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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白作品分享会纪要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5487
本刊编辑部

  时间:2022年11月12日

  地点:广西北海市

  与会者:陈建功、郭运德、张燕玲、陈祖君、冯艺、梁思奇、曾作剑、小昌、陈丽虹、尚明、路迪、嘉虹等近80人

  主持人:曾攀

  曾攀(《南方文坛》副主编):在座的各位嘉宾、各位文友,大家上午好。今天很高兴在北海举行由《南方文坛》主办、北海市文联协办的庞白作品分享会。在活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先介绍今天出席分享会的领导嘉宾(略)。我们知道,庞白的文学创作以诗歌见长,在表述凡俗的人间、现世的生活中,又不乏辽远的想象和阔大的世界,而且他在散文诗的创作上独树一帜。首先有请我们这次活动的策划人、著名评论家、《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老师,张老师长久以来致力于推动广西当代文学的发展,而且她自己也是非常著名的散文家,她对我们广西文学包括散文诗的审美流变、历史发展可以说了如指掌。我们先请她开宗明义。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各位文友早上好!我就先抛砖引玉。在两位专业人士分享朗诵前,我想试着诵读几句庞白短诗,来做我发言的引子:

  没有驿站。没有古道。没有人声鼎沸,甚至没有鸟的影子。

  蜿蜒的船的痕迹,在身后迅速远去、消失。

  没有记载功过的碑牌。没有盛装,是非的牢笼,没有人为的历史,甚至感情的叙述。

  白茫茫的、蔚蓝的、灰的、红的、黑的,无法诉说的颜色,在演变、滋生或消逝。

  以物事的本质而不是升华呈现,用天底下最巨大的咸涩和苦难覆盖生命,同时为生命守灵:

  ——这里是大海!

  我以为,这是优秀的中国散文诗。静水深流、内里暗流涌动,深邃,苍茫,静穆,灵性思辨。是的,思辨生活的无常。他先写没有,然后又写有,虚与实、生与死的人生天地,可以说通天接地、纳古联今、简洁精准,我非常喜欢。

  庞白在当下的广西文坛是最有代表性的散文诗作家。庞白有可贵的文体自觉,既有大量的诗和散文的佳作,更有秉承和张扬新时期广西散文诗的精神和全国影响,可谓在当下的广西文学中独树一帜。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广西的散文诗创作是中国散文诗的一个重镇,广西民族出版社还出版了《中国散文诗大系》,郭凤写序,包括敏岐、冯艺、田景丰、顾文、邱灼明、黄神彪等,在当时都是国内有名的散文诗作家。只是21世纪以来近二十年风光不再,在这个意义上庞白的坚持弥足珍贵,因此《南方文坛》有责任开这个分享会,为广西散文诗的复兴鼓与呼。同时,这也是《南方文坛》今年系列广西新书分享会之一,此前我们开了东西老师的《回响》、凡一平、朱山坡的新书分享会,接着后面还有田耳老师的,包括基层作者。当然,必须有一个前提:作品足够的好、足够有辨识度。我认为庞白的作品在广西乃至中国都是有自己的辨识度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很不容易。其次,我还想说庞白写作深怀慈悲之心,其作品孕育着大悲喜,这种悲喜来自作者的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使他的文学航行是一次《慈航》,庞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海员,像我这种晕船和绝望感的难受,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庞白说过他居然有六天六夜滴水不进的时候,你想那种人生的绝望,包括其他方面。然而,我们看看他的《慈航》:每一次航行,都是一次人生远行,是慈航。我想,庞白是历尽了千难万事之后的洞明和慈悲,所以他的诗歌以简洁灵性、诗意思辨的文字文心,写自己内心,写广西的山川风物和人间烟火,以一颗赤子之心。最后,庞白关于海洋和航海的书写,这是一种开放而远行的。大海,无边无际的感觉,让外面的人进来,我们出去,进来,进出之间,就是一种开放。所以我认为对这种开放和远行,充满张力的书写,是新南方写作的一个重要形态。

  庞白作品丰富的内涵及其得失,还有待三位老师,还包括曾攀博士,他也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特聘研究员,他们更专业的。还有在座的北海作家们,期待你们的精彩发言,谢谢各位,谢谢大家参与我们的分享会。

