”和“人”,体现为“自然的故乡”。它的第一个层面指生养作者、伴随作者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家乡,它是家乡“那个群山环绕着的平静的村庄”,是“那一座飘雨飘雾的武夷山”,是那“一堆芳草凄凄,荆棘丛丛的老祖母的墓地”,“是祖母墓地背后的峰峦和山岗”,是“母校国光中学的教师村落的一间小屋”……“自然的故乡”第二个层面则超越家乡狭窄的地理内涵,泛指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米广袤土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泛指遍布祖国疆土上的“山川、原野、池塘、阡陌”,作者深情地诉说“永远爱恋那片黄土地”。故乡又是生长在“黄土地”上的“父亲、母亲、兄弟、外婆”,是“仁慈的祖母”,是“给我的情意如山高海深”的外婆,是“最后的道德痴人”母亲叶锦芳,是母亲所给予他的“一份诚实,一份正直,一份善良,一分情的真挚,一分爱的纯粹,一分心的质朴”。故乡同时是给予作者精神力量和温暖的师长聂绀弩、彭柏山、郑朝宗、刘中法……因此,他总是“背着曹雪芹和聂绀弩浪迹天涯”,“他(郑朝宗)的名字还是伴随着我浪迹天涯……在天地宇宙的博大苍茫之中,他的名字和其他几个温馨的名字就是我的故乡。”故乡也是给予作者心灵温暖的友人范用、施光南、张萍、徐启华等……他说,“到了海外,‘祖国’这个概念,……其中总有‘三联书店’这个名字,‘三联’也不是抽象的,对于我来说,它是三代真诚牵挂着我和认真阅读我的书籍的好友:第一代是范用,……提起范用这个名字,心里就充满温暖。”值得注意的是,刘再复肯定了自然的地理的故乡,但否定了“人造的故乡”,这个故乡“有大街,有高楼,但也有王冠、枪弹、权力和计谋,我时而仰视着它,时而只想逃离它。”这个“人造的故乡”显然是指中国那个特殊的动乱年代为政治和权谋所异化的故乡。(二)故乡是《红楼梦》,故乡是慧能
刘再复认为,故乡更是指祖国几千年历史上所产生的《红楼梦》等不朽的典籍和慧能等伟大的灵魂,正如作者所说:“《山海经》、百家语、屈原辞赋、李杜诗篇、《西厢记》、《红楼梦》……全是我的故乡。故乡在,灵魂就不会荒芜。”刘再复曾经将这些不朽典籍总结为“我的六经”,包括《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庄子)、《六祖坛经》、《金刚经》和《红楼梦》,在这其中,除《金刚经》外,都是产生于中国本土的典籍。其中,他又最看重《红楼梦》,他说“《红楼梦》不仅是我的故乡,而且是我的《圣经》”,“带着《红楼梦》浪迹天涯,《红楼梦》在身边,故乡、故国就在身边,林黛玉、贾宝玉这些最纯最美的兄弟姐妹就在身边,家园里的欢笑与眼泪就在身边。远游中常有人问:‘你的祖国和故乡在哪里?’我从背包里掏出《红楼梦》说:‘故乡和祖国就在我的书袋里’。”我“把《红楼梦》视为自己的袖珍祖国与袖珍故乡,有这部小说在,我的灵魂就永远不会缺少温馨。”而这些不朽典籍的作者和其他伟大的灵魂往往也被刘再复视为知音,视为心灵的故乡,他说:“在自我回归的道路上,我特别要感谢我国的伟大哲学家老子。……在回归之旅中,我除了与创世纪的原始英雄们相逢之外,还与老子、嵇康、达摩、慧能、李贽、曹雪芹等伟大的灵魂相逢。我第一次向他们深深鞠躬。并与他们的灵魂展开论辩和对话。我走进他们的身体里。他们就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的文化。于是,我非常具体地感到祖国、故乡就在我的身躯里,也非常具体地感到祖国故乡和我来到另一片土地。祖国具体到伸手就可触摸到,故乡也充满质感。”为什么这些不朽典籍和伟大灵魂被刘再复视为故乡?第一,这些伟大灵魂所创作的典籍布满了方块形的汉字文化符号,它不同于作者在海外所接触英语等文字,它象征着中华文明,它是祖国文化的承载体和外在表现形式,它使抽象无形的祖国文化变得可触可感,伸手可及。刘再复前半生都浸淫在这个方块文字的世界中,浸染得太久,以致几乎为这个方块文字世界所同化。后来他陡然被抛到另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字母所代表的文化世界中,令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应感乃至窒息感,当他看到由汉字文化符号所组合的典籍时,无疑产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第二,但并非所有的由汉字文化符号组合的典籍、并非所有中华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都被刘再复视为故乡,只有那些代表着人类优秀文化,且和刘再复的既在文化心理结构和灵魂图像具有同质同构、血脉相连关系的典籍和灵魂,才被刘再复视为故乡。