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敬你好!
谢谢你把路也的诗介绍给我,使我认识了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
你转来的《路也的诗》、路也《短诗精选60首》、路也长诗《兰花草——谒胡适墓》《老城赋》和《木渎镇》等,我都读了。开始只是想随便看看,一看,被吸引了,觉得好,所以一下子认真起来,放不下,禁不住,几乎在每首诗下面都随手写了点儿“点评”。这也是效仿古人的所谓“眉批”“夹批”“文末批”之类形式——我读李渔《耐歌词》和他的诗集,看到随处都是他的友人(包括钱谦益、吴梅村等)所作点评。有的很精彩。我读路也的诗,所记所评,大概比古人更加任意而为,信手拈来,即兴涂鸦,感情用事,不及深思,有什么说什么,不管深浅轻重……不知是否合适,发去请你斧正。
饶恕我孤陋寡闻,这么长时间我竟没有注意到路也;今天读了她的诗,惊叹:路也原来是当代如此有才气的女诗人!
甚至可以说,她与所有我所知道的当代诗人(不分性别)比,毫不逊色。她的诗,味道浓烈,“诗”气扑鼻。而且读来清爽,痛快。她不吭吭唧唧,不扭扭捏捏,不故弄玄虚,不神秘兮兮,不装腔作势。她的大多数诗都行云流水,清新自然。我在读了她的《野菊来函》随手写下这样的感想:
咏物抒情,好诗。“野菊”的意象很有味道。即使不说味之无极,也味之深远。这味儿,在嘴里久久不散。
而且,写得有趣。
路也,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诗自然流畅,清新怡人,如山泉之水,汩汩淙淙,清澈见底,游鱼戏人,历历可数。某些人的诗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某些人的诗忸怩作态,如电视上的广告女郎,俗气袭人。你的诗与它们完全两路。
我说“清澈见底,游鱼戏人,历历可数”,还应该补充几句:它并非一览无余。借用英国艺术批评家克莱夫·贝尔的话,一首诗就是一个“有意味的形式”。从“形式”看,它是有机的清澈的;但其“意味”,却是耐人寻味的,甚至要从多方面多角度去解读、领悟,蕴含丰富。“诗无达诂”。就此而言,它“清澈”而常常见不到“底”——因为它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哪有“底”呢?
假如两年前我读了路也,一定会把她写进《宅居谈诗》中。
写到这里,还想再补充几句。昨天,6月27日,偶尔在“凤凰网读书”看到路也《人到中年,才读懂“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2022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印行的路也理论新著《写在诗页空白处》一书的一个片段或一章,其中谈对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解读(路也在《阳关》一诗里也已经用诗的形式解读过它的“苍凉”)。又吃一惊:路也不但会写诗,而且有如此高的理论素养——太难得了。她使我想起同是当代优秀诗人西川的唐诗(特别是杜诗)解读,都是高论;而且因为他们是诗人,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和对诗歌的感悟,说出来的话贴切、生动,胜某些冬烘文字远甚。文中,路也对照庞德关于《送元二使安西》的英译,批评了庞德对该诗的翻译缺陷,又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认为人到中年,才真正读懂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的确有见地。刚饱餐了路也的诗,现在又饱餐了路也的理论文字。感觉真好。
你们选路也做首都师范大学的驻校诗人,太有眼光了!