  陳建功(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其实北海的诗歌,我从二三十年前就开始注意了。记得好像黄河清(北海老诗人、北海文化局原局长)的诗歌讨论会就在这附近办的,应该在金海湾那边,后来又参加了好几个会议。我觉得北海诗歌,有顾文的散文诗,当然还有庞白的。今天能参加庞白的作品分享会我非常高兴,但他传给我的是电子版,我就不能像郭运德主席这样在诗旁边写写画画,拿出当年读毛主席著作那个兴致,还能举例出来,所以今天郭主席得多发言,你掌握的资料多。

  我昨天晚上读到庞白的好诗,努力背了一下,但背不下来了。所以我只能谈点大概的感受。我们古人说过:“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这是我们古代诗论。写诗歌是要特别的才华的,不是说你学问多大就能写,不是说你当教授就能写,当然人家有可能写得很好,但他那是另外的才华,不是说我对生活认识深刻了,我就能够写个好诗,也不见得。我从小读苏东坡,“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那个时代我更喜欢词,更喜欢“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些。包括辛弃疾,我觉得那才叫诗,所以说“非关书也”“非关理也”。说到新诗,我也一直对它有认识误区,但是读了北岛、舒婷的诗,一直到现在我读庞白的。我觉得新诗在白话的诗意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最早,我们读闻一多的诗,还有《九月集》的袁可嘉,他们的诗蕴含了旧体诗向新体诗过渡的韵律和新生活的韵律。但到后来,我们的新诗离旧体诗的味道越来越远了,所以我有一件无法求证的事。那年,季羡林先生和我参加国家图书奖评奖,他是文学组的组长,我是评委。我们俩散步,季先生说,建功啊,我们的新诗,现在还是没有找出我们那种韵律感,怎么办呀?这得靠诗人的实践来做了,咱哪里管得了?咱们忧虑可以。对,我们新诗,需要在韵律感方面找到新的格局。其实新诗也在默默地找自己的韵律,找自己的表达方式,也在探索中。至于探索到什么阶段了,那很难判断。

  庞白是我在北海非常佩服的探索者。北海我佩服几个人,当然也有没点到名的。比如说庞白、梁思奇等,他们两个读书最多,默默地在那里读书、体验、交流,于功名、于喧闹,他们不掺和。梁思奇是最近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并不求、不纠结这种功利,但他沉浸在文学的体悟中,寻找自己的独特表现。我没有系统读过他的诗,但庞白应该说是我们北海非常优秀的诗人。就像我当年搞的讨论会,读顾文那些历史散文一样。顾文过去也写散文诗,后来写历史散文,他以在一种调侃的态度,一下子找到自己新的风格突破点。我读北海的作家或者诗人的作品,经常读出这种突破性的意蕴。读庞白的也一样,他好多诗有突破性意义。他抒发对人生的感受,对某一事物细致入微,让他产生了超迈的情感。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北海作家、诗人潜藏的,在文艺界占领一席之地的基因,或者这样的“非关诗,非关学”的艺术感觉,还有这种超迈于功利,超迈于直接解释现实,让我们觉得这样的诗翻译到国外去,国外也能听得懂,过了多少年我们也能感同身受,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庞白的魅力。所以,读书、感悟、超迈,这就是我读庞白的诗以后得出的关键词。

  郭运德(中国文联原副主席):真的十分荣幸,我退下来后基本远离江湖,这样的活动已有六七年不再参与。这次应《南方文坛》和北海文联之约参加庞白先生的文学分享会,算是回归文学,重回文学的温馨氛围,的确很高兴,也很激动。燕玲是我交往20年的老朋友(张燕玲:30年了),这样的邀约当然不能谢绝。现在闲下来了,有时间,因而非常认真地拜读了庞白兄的三种著述:散文、散文诗和诗歌。读完作品,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阅读的过程中让我获得发现了出乎意料的审美惊喜。

