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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有情众生苦难与生命的延续和轮回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6212


  许多人都强调过,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我对这个“最”字有些疑虑,更不认为结构唯一重要,但承认结构对于长篇小说确实很重要。一个小说家,要写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结构肯定是特别让人头痛的事情。先写什么后写什么,不写什么要写什么,详写什么略写什么,都颇费思量。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总不会只有一条故事线,而应该在多条故事线之间建立什么样的关系,须反复权衡。说小说的结构纯粹是一种技术性的因素,当然不妥。但说小说的结构完全无关乎技术性的盘算,可能也不符合事实。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由许多相对细小也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在每一个细小的部分,作者都可以表达自己某种相对细小的情思。而结构则是作者赖以整体性地表达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思考、困惑的手段。有一些长篇小说,各个细部都写得很好,但却缺乏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究其原因,就在于没有一种能够产生整体性力量的结构。而小说没有一种能够产生整体性力量的结构,有两种可能的原因:一是作者根本没有一种整体性的思考、困惑要表达;另一种原因,则是作者虽然想要表达某种整体性的思考、困惑,但却没有能力营造一种结构,使之能够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所以,结构,对于任何一个长篇小说作者,都是严峻的考验。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有生》,近六十万字。这么长的篇幅,结构的考验就分外严峻。要写那么多人,要写那么多事,故事的时间跨度那么大,胡学文在动笔之前,一定在结构问题上费了不少心思。小说读到一半,我就感到这部长篇结构的独特;读到快终结时,结构的诡异性就愈加明显。小说的故事越写越精彩,阅读的快感越来越强烈,而故事以未完成的形式戛然而止。《有生》毫无疑问,让人感受到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但它的结构却是开放性的,是一种正在生长着的东西。

  《有生》由上下两部组成。上部十章,下部十章,全书共二十章。每章都以人物命名。上部每章标题依次是《祖奶》《如花》《祖奶》《毛根》《祖奶》《罗包》《祖奶》《北风》《祖奶》《喜鹊》;下部每章标题依次是《如花》《祖奶》《毛根》《祖奶》《罗包》《祖奶》《北风》《祖奶》《喜鹊》《祖奶》。上部十章,五章以“祖奶”命名,五章以其他人物命名,依次是“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下部十章,五章以“祖奶”命名,五章以其他人物命名,依次是“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全书二十章,祖奶的故事占据了十章,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每人占据二章,共十章。祖奶毫无疑问是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书的核心人物。所以,小说以祖奶的故事开头。在上部十章中,是祖奶与其他人物交织着写;在下部十章里,也是祖奶与其他人物交织着写。只不过,在上部里,是先写祖奶,再写如花等其他人物;在下部里,则是先写如花,再写祖奶。当然,以“祖奶”命名,并不意味着这一章只写祖奶,与祖奶有着联系的许多人物,也必然在故事中出现,有些人物还颇有分量。以“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命名,则更是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活动着一个人物群,其中也有些人物扮演著并非可有可无的角色。

  第一章里,祖奶说朝廷换皇帝的那一年,她满十岁,而新皇帝才三岁。那么,祖奶生于溥仪登基的前十年,也就是1900年前后。小说第二十章,也是最后一章,乔石头向祖奶忏悔,说自己当初并没有遵照祖奶的指令去打听白花姑姑的消息,而是编造白花姑姑的死讯欺骗了祖奶。祖奶让乔石头打听白花下落时,已九十高龄,那么,乔石头向祖奶忏悔时,祖奶应该百岁出头了。在第十四章里,祖奶也的确说自己是百岁老者。所以,《有生》中历史时间起点是19世纪末年,现实的时间落脚点是21世纪初年。作为主人公的祖奶,在现实的时间里,是一个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的垂死老人。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但头脑仍然清醒,思维依旧清晰。《有生》写了百来年间的事情。关于历史,关于往昔,当然只能依赖祖奶的回忆。回忆过往,是祖奶基本的叙事功能。但祖奶在小说中的结构性意义,却又不限于回忆过往,也在现实叙述中起着重要作用。现实中的人物,都与祖奶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小说在整体上是历史与现实交叉着写。虽然写祖奶的五章总体上代表着历史的一面,但在写祖奶的每一章内部,叙述又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断往还。以“祖奶”命名的每一章,总是让祖奶在往昔中沉浸一阵后又回到现实,只是在现实逗留的时间都很短,好多次短到只有四个字:“蚂蚁在窜。”这就像一个潜水者,在水里沉潜许久后便探头出水换口气。如果以“祖奶”命名的每一章,都只是让祖奶回忆过去,那全书在总体上便像是历史与现实的简单拼接。让祖奶在回忆过往时又不时回到现实,让历史与现实不停地在祖奶的病床前遭遇、碰撞,历史与现实就紧紧咬合着,就融为一体了,甚至就分不清哪是历史哪是现实了,而这或许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效果。