我说“她与所有我所知道的当代诗人(不分性别)比,毫不逊色”,可能有人认为我说的话有点儿大。但我的话至少有以下几点做支撑。
首先,除了路也具有一般诗人的基本素质(譬如丰富而奇异的想象力、敏锐而独特的艺术感觉、语言的塑造能力……)之外,她大气——从她的诗里,我看到她观察世界的眼光博大,视角宽阔,具有穿透时空的历史感。如果一个诗人,虽能写出一些小巧玲珑的令人怜爱的诗,但总觉小家子气,那他进不了当代最优秀诗人的行列。路也不同,她心胸博大。譬如《露营》:“今夜,我的床是整个一张北美大陆/南达科他州平原是一面方形床单/一本世界地图册当了枕头/这里只有天空,只有天空中的云/与我的祖国相连。”《国际航班》:“激情每小时上千公里/窗外是太阳的打谷场和白云的村庄/我相信是一场三万英尺的大风把我刮走/将荒唐的前半生扔在了地球上。”《苍茫》:“祁连山披着史书里的雪,在阳光下瞌睡/隆冬的大地贫瘠,鹰的影子在上面幻映出虚无//天空近乎一块将要出现裂缝的蓝冰/沿途延伸的高压线内部有风暴//在苍茫之中,时间的马达是微弱的/一棵光秃的白杨孤立,举着钻天的梦想//西北风以双手撑扶着河西走廊的两壁而行/丝绸之路问我可愿跟它一起去唐朝//欧亚大陆深处,我的人生由波音换乘高铁/长河落日间遇王维,天地悠悠中邂逅陈子昂”(在这首诗的后面,我曾写了如下点评:“这些诗句太奇妙了。路也,亏你想得出!从西北大地的苍茫,到中华千年历史的苍茫。好像又不只是苍茫……这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就是既清晰又朦胧。”)还有《临海的露台》中“太阳从左臂升起,从右臂落下”,《约维尔小站》中“此时,约维尔小站,只有我一个人/落日正给英格兰佩戴上徽章”……看,胸襟多阔达!路也常常能够雄视天地,穿透历史。我有时觉得路也是站在宇宙的“上”面鸟瞰宇宙,站在历史的“上”面鸟瞰历史。一个优秀诗人应该有大氣派、大境界,路也的老乡、宋代大词人辛弃疾(历城人)有一首《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好一句“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辛弃疾就是从宇宙的“上”面鸟瞰宇宙,站在历史的“上”面鸟瞰历史的。还有王安石《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同样是站在高处看世界、看历史、看人生;而且富有哲理。
清代张潮《幽梦影》(原刻于康熙三十七年即西历1698年,今有中华书局2008年印行本)卷上谈读书时曾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是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最近看到朱良志一篇文章,以此比喻人生三种“境界”,也颇确切:第一种,在窗子里面看月亮(“隙中窥月”)。大半的人都是如此,因为一般的人受到一定的时间、 空间限制,只能在窗子里面看月亮。第二种就是到庭中望月。从屋里面走出来,到了庭院里面。庭中望月,哦,天地原来如此开阔,世界如此广大。这样一来他扩展了胸襟、气象。第三种即最高的境界是“台上玩月”。站在高台上、高山上和月亮嬉戏。这是一种快乐的大境界。
路也之观察世界、思考人生,有大境界。这是一个优秀诗人随“阅历之浅深”而获得的境界。
其次,路也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她拒绝某些诗人诗作的“碎片化”。读者读她的每一首诗,不论短诗长诗,都会看到其中有机的内在的血肉联系。我读了她的《信号塔》等诗后,写下了这样的随感:
路也,我读你的大部分诗,譬如这首《信号塔》,还有《盘山路》《山中信札》等,都是把奇特的想象、意象、各种形象组合成一个有机体,成为一个有机联系的统一的整体。不像有的诗人,把诗弄成意象的碎片,它们互不搭界,十三不靠,读者很难把它们联成一个有机体。
请问“碎片”诗人,你自己当初构思时,也是碎片吗?本来就想弄成碎片吗?好像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序言中谈到象征诗人时,提起过这种现象:一盘散珠难以串起来(大意)。朱先生只是客气地说这是他们的“特点”。
我不喜欢“碎片”诗。