  所谓意外,主要体现有二。说实话,认识庞白兄已愈六载,每年在北海参加文化周活动都能碰到,虽然没有深谈过,但对他的诗歌创作略知一二。这次深入阅读之后才意外地发现,庞白这哥们儿身上体现出来的巨大反差。外观上他这个广西人,人高马大,南人北相,完全像个北方人,但在粗犷的外形下,内在的却是那么地心细如发,那么地充盈着诗意的情怀。读他的诗特别是他的散文诗,想象奇崛、激情奔放,纤细入微、温润多姿,非常值得反复地咀嚼与回味,这与我心里的预设完全不对笼,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强烈的对比,算是我的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就是媒体人写诗,且是那么温情的诗。我自己做了十年的媒体,昨天跟朋友聊天时还说,我从来不敢谈诗。尽管在(文学)这个圈子里混迹了几十年,到现在为止我的档案里依然还挂着文学处处长的名义(任免时忘记了)。我在作协跟建功兄打了三十多年交道,记忆中诗歌的研讨会基本上没参加过。因为我这个北方人,线条很粗,又是学理论的,没有那么细腻的情感,对诗真正是望而生畏。后来改行做了十年媒体,离诗歌更远了。因为媒体追踪现实社会,追求真实的新闻现场。面对瞬息万变、匆忙浮躁的社会人生,每天都会像被狗撵着的兔子,根本没有那么从容洒脱的诗情与画意。诗和新闻,它们所追求的一个是事件发生的现场,一个是模糊的未来;一个是实际的烟火人生,一个是虚的,内心的复杂世界和精神的远方。做媒体的人永远都匆匆忙忙,奔波于浮躁的世俗社会中间,是滚滚时代潮汐中随波逐流的弄潮儿。庞白兄作为媒体人,却一身二任,轻而易举地活跃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现场,他分身有术,能在现世匆忙的工作之余,转向沉静的、虚拟和风花雪月的诗歌写作,却颇见丰厚功底,这不能不说又是一个惊喜。

  学文学的人有种天真的书生气,尽管有时显得不合时宜,但却总怀着某种天真的执念,期望文学永远能保持题材、体裁、主题与形式的多样化生态。我们当然主张书写时代大潮、主张弘扬英雄主义精神,但却反对模式化的写作。比如说,英模事迹让我们很感动,现场采访,新闻报道,报告文学,电视专题都做过了,如果在电视剧、电影、话剧、戏剧、舞蹈再去不断重复表现,就很麻烦。有的甚至让英模自己去演英模,本来令人感动的业绩,一但本人去演自己,立马让人觉得这个人在演戏,高大形象瞬间倒塌,让观众对英模的敬畏感突然间消失殆尽,效果往往适得其反。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宏大叙事和高台教化,看惯了各种各样恢宏巨阵式的文化表达,却每每感觉少了些现世人生关怀和人间烟火,越来越觉得文化的本原正在远去。所以,深感自己真的老了,思想跟不上形势,不愿再参加类似的活动。此时此刻,我们读庞白的作品,尽管可能有些小众,但却能给人带来某种久违的亲切感;尽管作者并不高产,在社会普遍浮躁的当下,人们心无旁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时候,庞白沉静地选择了文学,把文学当成实现自我的一种手段,每一篇东西都很短小,都很精粹,非常值得细细咀嚼,这是十分难得的。毋庸讳言,庞白的写作可能并不时尚,难进某种“主流”阵容。然而,我觉得一个媒体人在密切关注社会现场的时候,又关注人们心灵世界,审视自己的内心,在关注现实真善的同时,更多关注精神的审美,这就尤为难能可贵。

  说到审美的惊喜,简单地讲三点意见。第一,庞白的作品善于捕捉身边细小的物象,善于在庸常的生活枝节中,发现隐藏在各种物象背后的生活大美,可说是在庸常中能寻找优美,在平淡中能发现奇崛,这是他创作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比如说从花山沉静的壁画上,他感慨:“时间行经此处,此处即是世事;时间行经彼处,彼处均为浮云。”透过一个现实的物象,他发现了人所未见的人生哲理。比如说他在南澫听涛,听涛通常皆是海浪、海啸之类的意象,而他却说:如果涛声是幸福,遮天蔽日覆盖过来,可以死;但是如果涛声是痛苦,像高高的月亮在上,我们在聆听的时候,那可以生。在庸常的生活细节的品味中,他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发现了人所未见的奇崛。这是一种静的、细水深流式的写作,急功近利者,不可能达到。作为一个曾经的海员,在庞白的笔下,什么浪花、风帆、桅杆、灯塔、铁锚、望远镜、航海图,什么太平斧、航标、漂流瓶、拆船厂,都是曾经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是,他在这曾经的记忆中,就发现了诗,发现了深度的诗美。比如说他曾经写过一首散文诗《灯塔》,收在《落进大海的雨》里。他说他接触过很多灯塔,从来没给灯塔照过一次相,但是他从灯塔里边发现隐藏着的意蕴,他对灯塔的那样一种神圣的敬畏。因为海员没有了灯塔,生命就失去了目标和方向,故而,灯塔在他身上化为一辈子最为神圣的情感记忆。平常人眼中庸常之物,在海员的心目中有了某种神性的深刻蕴涵。