  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这五个人当然是小说中仅次于祖奶的重要人物,但并非只有这五个名字在目录中与祖奶平起平坐的人物才很重要。祖奶的孙子乔石头,在小说中的作用比那五个人更为重要。乔石头之所以名字没有成为某几章的标题,是因为他并非只在某几章出现。小说第一章,乔石头就出现了。村支书宋品在第一章里就接到乔石头电话,于是知道乔石头要回村。乔石头是维系着祖奶与现实联系的一个关键性人物。乔石头的回乡,成为从县上到镇上,从镇上到村上的一件大事,但却迟迟不回。乔石头的回乡作为一种悬念,对小说的整体叙述起着推动作用,也起着引领作用。乔石头的回乡,像空中的一块石头,说是就要落下来,但又总是不落下来;乔石头的回乡,像楼上的另一只靴子,本应很快落下地,却又总是不落下地。这就使小说的叙述有了一个具有弹性的空间。躺在床上的祖奶,不仅回忆着过往,也洞悉着现实。她知晓现实的一切,评判着现实,却又不能对现实有丝毫干预,这样的构设也是十分巧妙的。在小说中,祖奶活跃在历史中,在现实中完全没有行动;至于乔石头,活跃在传说中,现实的行动也很少。但这祖孙二人的存在,却在小说的整体结构中扮演着纲领性的角色。

  乔石头回乡,是为了买下垴包山;买下垴包山是为了建一座祖奶宫,让祖奶住进宫中。当我们最初获悉此情时,坚信乔石头这样做,只是为了表达对奶奶的孝心,只是为了让奶奶更好地受到人们的尊崇、膜拜,当然也为了祖奶能够更好地护佑众生。但后来才知道,此事另有隐情。乔石头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先于祖奶终结,他买下垴包山、建造祖奶宫,把祖奶移入宫中,实际上是要把自己的奶奶托付给众生。在小说的结尾处,是乔石头在床前向祖奶袒露内心深处的隐秘。建造祖奶宫是因为预感自己来日无多,这是隐秘之一。小说中的喜鹊,是一个与祖奶性情极为相似的年轻女性。可以说,喜鹊是祖奶人格风范、精神品质的继承者。喜鹊从少女时期起,就恋爱着乔石头,而在未来得及向乔石头表白时,便在野地里被布袋套头后强奸。失身后的喜鹊,觉得已没有了向乔石头表白爱恋的资格,便离开宋庄,到张家口谋生。被强奸极大地改变了喜鹊的人生道路。而在小说结尾,乔石头向祖奶袒露的另一个隐秘,便是当年强奸喜鹊者正是自己。祖奶惊讶不已。读者也惊讶不已。垴包山是属于全村人的。乔石头要买下这山,必须全村户主签字同意。喜鹊准备了酒菜,约乔石头这天晚上到她家,商谈签字事,实际上是要借助乔石头买山一事解决丈夫的问题。乔石头决定去赴喜鹊家宴,并向喜鹊说明当年的强奸犯正是自己。喜鹊性情刚烈,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祖奶十分担忧,读者也十分担忧。但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垴包山是否被乔石头买下?祖奶宫是否被乔石头建成?喜鹊怎样处理了当年被强奸?乔石头究竟因为什么而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并着手安排后事?这些都成为未解之谜。