后来,路也给我回信,说“我对‘碎片’的看法,可能与您略微有区别,现代生活就是碎片化的,诗歌在反映它时,亦可以用碎片化来表达——但关键是,这些碎片如何处理,不是把一堆碎片摆在这里就完了,而是应将碎片在诗中进行‘整合’,整合到一个统一的语调或语势之中去,像T.S.艾略特已经做过的那样”。我在路也写于2020年7月的《向T.S.艾略特致敬》(这是记述她在英国寻访艾略特文学踪迹的纪实文章,见《写在诗页空白处》第51-64页)中,看到她类似的表述:“生活中一些缺乏诗意的原生态资源,也可以成为诗之源头。现代生活是碎片化生存,需要整合。那些性质不同相距甚远的片断好碎片可以进入同一首长诗,而诗的音乐性和语调会形成一个巨大压强。这些片断或碎片就在这样的压强之下被重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应该是亚里士多德‘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那样的整体。”你看,路也与我并不矛盾,她所谓“将碎片在诗中进行‘整合’,整合到一个统一的语调或语势之中去”,“这些片断或碎片就在这样的压强之下被重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请注意“有机整体”这几个字),同我的意思几乎完全一致。就是说,经过诗人的“整合”,使“碎片”在诗中不再是“碎片”。现代生活可能就是碎片化的,但一个优秀诗人写成诗不能仍然是碎片,需要诗人的“整合”。我想,路也每一首诗,都是这样“整合”的。
路也走的是一条我所喜欢、赞赏的写诗之路。
再次,路也有很好的理论素养和学识,她的《写在诗页空白处》中的文章和《未了之青——一份个人版齐鲁文化地图》中的某些文章,就表现了她修炼自己理论素养和提高学识的痕迹。这些文章,记述了她如何孜孜探求和潜心学习中外优秀诗人的经验,并且努力学习和批判继承中外诗歌的优秀传统——包括中国的李白、杜甫、李清照、辛弃疾……包括外国的艾略特、庞德、弗罗斯特、里尔克……这是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必要条件。
最后,她近年的诗,表现出相当深刻的对世界、对人生的哲思——这也是能够成为优秀诗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路也《太湖》后面,我曾点评:
你已经开始“哲思”了——从“叙事”到“哲思”。思想比以前成熟了。这是“思想”的“诗”,“诗”的“思想”。使人看到令人思考的哲理。
我也曾在路也《阳关》后面写了这样几句话:
好诗。与你前些年或者说新世纪头几年的诗大不相同。你成了一个“哲理诗人”。你对世界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显然高了一个层次。
路也的许多诗富有哲理味道。不过,她写哲理味道的诗,与任洪渊不同,与欧阳江河也不同。
此外,路也的许多诗,表现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百姓命运的关切,这也是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品格。读者从她的长诗《木渎镇》会真切感受到——后面对此还会论及,不多说了。
思敬,不知我上述见解是否在理?
书瀛 2022年6月28日
清新·真纯·甜美
——读路也的情诗
思敬你好!
现在说说路也的情诗。路也自述:这些诗是她2004年左右谈恋爱时的产物——思敬,应该是她“早期”的诗,对吗?读之,感觉像初春刚刚露头的青草和第一次开放的花朵那么鲜嫩,还带着早晨的露水……
而且路也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爱,很赤诚,特别是很纯粹,纯粹得透明——读者面对的是一块水晶。前面我曾说路也“有一颗纯真的心”,现在,读她的情诗,觉得她是赤子,她“纯真”犹如儿童,她有一颗“童贞”的心。
说起“童贞”,我忽然想到“凤凰网读书”上一位妈妈与她三岁儿子又又的对话:“妈妈,你为什么是我的妈妈?”“你想一想啊,小时候你吃谁的奶?”“我吃……妈妈的奶!”“嗯嗯……你吃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妈妈。”“……还有牛的奶!”“呃……对的!所以除了我这个妈妈,你还有一个牛妈妈!”“啊……那我的牛妈妈她在哪儿?我想去找她。”“牛妈妈住在国外,阿尔卑斯山,你肯定没听说过,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又的眼睛开始眨巴眨巴:“我想我的牛妈妈了。她一定也在想我。”于是,他念了一封信,请妈妈写了,寄给牛妈妈:“亲爱的牛妈妈,我是又又,我想你了,我真的好想你……”念着念着,忽然他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就好像真的有一个牛妈妈坐在他的对面。