  第二,庞白的诗触景生情,常在情景交融中去感悟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哲思。庞白写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感而发的,都是受一些非常具体细小的现实物象所触发,来抒发自己内心的独特感受。他写人生,不是“啊”“啊,这个人生”“啊,社会”“我们的生命多么珍贵”之类。他说,我们渔民或者是北海人那口黑锅里,永远熬着让北海人不弃不离的粥。他是从北海人漆黑的铁锅里熬出来的那碗粥,一跃千年,道出了北海人独有的咸鱼就粥味觉记忆。比如说他写黄姚一梦,讲宝珠台、古戏台上的高矮胖瘦的身影,来来往往,爱恨情仇、帝王将相都淹灭了,但是古镇上各种的楼台亭榭,各种楹联、匾额反复的见证历史,见证人民的梦想。历史终究都将逝去,什么帝王将相,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功名利禄,一切都会化为云烟。最真实的,还不如戏台留下的那一块石板,亲眼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就这个角度上可以说,许多时候我们不一定都去亮开嗓门铁板铜锤去高歌大江东去,不妨也来点小桥流水,从细微的物件中去感慨人生。此外,作为一個曾经经历过生死和风雨的船员,庞白时时刻刻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情,他安天知命,知足常乐。他对生活的现状非常知足,所以他从容、沉静,不慕虚名,追求内心的安宁。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去的一切皆成过往。因而他心地坦然地去面对他写的一切东西,平心静气地从普泛的平素物象中,发现隐含其中的深刻人生哲理。尤为难得的是,他的诗特别是散文诗,简约明了,凝练扎实,不疾不徐,层层推进,味道十分醇厚,每一小的章节,都可以变成四千字的散文,正应了浓缩的东西都是精华那句老话。

  第三,庞白的创作有奇思妙想,能够在恬然、沉静的生活观察中,开掘语言的诗性美。我们过去常说一句话: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其实诗歌是语言艺术中的语言艺术,就像当年徐迟写《哥德巴赫猜想》说数学是皇冠上的明珠那样,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那颗语言明珠,是把人类语言精华凝结成明珠的语言艺术。庞白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地有奇思妙想,他对每一个字句的锤炼,都非常精心,都经过千挑万选,达成恰如其分的文学表达力。比如,他说“一把斧头/收藏了它们站立的声音”。用收藏大树曾经站立的声音来写斧头,委实神妙!我们可以想象,从这个平静静卧的楼梯上,我们听到了曾经的伐木声,这声音曾是由躺着的斧头来完成。比如说,他写“还想到光秃秃的路上走着风/走着尘埃和无数枯枝”,不是写他走,是一路走着的尘埃和风伴着他走,这样一个“走”字,就是精髓所在。比如说,他写醉,“趁醉收割完站满斜坡的万千青绿”,写活了醉眼蒙眬中漫山的青绿。比如他写坐火车,他说“睡了几觉起来,天亮堂堂的/睡了几觉起来,杂乱的灌木换成有序的丛林……它们长在彼此身边,长在简洁的土地上/迎着风,搀着手,与从南方来的我对峙”,不是写他去看树,而是树来对着他。比如,在贺兰山口,他说“它们身怀隔夜的暖/藏着走路的声音”;说“云飘来,忘了蔚蓝/风吹来,忘了速度/路通来,忘了归途”;还有把“飞翔交给海鸟/远足交给游人”,等等,每一个意向都是跳跃的,都是为表达内心情感服务的,进而达到让人回味无穷的艺术效果。庞白兄在锤字炼句上持有强大功力,有很强的驾驭语言的能力。这种语言能力不是来自于天生,是来自于对生活的观察,是来自于对人生的领悟,故而能够在无数的实操中间,选择最适合表达他内心情感的那部分东西。所以他的诗、散文诗和散文,写起来行云流水,但读完以后,都能够让你去沉静沉思,都能够非常生动、准确、形象、鲜活地去表达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且通过他自己的内心感悟,传递给读者莫大的审美惊喜,这种惊喜不是现实的功利,不是一时的冷暖和男女,而是对人生和社会的感恩,对亲情的拥戴,对美好理想的不懈追寻,就这个意义上说,庞白兄让我们重新回到了文学、找到文学,仅此而言,值得我们真诚地表达感谢之意!