在中国几千年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他只把《红楼梦》、《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等不多的几部典籍,和曹雪芹、老子、慧能等不多的几个人视为故乡,而双典《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却成为他批判的对象。第三,这些他所看重的典籍和灵魂能给刘再复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足以救援和安妥刘再复“彷徨无地”的心灵,令他产生回归心灵故乡的感觉。刘再复近年来多次在各大高校和单位作《我的六经》的巡回演讲,具体而言,他认为他在以下几个方面从《六经》中获得精神启示和心灵救援:《金刚经》和《六祖坛经》完成两大发现,前者发现人的身体是人的终极地狱,后者发现语言(概念)是人的终极地狱;慧能拒绝进入任何政治和权力体系而获得个体的大自在;禅宗主张人生的要义在于“自救”,主张破一切执、解一切“役”,主张“不二法门论”。《道德经》的主旨是主张“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返回质朴的内心。《南华经》揭示了人的悲剧的根本在于人为自己所制造的东西所统治、主宰和消灭。《山海经》展现了人类童年时期具有的一种伟大的精神,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而《红楼梦》创造了一个“准基督”的形象贾宝玉,发现了青春少女的绝对价值,信仰青春生命之美和诗意情感之美,吸收了庄、禅、儒的哲学精髓但又超越各家哲学的宇宙般的大境界,表现了看破红尘的色空观念,以及对“空空”、“无无”背后“有”的把握。
对于以上这些发现,其中融合有刘再复自己真切的生命体验。譬如刘再复的“第一人生”中,对于语言地狱和身体地狱的切身感受和体验,由此生发出的对“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生命状态的期待。譬如刘再复在其“第二人生”游历西方欲望化的物质世界后,对于《南华经》所揭示的人为物质所异化所统治状态的体会。譬如刘再复由“第一人生”跌入“第二人生”,其所经历的“色空”历程以及“空”之后对“有”的把握,与曹雪芹的人生和心灵历程很相似。这种“色”,在曹雪芹,是钟鸣鼎食的封建贵族之家所带给他的种种荣华富贵;在刘再复,是其“第一人生”中所拥有的诸如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高位等之类的荣耀。然而,当曹雪芹经历了曹家被皇帝抄家治罪,大厦倾覆时,当刘再复“第一人生”中所拥有的高位和荣耀顷刻间都成镜花水月时,他们都产生过心灵的危机,都选择禅宗来“自救”,领悟到“色”必“空”,“好”必“了”,破除一切执,放下一切幻相、妄念和偏执,从而守住生命的本真和诗意生活状态。这种“空”之后的“有”,在曹雪芹,就是立《红楼梦》之“大言”;在刘再复,就是其在“第二人生”中以数十部著作所立之“大言”。另外,刘再复在“第二人生”中如慧能,拒绝进入任何政治和派别体系而获得个体的大自由;刘再复身上永远保留了《山海经》中的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正因为如此,刘再复说,“这六经便融入自己的身心,整个生命感觉便全然不同了”。“六经”便自然成为刘再复的精神故乡。
二、人间之“至情”
刘再复把体现人间“至情”的爱置于生命价值体系中至高的本体位置。“哪里能让你的爱得到灌溉与栖息,哪里才是你的故乡。”故乡“是母亲般让你栖息生命的生命,是负载着你的思念、你的眼泪、你的忧伤、你的欢乐的生命。……正如林黛玉是贾宝玉的故乡,林黛玉一死,贾宝玉就丧魂落魄”。“哪里有爱和青春的记忆,哪里就是故乡”。这里的“爱”主要体现为爱情和亲情。(一)“林黛玉是贾宝玉的故乡”[25]
刘再复十分重视爱情在生命价值体系中的重要性。他的爱情观一定程度上受到曹雪芹的影响,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指出了“脂正浓”、“粉正香”、“笏满床”、“金满箱”等物色、器色、财色、女色、官色的虚妄性,但却肯定了青春少女的爱情及其青春生命的价值,人生不过是到宇宙中游历了一场,功名、财富、权势、官位、美色等最后都无法带走,人生的意义在于对“情”的体验,特别是与净水世界中少女之间的爱情,更是弥足珍贵。但在大观园中所有的少女爱情类型中,他最看重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那种爱情。