“童贞”,不管年龄,不是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路也的情诗,也流露着“童贞”——恋爱的人可能都会变成童贞的小孩子。譬如,路也写她到江心洲上去与“他”安家:“把床安放在窗前/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看见长江/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摆脱地心引力//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光住也能住成李白//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下面一句应当是‘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江心洲》)。再譬如,她与分隔两地、相距千里的爱人道《晚安》:“晚安——/这两个字的韵脚可用来催眠/使心跳和血流慢下来,使骨骼里的钙积淀/使大脑像广场那样空,使我的子宫像花骨朵那样饱满/在黑暗中消除着疲倦/ 晚安——/梦这只蚕很快就咬破躯壳和棉被这两层茧,从中飞出/而那些还没来得及飞走的/会把填满谷糠的枕头沉沉地压扁/晚安——,晚安——/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被我们当成大床/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亏路也想得出来:分隔千里的爱人“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被我们当成大床/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这与三岁孩子又又想牛妈妈,其纯真的“童贞”,不是相仿吗?还有《你在病中》“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惦念着你的病情/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祈祷你的康复……”;还有《我一个人生活》:“我一个人生活/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饭。/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眼睛闪亮,头发凌乱/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一年到头,从早到晚。”路也满心都是“他”。爱到深处,爱到痴处,才会如此。路也把这种感觉淋漓尽致地写出来了。
这些诗让读者真真切切触摸到:爱情是如此甜美,甜美得让人陶醉。
读了这些诗,你会感到:生命真美好,生活真美好,爱情真美好。
看了这些诗,我有一种愿望:我能再活一次吗?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在何其芳讨论会上目睹三个女孩子难分难舍的纯真友情,也曾有过想重新活一次的欲望,写过一首《三条小溪》(发表于《诗刊》1988年第3期):“三条小溪/照过镜子的/和没有照过镜子的/都一样清澈见底……我也曾像你们似的/碧波荡漾/不知从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开始变得浑浊/失去了原有的模样//不知还会不会有一天/我重新澄清/像你们那样/用水晶般的身躯/收摄巫山的云朵/采摘第一道羞怯的霞光”……
而今,我老矣,但如果老天爷假我年岁,我愿意倒着活——从现在的年纪往回活:老年→中年→青年→少年→幼年。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在中央电视台“开讲啦”节目中曾说:
我的母亲问我:我看你整天都在写,你是在写辛酸的(故事),还是在写趣味的(故事)?我就说辛酸的也写一点,趣味的也写一点。我的妈妈就说,辛酸的少写一点,趣味的多写一点。人家要来读你的文章,是希望在你的文章里面得到启发,得到安慰,得到智慧,而不是读了你的文章以后立刻跑到窗口跳下去,那这个文章就没有意义。
其实,林清玄母亲是希望作家多给人一些美好。这是善良的普通百姓对文学的非常朴素的愿景和希冀。路也把人生,特别是把爱情的美好和甜蜜,写出来了——当然,一般说爱情不止有甜蜜,也常常有辛酸。
有的时候,辛酸的诗,也很感人。思敬,你曾在信中告诉我:“其实最优秀的爱情诗不一定是沉浸在幸福爱情中的人所写,而恰恰是失去了爱情的人的一种向往。路也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爱情后,所写的《单数》,我曾在给鲁迅文学院的学员讲座中读过,竟引起学员对这首诗的大声叫好和掌声。”
写诗是一种“甜蜜的事业”,也是一种“痛苦的事业”甚至“残酷的事业”。不体验人生大悲大喜,可以写出一般的好诗,但写不出惊天动地的诗。光体验个人的悲喜还不够,倘若能体验百姓的大喜大悲、民族的大喜大悲、人类的大喜大悲,就可能成为伟大诗人,如屈原,杜甫。
“文章憎命达”。对诗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儿残忍?
伟大诗人是时代的产物。
书瀛? 2022年6月29日
“隔”与“不隔”
思敬你好!
有时我在思考:为什么路也的诗如行云流水,畅快流利,清新自然?