  陈祖君(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到北海来,每次来都非常开心,因为又可以看到大海,也很开心又可以看到很多朋友,包括庞白。刚才几位老师讲得非常好,我想做点小小的补充。首先,我觉得可能是庞白有非常真实的水手的经验,他对大海的感觉跟我们不一样。比如说,我们的文学史里面写大海,都是写那些非常壮丽的、非常美的、非常明亮阳光的那一面,而庞白写大海,我觉得有个关键词,就是沉默,甚至用更直接的词,他经常用的是“黑暗”。每个人对大海的感觉都不一样。比如说到了韩东这一代,他写大海,把大海当作一个景物,一个风景,就是你来大海玩,你原先想象过大海,然后你见到它,你也不想被海水给淹死。他说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他把大海当成了一幅风景,他写的《有关大雁塔》也一样,他把游客的这种看大海或看名胜古迹的心境写出来。但是我觉得庞白兄,他写的大海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大海,他有着某种敬畏,而且不仅仅有敬畏,他还非常爱自己的这种敬畏。我们经常会说,你爱他吗?你爱的很可能不是他,你爱的是你的这种爱。失去了他可能不重要,但失去了他之后,你的这份爱也没有了。所以,很可能我们爱的是对事物的感受,对大海的感受。我读他的诗,觉得他似乎就是为这个而写大海。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他写大海,写出了前人没有特别注重的另一个层面,那就是关于死亡,关于永恒。所以我觉得他写的大海让人感受最深的地方,就是沉默。

  庞白还把他对大海的这种情怀和态度,用来写他所观察到的日常事物。比如他的诗集《天边:世间的事》,我觉得就像刚才陈建功老师讲的“超迈”这种心态,经历过很多严峻的死亡考验的人,他对这个世界的利益、功名或别的东西,其实不是特别在意。他能够好好的、平静的打量世间的一切,然后从中获得某种感悟,甚至都不需要把这种感悟说出来。所以他的很多诗都很短,短得很有味道。比如我标记的这一页就是非常短的一个作品,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特别短,是一首散文诗《延绵数里的静默之后》,总共只有两句。第一句:“离世界渐远,离我更近”;第二句:“驮娘江的流动,黑暗中带着浓浓的遗憾,朝阳里却睁开欢喜的眼睛。”我读这首诗,觉得非常漂亮!这种沉默和感受,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而又有意忽略的。原先我读顾城的诗,说树被砍了,树枝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我觉得他们写这两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庞白不是以顾城或韩东的态度去写事物,他没有顾城的那种英雄主义,用童话的梦想去看世界、征服世界。他超越了我们所熟悉的那种英雄主义,并经验了韩东把事物景观化的实践,重新获得了一种平淡。我觉得,庞白骨子里依然是理想主义,他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在这个时代很难能可贵。今天我们把什么东西都看得很无所谓,但我认为从事艺术的人,写诗的人,对好多东西都应该有所谓。