这种爱情,更多地指向灵魂层面的相通相知相契,爱情的主体具有相同的精神旨趣和生命价值趋向,具有相似的精神高度和灵魂深度。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对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有爱意,但他与林黛玉的灵魂向度和生命价值趋向是高度一致的,所以他对林黛玉更有一种敬意,而与薛宝钗在灵魂和生命价值层面难以形成契合,所以对她虽不乏彬彬有礼,但无敬意。《红楼梦》写到薛宝钗经常劝说贾宝玉追求“仕途经济”,宝玉斥之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爱中有敬,这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态度,“林黛玉实际上是贾宝玉的‘精神领袖’”。敬是基于一种知音般的“理解”,就如伯牙在荒野弹琴,钟子期竟能领悟这是描绘“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感叹“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痛失心灵故乡,遂摔断琴弦,终身不操。正如“林黛玉一死,贾宝玉就丧魂落魄”,失去心灵故乡,只有遁入空门。(二)母亲“是悬挂在我心中唯一的金太阳”[28]
“情”亦指向亲情的层面,作者在自己的生命中感受到来自母亲、外婆、奶奶和女儿等亲人的浓浓至情。特别是作者的母亲,更是与作者的全部生命息息相关,在她生前,作者为她写了《慈母颂》,在她逝后,作者为她泣写《慈母祭》,认为“母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生命体内的太阳落山。我的人生唯有经历这样一次落日现象。父亲去世时我才七岁,还不懂得悲伤,以后也没有什么亲人的死亡让我感到内心突然失去一种大温暖与大光明,唯有我的母亲叶锦芳,她给了我生命一种真正的源头,她是悬挂在我心中唯一的金太阳,女性的、母性的、神性的金太阳。”刘再复的亲情观一方面受到儒家“亲情本位”伦理思想的影响,儒家伦理是一种特殊的血亲情理精神,强调血缘亲情在人类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地位,儒家的核心理念“仁”也就是以“孝悌”为核心的宗法亲情为出发点。刘再复“第一人生”完全浸染在儒家文化的氛围之中,难免受到儒家“亲情本位”伦理的影响。但刘再复亲情观的形成更与其特殊的生命体验有关,母爱对任何人而言都很伟大,而在刘再复那里显得尤为特别和重要。他说,“(母亲)一九四〇年和我父亲结婚,一九四八年二十七岁开始守寡,至今守寡整整六十年。中间没有其他故事,她不仅是守望着我父亲的亡灵,而且是守护我们兄弟的生命与心灵”,守护着刘再复的女儿,并且还承受了由于那场“风波”带给她的多次“伤害身心的恐惧”,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三代人,耗尽了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她的坚贞不二的情操、无私奉献的精神、对待苦难的态度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情爱和伟大母爱的“孤本”和“绝本”,深深影响了刘再复,“我相信,母亲的情感态度进入我的潜意识,塑造了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同时,她还深深影响了刘再复的女儿刘剑梅,正如刘剑梅所说:“奶奶就是父亲和我的第一家园,第一故乡,就是我心灵的第一个存放之所。”(三)“我的乡愁就是思念这个儿童共和国”[32]
除了爱情和亲情外,刘再复还很看重“童心”。刘再复曾不厌其烦地写了“童心百说”,高度赞美人类伟大的童心,认为保持童心状态是人类最理想的状态,他将“童心”视为灵魂的故乡。他说,“(我)终于理解尼采的那句话:‘什么祖国!哪儿是我们的儿童国,我们的舵就驶向哪里”。“我的乡愁就是思念这个儿童共和国,就是依恋这个只有云彩没有硝烟、只有霓霞没有瘴气、只有草露没有酸果的共和国。”事实上,童心所代表的是一种质朴真实的人生状态。“看到世界被世故、虚假、残暴、投机所充塞,看到人间布满市场气、市侩气,更明白天真的价值。所谓童心,乃是在污浊空气的包围中仍然拒绝世故的自由存在。”童心所代表的是一个没有奸诈、没有虚假、没有伪装、没有提防、没有算计、没有利用、没有欺骗的儿童世界,保持着一种真实自然、率性而为、表里如一、质朴无华的赤子之心,一切行为都“堂堂正正,心上无邪,身上无恶,形上无垢,影上无尘,不愧不怍”。