路也与当代某些诗人的晦涩难读形成鲜明对照。读那种晦涩得如天书般的诗,深受其苦——它们怪模怪样,疙里疙瘩,叽叽歪歪,装腔作势……好像诗人故意给读者设置莫名其妙的障碍。借用王国维的话:它们太“隔”。而且这类作者是故意“隔”,追求“隔”,以“隔”为高,以“隔”为深,以“隔”为美。在这样的诗面前,有时读者要憋出满身大汗。
而读路也,是另外的感觉:像大热天喝一瓶冰镇汽水,喝快一点儿,痛快淋漓;若慢慢喝,清凉之气徐徐渗透全身,也挺好。总之,路也的诗,借用王国维的话:“不隔。”
顺便插几句:路也诗之“不隔”,也许与她的人格之真纯透明有关。我曾在她的一首诗后写过如下点评:“路也,你是透明的——诚实、真挚得透明。你的诗真,你的诗纯,诗人应该是真纯的人。写诗最不能作假。我想,你整个人一定真纯得可爱、可亲。通过诗,你把你整个的人,你的思想情感,你的爱和不爱,你的惆怅和释然,你的快意和失意……都渗透到形象里去了,都渗透到意象里去了,成为诗的意境之血肉。读诗的人,通过诗真真地看到了你。你的诗,就是你的人生历史,你的人格史。你的人格是透明的。这样的人写出来的诗也是透明的。”
从“技术”层面考察,路也何以做到“不隔”?细细琢磨,也许可以做如下推想。
“不隔”的原因之一,大概路也写诗,用南朝钟嵘《诗品序》中的术语,多用“直寻”,而非“补假”。这是中国古代优秀的诗学传统之一,路也继承了这种传统。钟嵘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用白话解说:古今那些成功的诗句,并非借用别人的词语或典故而发光,而是从作者的直接感受生发而来。路也的许多诗,正是由这种“直寻”、由这种直接感受而生发出来,因此她的诗读来顺畅,“不隔”。
路也是如何“直寻”的?如何抓取这种直接感受,并且如何表现这种直接感受的?我读她的诗,初步得出这样结论:(大概是)她常常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获得的第一感觉(它们前所未有、非常新鲜而且活蹦乱跳)径直加以表现,拒绝第一感觉之外的杂七杂八的“补假”(包括各种各样的所谓作诗方法和“理论”指导,以及典故)。再具体说,路也用她诗人的敏感神经捕捉到前所未有的第一感觉和鲜活印象,直接制作成诗的意象,形成诗的意境,用文字固定下来。她不拐弯抹角,而是径直表现。
路也相信自己作为诗人的“第一感觉”,而且“直寻”地表现这种“第一感觉”。
如何(用什么方法和手法)“径直表现”?路也经常使用的手法就是:径直“叙事”、径直“白描”,再加上“直抒胸臆”。我读她的《兵工库的春天》,曾有如下点评:“此诗几乎全用白描,并且几乎全是朴素的叙述。诗情从叙述和白描流淌出来。”
于是,这样写出来的诗,情感顺畅,文字流利,一句话:“不隔”。
我的这个“结论”对不对?待求证于路也本人。
下面通过路也的几首长诗,具体说说她惯用的“直寻”手法——即“叙事”和“白描”,以及“直抒胸臆”。
“叙事”本是小说和散文的“活”儿,“白描”也常常是小说和散文的“惯用伎俩”,但是路也却常常以此写诗,得心应手。
譬如长诗《兰花草——谒胡适墓》,本来是散文坯子,却写成深情的、优美的、充满历史沧桑感的诗。请读者读读这首长诗吧,你看,它几乎通篇叙事,把作者从北京的胡公馆到台北的胡适墓……连“‘国航’机票,后改成‘华航’”,都写进(“叙事”进)去了:“初定‘国航’机票,后改成‘华航’/Air China变成 China Airlines/英文译法,无论怎样刻意区分,总还是相同/凤凰标志换成了梅花标志/无论怎样更换,/都还是同族的图腾/那朵梅花盛开在机尾/它温柔的花瓣穿透雾霾和风雪,让人想哭”。路也善于把叙事写成诗。在这首诗里,她的叙事都是诗。在别人看来十分平常的司空見惯的事,在她那里都是诗。生活中到处都有诗。普通人缺少“发现”(借用罗丹语)。诗人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不过,这“兵”不“杀”人,而是“杀”心,“杀”得人心很“甜蜜”或者很“辛酸”。就像爱神丘p特的箭射“杀”人心。
路也有非常敏锐、独特的感觉,她善于“捕捉”这种感觉,善于传达这种感觉。经过她的眼和脑的“转换”,一切都是诗,都神奇地变成了诗。
但,路也“叙事”,她写的却不是“叙事诗”,而是“叙事”的“诗”,“诗”的“叙事”。