  第二,我观察到庞白近几年的作品具有一种地方意识。在《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这本书里,他有一种表述,就是“在广西大地上行走”,我非常赞同。我这几年比较关注“地方”这个话题。譬如说在今天,2022年,我们在中国生存,但具体在那一个地方生存,生存的质量是很不同的。我想在座的陈老师、郭老师肯定特别有体会。在北京的生存跟在北海的生存,完全是两码事。我也非常赞同《南方文坛》提出的“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待会我再说一说。先说说广西,生命有限,我们在什么地方生活,这几乎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套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我们不需要“生活在别处”,我们不要总以为我们这个地方的生活不是生活,我们在这个地方的生活,其实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没有必要假想将来有机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才会有更好的或真正的生活。所以关注地方,其实是我们存在的一个基本认知。也就是说,如果你有能力到别的地方去,生活的环境很可能有改变,但你的生命所感受到的,仍然是你对于另一个地方的感受。我们或者会感觉处在边缘的地方,写出来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够看上眼,其实好多大作家都生活在很边远的小镇。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存在乃是扎根于地方的存在。你在这个地方,接触的人、看见的事,可能跟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但这就是你的生活。我们经常会说世界很大很大,其实你的世界就是你周边所认识的人和看见的事。所以庞白的《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这样一本册子,推荐大家读一读。作为北海人去看桂林,去看百色,去看很多別的地方,依然是一种大海的情怀和态度。刚才郭老师也念了,看见了很多很多,其实他最注重的,很可能是最后留下的石碑。我觉得这就是作者对于大海的认知,因为大海是更彻底的一个大自然的物象,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像庞白所写的,有蓝,有沙粒,别的什么都没有,它不像其他事物可以留下来。我觉得庞白经常用他的大海生活感悟来观看其他的人和事,他所写的广西其他地方的山水,就是世界的山水,他的“天边的事”,就是世界上的事。这主要得益于他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跟海洋有关的观察世界的方式。

  第三,我想讲一下刚才谈到的新南方写作。我在另外一个会议上没有特别提及,就是曾攀所说的“向海”,因为有很多人没写过大海,不是每个人都像庞白那么幸运,当过水手,但是每个人对于大海都有自己的某种感受。我前段时间听日本的演歌,觉得跟福建的歌谣,还有两广的一些歌谣很相似,我问福建的音乐老师,他们说其实日本的演歌就是从中国学去的,只不过在金、元、清三个朝代,这样的一个传统被打断了,几乎失传了。我为什么说这一点,谈到日本、福建、两广,还有台湾的歌谣,是觉得其实中国文化也有海洋性的这一面,用来回应一下曾攀讲的“向海”。另外是“向东南亚”,我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有很多华人写的作品,一些作品书写受当地人的压制而起的反叛,而思念祖国、弘扬中华文化就是这些作品的主调。有时候,我们觉得祖国这个词非常大,其实在每个人的心目中,祖国可能就是你的家、你的故乡。换句话说,祖国其实也是非常真切的某一个具体的地方,你想到祖国的时候,你可能感觉祖国就是你所熟悉的、所热爱的家乡、亲人,还有家乡的文化。

  最后一点,刚才郭老师也讲到了,就是庞白的语言非常简洁。我觉得郭老师讲得很好。廖德全老师有一句话,说庞白的作品抒发对空阔境界的向往,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而耿林莽老师说庞白的作品非常注重节制,已经形成了一种别致的风格。我觉得这两位老师谈到了庞白作品的两个层面:境界和语言。我很认同郭老师说的,我们阅读作品的感受是他的散文诗好像比诗更好,当然这可能是我们的错觉。我觉得庞白的写作经常能顾及两个方面:一是讲求简约,一是强调写作的真实。他不去故意提炼什么,他宁可选择沉默。所以,散文诗这样的形式更适合他。他刻意地、精细地描写海边的风景、石头、沙粒,还有树林等,还原自己所观察到的事物以及当时的心境,但是在该简约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散文诗的分行提供了这样的一个便利,可以一段写得很长,不分行,又可以一段非常短,几个字,使你读起来感觉张力很足。