所以他说,“(我)尤其喜欢生活在孩子的氛围中,当孩子的晴光暖翠照耀着我的时候,我仿佛从冬眠中苏醒,人间的寒冷感立即就会消失,每个孩子都是家庭的太阳,他们的阳光能化解成年的朽气,正是这种朽气把人类引向无底的坟墓,因此,我固然呼唤‘救救孩子’,但也时时呼唤‘孩子救救我’”。刘再复的“童心说”受到老子和其家乡的哲人李卓吾的影响最大,他承认“他(李卓吾)的《童心说》成了我人生的一部伟大的启示录,因为读他的书,才觉得我的家乡有一颗太阳般的灵魂”。李卓吾认为童心是“真心也”,是“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是表达个体的真实感受与真实愿望的“本心”。同时,老子的“复归于婴儿”的思想也深深影响了刘再复。《老子》五千言,“婴儿”以及类似“婴儿”之义的表述共有五处,其中,最为人熟悉的是“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在老子看来,“常德”是朴未散为器之前的混浑无分际的状态,就是“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的状态。“复归于婴儿”并非指在智力上回归婴儿懵懂无知的状态,而是希望人类能涤除物欲,返本溯源于质朴自然的生命,返璞归真,守住生命的开端,从而达到心灵自由的状态。除此之外,世界文学史上那些富有童心的作家(思想家)对其也产生或深或浅的影响,他们包括托尔斯泰、曹雪芹、吴承恩、安徒生、塞万提斯、歌德、泰戈尔、冰心、丰子恺、林语堂、克尔凯郭尔、雨果等。三、普世之“价值”
刘再复“第二人生”抽离了“第一人生”的世界,他的眼光由中国一隅而转向世界各地,他在海外漂流了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切身感知到西方国家在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教育等多个层面的内容,也阅读了大量西方文明史上巅峰性的文化典籍,这些丰富的“第二人生”经历不但赋予他一种宽阔的世界视野,同时也给予他一种超出一般的天然视力之外的、观察和认识世界的“第二视力”,促使他形成一种新的价值观。(一)故乡是“自由”,是“肯定你存在意义的地方”[40]
刘再复非常赞同富兰克林和加缪对故乡的定义:“富兰克林说:‘何处有自由,何处是我家’,……六年前,我丢失了地理上的故乡,在西方开始寻找另一意义上的故乡。在我精神空虚之际,富兰克林的话使我得到安慰。”“加缪知道只有那些能肯定你存在意义的地方,那些给你的生命以阳光以温暖以自由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在刘再复看来,故乡不是地图上那片不可更改的空间宿命,他冲破狭隘的传统的空间故乡观,将故乡的确认与人的自由、独立、尊严、基本权利、存在意义的确认、全面发展等基本价值标准联系起来,即故乡是指人的基本权利能得到满足、人的自由能得到保障、人的尊严能得到尊重、人的存在价值能得到确认、人性能得到全面发展的地方。刘再复显然对“自由”这种普世性价值作出肯定,自由既指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制度,更指一种包涵人文关怀性质的文化存在形态。刘再复在“第一人生”那个特殊的时代中无法拥有自由,但“第二人生”所客居的美国以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就是一片自由的土地吗?他发现“在母腹之外的西方世界并非是一首诗,它有自由的阳光,也有自由的滥用”,西方的自由并没有让人性得到发展,反而是人性异化,人成为物质的奴隶,“即使在美国,工业文明也正在变成吞食人性的庞大怪物,这一怪物正把人变成机器与肉人。”所以,“人类的现实生活层面并没有自由”,自由在别处,自由是人类共同的理想,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它需要我们去创造去争取。(二)故乡是“一张平静的书桌”,[45]是“知识和美德”,[46]是“思想者种族”[47]
刘再复对爱默生关于故乡的定义心有戚戚,他说,“爱默生有一句话像一道阳光照射得我浑身震动,这就是他关于故乡的定义:‘哪里有知识,哪里有美德,哪里有美好的事物,哪里就是他的家。’这是爱默生在怀念梭罗的散文中说的,这一定义从根本上拯救了我。”他多次在自己的散文中强调,“知识分子的共同故乡,是人类历史所积淀的知识海洋”,“学问,书桌,就是知识人的故乡,他们对于学问的眷念,正是刻骨铭心的乡愁。”“(思想者种族)散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个种族没有国家,没有偏见,但有故乡和见解,他们的故乡就在书本上,就在稿纸上,就在所有会思索的人类心灵里。”