而且,路也善于白描,你看:“从沪上东拐,从海上一直南飞,直抵台北/海峡无须越过,只需绕过——柏林墙未倒之时,想必亦如此/我就这样以一架波音747的速度/跨过了1949/那个凛冽的年份”……
不用多引,读者一看路也的许多诗,便知。
这里说一段插曲。思敬,你把我对路也《兰花草——谒胡适墓》的点评转给路也,她在微信中回馈:
哈哈,谢谢吴老师转达。吴老师说得真对,杜老师看诗的眼睛果然不一般,他对“诗”和“叙事”的辩证看法很新鲜,几句点评,正是他的“发现”,将来我或当成一种理论答案来回应某些方面的疑问。向知音杜老师致意
杜老师之夸赞,我虽不敢照单全收,但我知道了他“懂”我,幸哉
路也 2022-6-16
得到当事者本人的认可,我自然高兴。
路也的另外两首长诗《老城赋》和《木渎镇》,更是充满“叙事”“白描”,特别是“直抒胸臆”。《老城赋》写的是她的故乡泉城济南。在这里,路也通过“叙事”、通过“白描”,在画一幅一幅风俗画,她把“老城”画活了,连它的历史风韵,它的传统。然而,“老城”摇身一变,“要把家门口变成纽约/水泥和混凝土把廉价而刚硬的青春/献给了一个时代”。路也通过她的“直抒胸臆”,唱出“泉水的琵琶演奏不出重金属乐/流啊流,流得哽咽,流得哀伤”。显然,她怀旧,她依恋,她“哀伤”——风云流变,留下她的惆怅。她想抓住“白妞黑妞”远去时飘飘扬扬的衣衫,不忍她们离去。路也的这些描述,勾起了我的思乡情,使我想起上学时走在济南某些街道的青石板上,能够听到青石下叮咚的流水声;若搬起石头,能够看到清澈而柔软的溪流……
路也“直抒胸臆”,抒发了她的怀旧、依恋、“哀伤”,其中也充满对某些东西的不满和批判。而且在这些怀旧、依恋、“哀伤”和批判里,充满她浓浓的爱、殷殷的期盼和美好的愿景。只有爱之切,才有如此表现。
《木渎镇》同样充满“叙事”“白描”,特别是“直抒胸臆”。不过这里表现得更突出的是讲真话、批判和愤怒,表现了路也作为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良知。她一刻也不能容忍假恶丑。说到讲真话和“批判”,我想到了莫言2005年在香港某大学作《我怎样成了小说家》演讲时的一段话:“我认为讲真话毫无疑问是一个作家宝贵的素质。如果一个作家不讲真话,那么这个作家就势必要讲假话。讲假话的作家,不但对社会无益,对老百姓无益,也会大大影响文学的品格。因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肯定是有一个真实的东西在里面。它应该是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地反映下层人民的生活面貌。如果有谁想用文学来粉饰现实,用作品来赞美社会,我觉得这个作品是很值得怀疑的。我有一种偏见,我认为文学作品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揭示社会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揭示恶的成分。”这段话至今值得深思。
总之,路也的诗歌创作,多用“叙事”“白描”“直抒胸臆”而“直寻”成诗——这是中国古典诗词非常重要的优秀传统之一,翻开中国数千年诗史,对它随处可见;读者从前面我所引述的王安石《登飞来峰》和辛弃疾《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亦可略窥一二。路也继承并发扬了这一传统。她较少(不是没有)如象征派诗人和当代某些学象征派手法的诗人那样处处用“暗示”“象征”“隐喻”“陌生化”……
我必须赶紧声明:我绝不是批判更不是否定“暗示”“象征”“隐喻”“陌生化”——善用这些方法的法国象征派始祖波德莱尔和他的继承者们曾在世界诗歌史上建立了不朽功勋;以李金发为代表的中国象征派也为中国汉语新诗开了新生面;北岛等朦胧派诗人学习和运用这些方法,也帮助促成中国汉语新诗的中兴。
我说的只是两种风格或两种手法,并不判定它们孰优孰劣。两种风格的诗,都可以是好诗。并非某种风格一定是好诗,或一定不是好诗。
况且,我这里说的只是路也的风格和特点。
当然,我不回避:我喜欢路也一路的风格。这属于我的個人喜好。但我绝不认为另外风格的诗不好。
书瀛 2022年6月30日
(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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