  馮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广西作协名誉主席):刚才大家谈到广西的散文诗,还谈到中国的散文诗。这个话题,也是我比较熟知的。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广西是中国散文诗创作的一个重镇,广西散文诗创作在当时散文界是很有影响的,比如许敏岐、蔡旭、田景丰、顾文、我,还有邱灼明、黄神彪、刘承辉等一批,应该说是在中国散文界里都是有影响的作家,跟郭凤、耿林莽等联系很密切,很多全国散文诗的活动都有广西的散文诗人,广西拥有了一批热心散文诗创作的作家。这样背景下,时任广西民族出版社社长的我,就策划编辑出版了一套《中国散文诗大系》,我找到冰心先生,请她为大系写了书名,还找了艾青先生写了总序,郭凤、耿林莽都给了题签。艾青总序的原稿至今我还收藏着。大系分各省、市、自治区分卷,包括解放军卷,共三十卷,浩浩荡荡。这套书出来了以后,潘凯雄、贺绍俊、王必胜等一批著名评论家,认为这套散文诗,是我们中国文坛的一大壮举。

  刚才大家都谈到了庞白作品的特点,也谈到了“新南方写作”。我认为散文诗的根性写作,实际上是立足我们自己的本土。我读完了庞白这本获奖的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他这本书跟我的一本小书《除了山水,还有什么》在精神上是殊途同归的,他是一个浓缩本,我是扩大本,但是我们写的共同目标,还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和思考,写我们广西本土的人文地理,我们思辨,我们的诗意。向庞白表示敬意!

  梁思奇(北海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非常高兴,今天来这么多人,我也很惊讶,觉得文学还是有市场的。刚才曾攀跟我说,你说两句话吧。我便在手机上面划拉了几句。首先,祝贺庞白,这样的活动对一个作家来说未必是一个里程碑,但是的确是作家自我盘点的一个契机。其次,我想特别感谢建功老师,还有郭主席,能够来给我们北海做这样的加持。另外,感谢燕玲老师,这么古道热肠地为文学操劳,并且把分享会办得这么好。关于作品,我现在真的有一种千言万语的感觉,不懂说什么好。因为,我今天看了庞白老师的这些诗歌、散文诗。人也很熟,关于作品,我的感觉就是,每个人都是有不同的感受的。以前有句话叫作: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对每个作品、每个作家的东西,感觉到不同,不是有很多读者的作品就是好作品,也不是只有少数人读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这是我的一个很固执、很顽固的想法。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旧事,我祖父活了八十几岁,他是个乡村的秀才,他去世前,我跟他聊天,我了解写东西的事情。他跟我说,他觉得最好的书是《平山冷燕》。我小小的年纪一直记得“平山冷燕”这四个字。完了我就查,《平山冷燕》是清代人写的一部才子书。他绝对没有《红楼梦》有名,但是我觉得对我祖父来说《平山冷燕》是他读过的最好的书。所以我想这种作品的东西,每个人感觉不同,创作是个性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和追求。阅读也是个性的,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生活、爱好产生这种共鸣。庞白的名字叫庞白,作品是旁白又是独白,也是对白,所以说我觉得,其实每个人读的时候,你那种感受,你认为他好,他就好。庞白是我喜欢的作家,我觉得他作品好。这是关于作品,我讲的一点个人感想。

  另外说到人,我跟庞白太熟了。有句话说:好朋友不好下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典型的小镇青年,我是典型的农村青年,虽然我父母是老师,我也不是农村户口。但是我觉得他比我还高一档。我们都有相似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老师,我的父亲也是老师。我跟他聊天,很多话题,都有非常多的共同语言,共同的这些东西。还有一点文脉的传承,他的传承比我大。他那个地方——乾江,是北海一个非常好的一个文化福地,那个地方出了两百多个教授,那个地方是我们以前讲的是有龙脉的。庞白他能够在这个地方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作家,我觉得不是一个偶然的事情。我们今天来开这个会,我觉得我们可以借机探讨一下文学的必然性,和那里出人才的必然性啊。