刘再复之所以对“知识”、“思想”和“一张平静的书桌”如此渴望,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第一人生”乃至二十世纪的中国,都无法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二十世纪中国的上半叶,由于连绵不断的战争动乱,所以偌大中国,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建国后的三十年,知识分子仍然无法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反右、文革等历次的政治运动给书桌以极大的震荡,知识分子离开书桌去批判别人或被别人批判,无法从事独立的学术研究,无法追求知识和真理,即使有人写了一些学术文章,也往往沦为意识形态的工具,并非真正的“知识”与“学术”。因此,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是刘再复“第一人生”中不可能得到的奢望。当他跨入“第二人生”,虽然失去了“第一人生”中所拥有的权力、高位、掌声和鲜花,但也因此获得了个体的充分自由,完全摆脱意识形态等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扰,可以独立地读书、思考、著书立说,实现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学术梦想。正是因为拥有了这种自由,刘再复在“第二人生”中迎来了他的学术春天,虽然他此时已经年逾半百,但其思想锋芒却如火山喷发,不可遏制,又如江河激流,奔突直下,他秉持“思想之独立,自由之精神”的学术理念,在科罗拉多下的一张平静的书桌上笔耕不辍,《罪与文学》、《红楼四书》、《双典批判》、《放逐诸神》等系列富有思想原创性的学术著作,以及《漂流手记》十卷本的散文集一一横空出世。他同时自由遨游在古今中外的知识海洋里,穿过历史的隧道,与人类伟大的灵魂进行对话,在他们身上寻找灵魂的家园,“荷马、苏格拉底一直被我视为老乡,卢梭、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一直被我视为思想者部落的长老”,“他们(安徒生和托尔斯泰等)的怀抱,确实是我们的摇篮与故乡”。四、觉悟之“本心”
(一)故乡是“无立足境”
刘再复说:“以前读《红楼梦》,见到林黛玉和薛宝钗谈论《六祖坛经》,黛玉说起‘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常琢磨着这一禅语,但总是难有真切的领悟,倒是到了海外之后,才觉得这正是漂泊的意义:四处漂泊,正是无立足境,无常住处。而无立足境的不断漂流,才不会被困死在一个不变的没有生气的处所。不流动的处所如死水泥沼,如果常住着,自然会被弄得满身污浊满身瘴气。漂泊之后,无常住处,反而干净了。要说六年的收获,至少收获一个干净。”刘再复此处的“故乡观”受到曹雪芹的影响,即他认为人世间不存在一个恒定不变的故乡,故乡不过是暂时的客居之地,人的境遇就像鲁迅《过客》中的过客一样,过客没有固定的立足之地与常住之所,毫不停歇的“走”就是过客脱出常规的存在方式,过客在他“反抗绝望”的“走”的过程中体现了其存在的意义。正因为人总处在不停的“走”的过程中,所以没有一个不变的赖以安顿的故乡,亦可以说处处都是故乡,走到哪里,哪里就当故乡;漂泊到哪里,哪里就当故乡。刘再复此处看似消解了故乡,但却从更高层次上来确认故乡的意义。(二)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54]
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刘再复的这一观点也来自《红楼梦》。《红楼梦》的第一回就对故乡进行重新定义,提醒人们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这里的“他乡”是指世人所看重的功名、权势、金钱、财产、名声、荣誉、美色等外在诸“色”所构成的存在,常为人们所孜孜追求而不倦、视为故乡一般的永恒存在,殊不知它并非真正的故乡。那曹雪芹的故乡是什么呢?“是‘无’,是庄子的‘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眠乎无何有之乡’,是无可命名无可稽查而姑且命名的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其实是天人合一、物我会聚的可以让自己的生命敞开的澄明之境。所谓故乡,乃是灵魂的归属。……这个‘无’,这个万物万有的发源地,这个天人相融相契的聚合点,这个可以把世俗的妄念、执着放到一边而可让自己的本真生命寄寓于充分敞开的地方才是最后的故乡。这个故乡不在世俗世界的槛内,而在这个世界之外。”这里的“无”是一种彻底的“虚无”和“空空”吗?“无”和“空”的背后还究竟有没有“立足之境”?曹雪芹幸好找到了“情”,即“是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也找到了破一切执和妄念之后的“自己的本真生命”、“林黛玉等女儿的青春生命”以及“青埂峰下、三生石畔等自然家园”,这些都可以视为存在之家和灵魂的故乡。(三)故乡是“心”[57]