  建造祖奶宫,当然与祖奶关系极大。祖奶对乔石头此举是极其反感、厌恶的,决不愿意住进那样一座宫中,但她却没有表达自己意志的能力。但以祖奶的刚毅和智慧,她一定会以某种方式抗拒搬迁,这会是怎样的方式呢?如果祖奶宫终于没有建成,那意味着乔石头或者锒铛入狱,或者命归黄泉,那祖奶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乔石头可是祖奶唯一的亲人啊!但小说没有写到这地步便结束了。当小说结束时,祖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祖奶的命运还有待确定。一部如此篇幅的长篇小说,主人公的结局以悬念的方式充当结尾,是比较奇特的。

  不仅是祖奶和乔石头的故事以悬念结束,几乎所有主要人物的故事都没有终结。第十一章又以“如花”命名。如花终于嫁给了钱宝。但夫妻二人都不太“正常”。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是否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夫妻?读者很想知道。乔石头要买下垴包山。村中要用更好的地置换每户在垴包山上的地,并且每亩还补偿好几百元。垴包山上有如花与死去的丈夫钱玉一起耕种过的土地。如花坚决不同意换地。村支书宋品登门劝说,没用。乔石头亲自登门了,目的显然是为了换地,但乔石头却直到离去,也没有提及换地的事,让如花疑惑不已,也让读者疑惑不已。这到底是咋回事呢?但如花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下一堆悬念。第十章又一次以“毛根”命名。毛根对宋慧一往情深,这份感情有怎样的结果?毛根死去的妻子胖女埋葬在垴包山上自家的地里。换地就意味着要迁坟。毛根不愿意死去的妻子再受折腾,也不肯换地。他表现得比如花还要坚决,干脆在胖女的坟边建了一座小木屋,住进这屋中,以人在屋在、人在坟在的决心守护着这一片土地。可以想见,如果有人要强行赶走他,他一定会以死相拼。那么,乔石头如果真要建祖奶宫,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读者想知道,但毛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下一堆悬念。第十五章又一次以“罗包”命名。罗包与麦香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罗包在镇上开着豆腐作坊,与在作坊打工的山西姑娘安敏同居,生下的孩子都上学了,并且安敏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但麦香就是不肯离婚,不时到作坊来闹腾一通,也以极端的语言对罗包发出了恐吓。罗包极其痛苦却一筹莫展。麦香是否最终同意离婚?罗包是否最终像读者所希望的那样与安敏平安、幸福地生活着?读者想知道,但罗包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下的是悬念。第十七章又一次以“北风”命名。北风是宋庄所属的营盘镇镇长杨一凡写诗时用的笔名。杨镇长正陷入神秘的麻烦中。那在家里时总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到底来自哪里?那养蜂女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死于火灾?杨镇长与养蜂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镇长手机不断收到的与养蜂女似乎有关的短信,来自哪里?目的何在?但小说没有交代。“北风”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下一堆悬念。第十九章又一次以“喜鹊”命名。喜鹊的丈夫黄板倒卖过古董。在遭受牢狱之灾后,性情大变。相信垴包山底有着辽代的墓葬,便开始了他的挖掘。他日夜在那里挖着,晚上就住在自己挖出的洞里。黄板的精神显然出了问题。既然乔石头要买下整个垴包山,那黄板便必须离开那山洞。喜鹊打算把乔石头将黄板弄下山作为换地的条件。准备酒菜请乔石头到家中吃饭,就是要谈这件事。黄板的结局究竟如何?喜鹊后来的命运到底怎樣?读者想知道,但喜鹊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下一堆悬念。

  一部如此篇幅的长篇小说,没有对任何一个重要人物的命运做出明确交代,是《有生》的独特之处。我们不妨先把这个问题放下,看看小说写了些什么?

  我读《有生》,首先感受到的是深重的苦难。说《有生》是一部写苦难的小说,也绝对能够成立。祖奶是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苦难也在祖奶的百年生涯中表现得最突出。十岁时,母亲在流浪途中死于难产。与父亲相依为命地过了若干年,在自己将要出嫁时,父亲被惨杀于途中,自己也同时被杀了父亲的人奸污。一生嫁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死于狼口;第三个男人死于枪口;第二个男人离她而去,不知所终,也成为一个悬念。一生生育过九个儿女,有八个都早死,另一个被第二个丈夫带走,也从此下落不明。在自己年届百岁、行将就木时,唯一的孙儿,也是唯一的亲人乔石头又可能先她而去。这还是祖奶一生苦难中的较大者。至于稍微寻常一点的苦难,就数不胜数了。祖奶的百年人生史,就是一部血泪史,一部苦难史。苦难不仅仅充塞着祖奶的人生岁月。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他们的人生中也充满着苦难。宋庄的人,都在苦难中挣扎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苦难,无关男女、老少、贫富。小说的意蕴有多个层次。在最表面的层次上,表达了人生实苦的理念。人生便意味着苦难,这是佛家对人生的基本看法。

