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港粤美食有兴趣的读者不能错过这本小说。葛亮笔触细腻,写尽民国以来粤菜的掌故传奇、南渡香港后的创新与妥协,不仅如此,还旁及江浙菜系在香江的异军突起。从广州得月阁极品“一盒三蓉”到太史蛇宴,从般若庵里传出的清粥“熔金煮玉”到十八行发明的“水晶生煎”,粤菜沪菜流变写来如数家珍,在在可见花费相当考证或想象功夫。当然,饮食背后的故事才是重点。油盐酱醋之余,历史惘惘的威胁——革命与抗战,内战与南迁,离散与回归——未尝或已,悲欢故事由此展开。
葛亮来自南京,赴香港求学时期开始创作,二十多年过去,已经落地生根,成为新一代“南来作家”的佼佼者。2005年他参加《联合文学》文学奖,以《谜鸦》获得首奖,因此与台湾也有相当渊源。葛亮早期小说状写城市百态,点染淡淡的魅惑色彩。但他有心扩大创作版图,2009年推出酝酿多年的长篇《朱雀》,以南京为背景,融合历史、传奇与世情于一炉。2016年他完成另一部长篇《北鸢》,叙述一段民国家族故事。此作文字人物如此典雅精致,竟唤起大陆读者的民国情怀,风靡一时。《燕食记》较《北鸢》又多了人间烟火气息,而且结构经营更为沉稳绵密。抒情叙事依然可见,这一次隐隐有了沧桑之感。
葛亮家学渊源,对写作充满抱负,下笔刻意求工。他擅长经营一种抒情意境,用以超越历史的混沌无明。其实作家营造自己的小说世界,只要能自圆其说,任何风格都无可厚非。但葛亮是极自觉的作家,显然力求变化。写《燕食记》的他“下凡”了,不但描摹一个时代的凡夫俗子,甚至走入茶楼厨肆,细写市井人生的平常。但他的挑战仍在;他不愿放弃抒情意境。如何在纯粹的文字意象和充满人间烟火的故事间求取平衡,是这部新作的看点。
《燕食记》以广州、香港为背景,这是葛亮由他所熟悉的江南转向岭南文化的尝试,也是他对移居多年的城市一次致敬。从结构而言,小说有一个双城记式的安排,始于香港,借由倒述方式转向广州及粤西小城安铺,然后再回到香港。故事中的师徒二人各自成为广州和香港部分的主要人物。师傅荣贻生命运多舛,在广州得月阁学得制作点心绝技,但茶楼之外他的遭遇尽是传奇。1949年后,荣师傅来到香港,落脚同欽楼,因缘际会,发掘孤儿陈五举,调教成为传人,视如己出。然而五举别有怀抱,师徒分道扬镳。陈五举日后竟成为上海本帮菜厨师,蜕变成为小说下半部主线。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荣贻生和陈五举师徒个性有相似之处。表面木讷腼腆,内里心思细密,韧性坚强。甚至他们的情感生活也有互相呼应之处。正因如此,师徒的缘分才会纠缠不已,贯穿全书。葛亮更借着两人的生命经历,引入大量历史元素。荣师傅的身世已是谜团,他的学艺和出师经过总和民国遗老、地方军阀、日本间谍、洪门会党、革命分子脱不了关系,有些情节发展,不由得我们不思考作家的用意:究竟是融会大历史,还是解构大历史?同样的,陈五举的成长与1949年后的香港经验若合符节。从20世纪40年代末的离散到60年代末的风暴,70年代的经济起飞,80年代的中英回归谈判,陈五举如香江芸芸众生一样,成了不由自主的见证者。
历史狂飙呼啸来去,这对师徒年复一年关心的就是灶上厨下,怎么做出最精致的月饼,怎么调制最别致的菜肴。时代再动荡,人们只要有了闲心,饭是不能不好好吃的。但这对师徒的故事毕竟又不相同。比起荣师傅当年在岭南经过的大风大浪,陈五举的香港浮沉最多不过是具体而微的倒影罢了。然而,回望岭南以及整个中国20世纪下半段的劫毁,没有了香港,离散者哪里能有安身立命的所在,也就没有了茶余饭后的乡愁。更何况多年以来香港早已发展出独特的饮食起居文化。《燕食记》的前后两个部分因此有了《对照记》似的趣味。葛亮曾经写道:
我对历史的兴趣,要感谢香港。很多人对香港的印象还停留在明信片式的城市印象,无外乎维多利亚港湾的璀璨楼宇所形成的天际。但我在香港生活了20多年,发现香港人对历史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和尊重,他们对集体回忆的重视让我很受触动。也是在香港,让我体会到历史对一个写作者的珍贵……可能正因为香港没有那么绵长的历史,香港人珍惜每一处历史的留痕。①