  陈丽虹(儿童文学作家、合浦县教育局教师):我是从合浦赶过来的。我七点钟就出发了。我不会开车的,我请我先生一定要带我来。不是说我跟庞白有多大的交情。我们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写作的,我们坚持了三十几年。我一直都看庞白的诗,《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我看烂了两本。我经常放在书包里,带到单位。有一次放在单位,我没有放在桌面上,是放在抽屉里,锁好的。第二天我一打开抽屉,书被老鼠咬了。我说老鼠都喜欢你的书。然后我就心疼,我说我要珍藏。我就拍给庞白看,庞白说我还有,送一本给你。我说我去拿,他说不用,我寄给你吧。然后我又有了新的一本。那本新的舍不得用,我就看那本给老鼠咬过的。庞白的诗很短,我看的时间很长,我觉得他是写诗歌,我写小童话。他的诗歌,语言干净、亲切,有一种韵律美和意境美。我写童话的,也许我看不懂诗歌,但是我觉得平民化的他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在诗里。比如说:一片树叶飘过四川南路、遇见松树的下午、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然后里面又有牙膏壳,有稻草堆、海风、小松树、红树林、小羊羔等。刚才有老师说,他都是选择他比较熟悉的一个场景作为意象。他从这个意象里,发现背后人生的大美和哲理。我写的真的跟庞白异曲同工。我写小童话,我也写树叶啊蜗牛啊牙膏壳啊稻草堆啊,但我是以童话的形式来表达的。

  尚明(“凹地诗群”诗人、广西天宁集团董事长):这次回来参加庞白的分享会,特别高兴,因为我跟他认识三十年了,我有三个新的认识:一个是重新认识了文学,一个是重新认识了南方,还有一个就是重新认识了庞白。重新认识文学,从昨天到现在,我跟建功主席、运德主席他们在一起,使我重新认识了文学传统,重新认识了前辈。我觉得,一个人还是要依从一个传统,或者一个伟大的传统之中,我们中国人的这种无形的传承。所以建功老师讲的,人间烟火,有滋有味、真实真诚。运德主席说要有距离,有时候距离这种美,恰当的距离,包括跟时代、跟自我等,我觉得太美了。在这种语境之下,重新认识的南方,就是燕玲老师,昨天我们聊到北岛来南宁治病的这个事。因为我经常愿意参与支持文学、诗歌的活动。我和北岛也比较熟,北岛跟我专门说过来南宁看病这件事,没想到也有燕玲老师當时默默参与接待的,所以重新认识了南方,重新认识了《南方文坛》。再者就是重新认识庞白,他这些年其实非常棒,也一直支持我,他有海员的经验,出海也是这样,他写的东西里其实就是无常,就是一期一会。

  曾作剑(北海市文联副主席):尊敬的建功主席、运德主席、燕玲主编,各位嘉宾各位作家朋友,大家好。很高兴庞白作品分享会在这里举办,感谢燕玲主编,感谢《南方文坛》。庞白也是我们北海文联的兼职副主席,这是我们的荣幸,向您祝贺。这次分享会必将对我们北海的同志产生很大的影响,凝聚我们北海作家队伍的向心力,更加努力地创作。也请建功老师、运德主席、燕玲老师、冯老师,还有陈祖君教授,对我们北海作家创作一如既往地指导支持,让我们北海文学更加出彩,谢谢大家。

  庞白(《北海日报》编辑、北海市作协副主席):我猜想会有这么一个环节,然后上个星期我就写了一个感谢信,为了表示我内心的敬意和尊重,我就读。我记忆力不好,但是我很郑重、很认真地写了我这个东西。我就一句一句地读,普通话不太好,但是敬意会读一个字重一点点。

  感谢《南方文坛》给了我这样一个以文学方式和老师朋友们相聚的机会。特别感谢张燕玲老师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提携。感谢曾攀老师的辛苦付出。感谢北海文联刘主席的帮助、支持。感谢跨越种种“不便”,远道而来的陈建功老师、郭运德老师、陈祖君老师、冯艺老师,对我创作的评论、指点和鼓励。感谢参加活动的朋友们!

  文学,对我来讲,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有幸与文学相遇,热爱文学或者被文学选择,我心存感激。当然,文学也像生活中的各种映像,各种际遇,会遇到帮助自己的人,也会遇到嘲讽自己的人,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写下来,光明和黑暗,所有一切,在热爱中,都会成为燃料,成为推动力和鼓励。虽然文学的光芒微弱,微弱是它的本质,但却校正了人生道路,让自己的生命历程更加丰富,在不安定的世事中找到自己的安心所在。老子说“善建者不拔”,人应该有一种内在的稳当、立住的东西。作为一个身处南方的写作者,南方是自己的精神腹地,也是自己的写作根脉,在以后的写作中,希望能写出自己的南方,写出心中的海洋。再次感谢大家光临!

  (庞白根据会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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