刘再复受到禅宗和《红楼梦》的影响,主张“心性”本体论,将“心”视为安身立命的“故乡”,认为“除了身外故乡,曹雪芹还发现一个身内的巨大故乡,这就是‘心’。这颗心,不是物性的心脏,而是主宰自身也主宰万物的真心、本心,它不是生命本能,不是工具和手段,而是世界本体,是本真己我的故乡。”禅宗将“心”视为佛,以觉代佛,以悟代佛,悟则佛,迷则众,我即佛,佛即我,主张不仰仗外在的神仙和教义,而只仰仗自己的本真之心,仰仗自己的觉悟,来进行自救。如何自救呢?就是要“破一切执,解一切‘役’”,“不断放下,从小放下到大放下”,打破一切执,包括我执和法执,才不会为功名、财富、权力、妄念、他性等各种我之幻象所役,懂得“了”,懂得“止”,做到真正的放下,如此方能留住生命的本真和自然,获得生命的大自在和大自由。君不见,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人纵然拥有地理上的故乡,但灵魂却失去家园,四处流浪,无处栖息,因此,故乡不仅仅是一种地理上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能让你的灵魂得以安妥,藉以回归。当一个人仰仗自己的“心”,仰仗自性,通过“悟”和“觉”直抵生命的本真,直达生命的大自在,他便得救了,他事实上已经找到了安放灵魂的故乡。因此,有没有故乡,关键在于心之“觉”、心之“悟”,从此意义上来说,故乡乃是“心”。结语
刘再复很重视精神层面的故乡,但并没有削弱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并没有因为重视“心”之故乡而消解“物”之故乡,他说:“故乡固然是心灵,但故乡毕竟是土地。古人说:宁为累臣,不为逋客,屈原充当专制皇帝下的臣子固然痛苦,离开母亲的家园更加痛苦。汨罗江的浪涛固然无情,但它毕竟可以冲走相思的饥渴。”“他乡再好,生活在他乡毕竟是异乡人。孤独感、沧桑感、惶惑感全属于丢失母国的漂泊者。普希金的诗云:‘无论命运把我们抛向何方/无论幸福把我们向何处指引/我们——还是我们:整个世界都是异乡/对我们来说,母国——只有皇村。’”无论刘再复多么向往拥有自由、知识和美德的故乡,多么渴望“肯定你存在意义的地方”的故乡,多么喜欢“无立足境”的故乡,多么赞同“心”就是故乡,但却始终不能割舍“祖国之物人”的故乡,不能忘怀最基本层面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缘此,他到美国20年,一直心系故土,他说,“我始终不情愿加入美国国籍,只拿美国‘绿卡’(长期居住证),为的是守住中国护照,我把中国护照视为最后一片国土,有它在,血脉深处就和暖一些。”他其实就像他喜欢的贾宝玉一样,无论贾宝玉受到释道思想的影响多么深,但始终无法摆脱儒家文化深层内容的影响,仍保留儒家的“亲亲”、“孝道”等伦理情怀,纵使贾政如何毒打他,他仍然不怨不怼,对贾政一如既往地投以虔诚的孝道。刘再复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就如同贾宝玉,纵然被“母亲”打过,被祖国放逐过,但却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地爱着“母亲”,爱着祖国,爱着故乡,深受释道思想影响的刘再复同时血脉里也流淌着儒家深层伦理文化的因子。但此时刘再复心目中的故乡已经不是那个最初的故乡,而正如禅宗的“三境”的第三境:第一境是“山是山,水是水”,第二境是“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第三境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最后一境,看似和第一境相似,但心灵已经全然不同,对待自身和世界的态度也完全不同。同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刘再复在他的“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对之都很重视,但两者所折射的精神内涵、灵魂图像和心灵指向已经完全不同了。①②刘再复:《转世难》,《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55-56页;第138页。