《燕食记》的出版让读者联想到上海作家王安忆的新作《一把刀,千个字》(2021),也是部以厨师为主人翁的长篇。所不同者,葛亮写的是粤菜的流变,王安忆写的是扬州菜的流亡。《一把刀,千个字》里的主人翁少年师从扬州名厨,20世纪末来到美国,落脚纽约华人聚居的法拉盛区。情节一旦展开,赫然盘根错节。纽约华人的大宴小酌牵引出东北哈尔滨一场家破人亡的悲剧,上海弄堂的儿女恩怨,扬州烹饪秘辛,甚至大兴安岭鄂温克族猎场情事。但小说的核心是“文化大革命”中一起轰动全国的事件。
王安忆借一位漂流海外的厨师故事,反省历史。改天换地的革命已然消逝,新时代的中国人继续穿衣吃饭。但曾经的信仰和随之而来的伤害萦绕不去,总以最奇特细微的方式唤醒一代人的政治潜意识。一个厨师也有难言之隐。王安忆甚至将他的难题提高到抽象层次:人生莽莽苍苍,本命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一个人是否可能凭空连根拔起,或再次落地生根?作为“个”体,人之为人存在或消失的意义是什么?
对照《一把刀,千个字》,我们可以看出《燕食记》的不同之处。同样从饮馔看历史,王安忆俨然就着革命伟人那句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做文章;她的潜台词是,历史终将证明,革命不“就是”请客吃饭?而那顿饭,可能是烈士的人血馒头,或是烈士之子掌厨的拿手好菜——万里之外的扬州佳肴里,隐隐有一股血腥气味。葛亮则将注意力转向民间风物,企图从底层生命里找寻任何可以流传的味道。如果王安忆意在辩证左翼雄浑(sublime)美学的溃散和随之而来的忧郁症候群,葛亮则努力定义后革命时代抒情美学之必要。他笔下的人物历尽千辛万苦,毕竟保留了对生活,对事物——食物的温情与记忆。
这让我们再思《燕食记》两位主人公的造型。荣师傅和陈五举出身寒微,成长过程备尝苦辣酸甜滋味,他们没有学问,却知情守礼,敬惜所亲所爱的人和物。葛亮花了大工夫描写这对师徒如何从结识到发生龃龉,又如何相互应和,终生不悔,令人动容。这正是葛亮面对历史的方法。礼失求诸野。民国到共和国,仁人志士、政客枭雄奉主义、信仰之名大肆斗争,斫丧多少身家性命。而葛亮看见两个厨师不顾风雨,专心制作糕饼,努力钻研菜肴,就这样过了一生。比起大人先生盘踞的政坛官场,他们的厨房反而成了最干净的地方。
《燕食记》如果投射了寓言面向,可以说是君子“近”庖厨的故事。荣陈二人不都是“刚、毅、木、讷,近仁”的代表?葛亮的儒家心思呼之欲出。事实上,他上一部小说《北鸢》已经发展这样的原型,主角卢文笙身世气性和《燕食记》的荣陈二人颇有相通之处。但卢的造型装点太多“民国风雅”,荣师傅、陈师傅接地气得多。荣师傅教徒弟炒制极品莲蓉馅,唯一口诀就是“熬”。细火慢熬,道尽厨事的繁复以及人生漫长的考验。葛亮其他作品如《瓦猫》《飞发》都是企图打造民间“匠人精神”,呈现他们的信念与技艺。《燕食记》则从饮食风物着眼,写出岭南世纪沧桑,涉及粤港多重掌故,出虚入实,耐人回味;小说旁及传统曲艺、粤瓷彩绘等,则犹其余事了。
最近几年“大湾区”成为岭南发展的新目标,香港也被纳入其中。葛亮的眼光和格局远大于此。正像他所赞美的厨师、瓷绘师、理发师、瓦当师一样,写作无他,就是一门手艺,一种记录、传递生命痕迹的方式。香港正经历巨变,葛亮不会无感,必定能继续写出动人的香港故事。
【注释】
①葛亮:《以人间烟火知著于历史》,https://new.qq.com/rain/a/20220911A00ZJO00.
(王德威,哈佛大学东亚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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