  虽然人生便意味着苦难,但生命又是必须被珍视的。《有生》一方面对生命的苦难做了深刻的揭示,另一方面又对生命进行了尽情的讴歌。祖奶以接生婆的身份充当小说主人公,便能够让重生、护生的观念得到最充分的体现。祖奶把接生当作极其神圣的事业。众生平等。生命有着同样的价值,无关乎贵贱,无关乎智愚贤不肖。正是这样一种对生命的信念,使得祖奶敢于一次又一次替日本人接生,虽然被误解,虽然因此受凌辱,也毫不畏惧;虽然后来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也毫不后悔。谦卑而刚毅,忍让而执着,随遇而安却又决不苟且偷生,冷静理智却又热情似火,诸多矛盾的品性在祖奶身上完美地交融着。如果要问祖奶最突出的精神特征是什么,应该说是慈悲。对所有人都怀着慈悲之心,但又决非任人欺侮的懦弱无能之辈。祖奶表现出的是一种佛家的理想人格。

  小说中的佛家生命观念,不仅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体现在对动物生命的叙述上。小说中,蚂蚁伴随、纠缠着祖奶一生,还有蝴蝶也与祖奶有着特别的生命缘分;喜鹊这种鸟儿则与喜鹊这个人物似乎生死相依。至于乌鸦,简直是如花的生命寄托。《有生》写人的生命苦难,也写了动物的生命苦难;《有生》不仅讴歌了人的生命价值在苦难中显现,也讴歌了动物的生命价值在苦难中显现。《有生》写的是有情众生生命的相互依傍、相互支撑。如果把祖奶接生了一万多人视作是祖奶单向地对这些人施恩,祖奶自己就坚决不认可。祖奶的生命,与那些母腹中的生命,是相互依傍、相互支撑的。如果没有那些母腹中的生命,祖奶就没有与苦难周旋的勇气;如果没有那些母腹中的生命,祖奶的生命早就油尽灯枯。如果认为是喜鹊这个人物在单方面地喂养那些枝头的喜鹊,喜鹊这个人物自己就绝不认可。那些枝头的喜鹊,与喜鹊这个人物,生命是相互信傍、相互支撑的。那些枝头的喜鹊,让喜鹊这个人物的生命有了色彩、有了意义。至于如花与乌鸦的关系,就更是生死与共了。那些乌鸦甚至是如花全部的生命支柱,全部的生命念想。如花相信死去的丈夫变成了乌鸦,按佛家的观念,这想法丝毫不奇怪,丝毫不荒谬,因为这无非意味着生命的轮回。

  佛家虽然强调重生、护生,但却并非主张好死不如赖活。佛家十分强调生命的尊严。生命的价值在生命的尊严中体现。《有生》中的祖奶,以百年的生命实践,昭示了什么叫作生命的尊严,什么叫作有尊严地活着。在一个接一个的苦难中,祖奶有时勇猛进取,有时忍让妥协。但无论采取何种行动,都严守着一条原则,那就是绝不丧失生命的尊严。祖奶实际上一生都在守护着一样东西,那就是生命的尊严。小说中,也写了各种各样的人对生命尊严的践踏,例如黄师傅的儿子,例如李二妮和她的丈夫赵进元,例如钱拜月。这些人活得下贱不堪。李二妮在漫长的岁月中给予祖奶无数的伤害,在伤害祖奶生命的同时,也在践踏着自己生命的尊严。祖奶对她没有怨恨,只有悲悯。

  明白了小说的这样一种意蕴,就懂得了小说为何呈现出开放式的结构了,就明白为何直到小说结尾,祖奶、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这些人物的故事还没有完,这些人物的苦难也没有完。这样写,或许就是要让读者体悟到生命本无所谓终结,永远在继续和轮回;苦难也无所谓完结,永远在继续和轮回。

  2022年1月11日

  (王彬彬,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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