③⑨刘再复:《祖母的坟茔》,《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页;第3页。
④⑥⑦⑧[15][16][17][18][23][24][25][27][32][33][34][45][49][51][52][61][62]刘再复:《两个自我关于故乡的对话》,《独语天涯》,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2页;第41页;第43页;第42页;第41-42页;第44页;第57页;第56页;第49页;第42页;第44页;第42页;第42页;第48页;第47页;第48页;第50页;第54页;第54页;第43页;第50页。
⑤⑩刘再复:《别外婆》,《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5页。
[11][28][29][30]刘再复:《慈母祭》,《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6页;第14页;第15页。
[12]刘再复:《背着曹雪芹和聂绀弩浪迹天涯》,《师友纪事》,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2页。
[13]刘再复:《璞玉——怀念郑朝宗老师》,《师友纪事》,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70页。
[14]刘再复:《三联三代皆好友》,《师友纪事》,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98页。
[19]刘再复著,叶鸿基编:《〈红楼梦〉是他的故乡》,《刘再复对话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页。
[20]刘再复:《第二人生三部曲》,《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01页。
[21]刘再复著,叶鸿基编:《回归古典,回归我的六经:刘再复讲演录》2011年版,第210页。
[22]刘再复:《远游岁月》,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26]刘再复:《红楼梦悟》,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4页。
[31]刘剑梅:《伤心的五月》,见http://blog.sina.com.cn/zaifuliu。
[35][37]刘再复:《童心说》(二),《独语天涯》,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页;第152页。
[36][38]刘再复:《童心说》(一),《独语天涯》,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页;第118页。
[39]刘再复:《第二视力》,《槛外评说》,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11页。
[41]刘再复:《何处是我在》,《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8页。
[40][42][44]刘再复:《西寻故乡》,《远游岁月》,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页。
[43][53]刘再复:《漂泊六年》,《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0页;第138页。
[46][48]刘再复:《新哥伦布的发现》,《槛外评说》,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93页。
[47][50]刘再复:《思想者种族》,《漂泊心绪》,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6页。
[54][55][56][57][58]刘再复:《红楼梦三十种人解读》,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7页;第29页;第29页;第29页;第29页。
[59]刘再复、吴小攀:《走向人生深处》,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页;第112页。
[62]刘再复:《奥巴马童话》,《阅读美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