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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空白与空间共筑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8599
李志艳 孔盼君

  文学是一种交互性而非单向性的活动,所以文学研究不仅要关注创作,还要关注文学接受。然而,文学接受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的重视程度目前还有所欠缺,具体体现在文学接受相关的理论的薄弱和实证的缺席。在理论方面,较少有学者对如何构建文学地理学中的接受理论体系进行针对性探讨,比如杨义主张的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梅新林强调的“三个还原”、邹建军概括的文学地理学关键词都对作者和文本维度的理论做出了重要建树,但较少有学者对读者接受的相关理论展开系统而集中的建构。另外,文学地理学的实证研究大都是针对作家的研究,比如众多学者以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对陕西作家群、山东作家群等特定地域的创作情况进行的研究,但是较少学者关注读者的地理分布、探析不同地域读者的文学接受情况。曾大兴曾提出要将文学地理学建设为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学科,但文学史研究中不乏按时间梳理的作家、作品的接受史,在文学地理学中却罕见依据空间维度来对作家、作品的接受情况进行梳理的研究。可见,关于文学接受的探索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尚待推进。

  读者接受作为文本意义实现的重要一环,对其的关注和研究是极具必要性的。对读者接受的关注以接受美学为突出代表。在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阐释学以及英伽登的现象学思想的影响下,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的接受美学把文学研究的中心由作者和文本转向了读者。姚斯《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是接受美学的理论宣言,提出“期待视野”这一重要概念;伊瑟尔《文本的召唤结构》提出一种交互共建的关系理论,高举读者的再创造和文本召唤的沟通性。姚斯和伊瑟尔的理论构成了接受美学的主要理论体系,对传统思维模式形成有力冲击。不仅西方,中国古典文论也涉及对读者接受的思考,比如王夫之就曾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①。恰如邓新华所言“只要我们以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为参照,来反观一下我国古代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就会欣喜地发现其中确乎蕴含有一些接受美学的基本思想”②,从先秦的“以意逆志”到汉朝的“诗无达诂”、魏晋南北朝的“知音”论,再到唐宋的“意境”“滋味”“涵泳”,然后到明清王夫之“自得”和金圣叹的“空道”,都蕴含对读者接受的关注。

  中西方的文学接受思想体系,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理论基点,即文本往往不能仅凭自身就实现完整意义的传达,它存在着意义的空白和未定点,因为只有这样才赋予了读者可自主构建的余地。伊瑟尔认为的文本存在着意义空白和未定点,而正是空白和未定点召唤着读者参与来为文本生成完整的意义。中国古代的“诗无达诂”“诗有活法”“滋味”等概念也暗含着文本空白驱动读者发挥能动性的思想。此外,中国画论中的“无画处皆成妙境”③“山水之要,宁空无实”④、书法中的“计白当黑”也在强调空白对于观者接受的作用。所以,文学地理学对读者接受的研究,也不免要以文本空白作为重要关注点。而文本空白这一概念可以与不同视域的理论所结合,学者们就曾结合古代文论,提出了“意境空白”的概念。文学是一门空间艺术,文学地理学的发力点也在于“空间与文学活动的审美实践关系”⑤。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从空间的维度来重新定义文学文本的属性与结构极为必要。这样可以发现文本是一个多层次的空间系统,而这空间系统中存在的空间空白则是读者参与文学接受的切入点,文学接受也即读者以自身的地理体验为基础对文本的空间空白进行补筑。

  一、地理体验与空间空白的产生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实际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⑥,任何文本都是存在着一定的空白和不定点的。也如周来祥所说的“从欣赏的角度看,作品的空白和未定之处处于一种潜在的和可能的状态”⑦,这种空白和不定点其实本质上都是有待框定的意义“余地”。对于空间系统而言,关系和要素的不确定性其实也代表着空间的不完整性。空间系统中的空白和不定点具有同质性,空间的空白本身就包含着不确定性。因此,我们把文本空间系统中的空白与不定点统称为“空间空白”,也即是文本空间系统内缺失、受蔽或者本身模糊不定而有待读者参与建构的方面。空间空白的产生归因于人的地理体验,文学创作受制于地理体验,文本空间系统是基于地理体验形成的,而地理体验的有限性是空间空白产生的深层原因。

  人的存在状态受制于地理体验。一方面,人在物质实体层面的存活无法脱离地理环境。“人的身体是生理构成的物理实体性空间,其成长与发展受制于赖以生存的自然地理空间和人文地理空间,二者形成互动性空间关系”⑧,人在物质实体层面最核心的内部要素就是身体,外部要素则是自然环境,人类的存在基于身体和地理空间的互动。如罗兰·巴特在其自述中所说的,“我”和“你”的不同,就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的不同”⑨,可见人的身体直接影响人的本质属性。地理环境会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体器官,身体器官与感官相联系,所以会作用到人对世界的感知,从而影响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最终作用于人的一般思维模式。但如段义孚所言的“感知是接触外部世界的一种行动”⑩,感知也能作用于人的实践,比如身体感受的变化会导致衣食住行等各方面需求的变化,这些切身需求是推动人类实践发展的原始动因。另一方面,在人类思维和实践能力形成和发展的基础上,人的社会关系才能够得以建立。地理环境以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使人们联结,建立彼此之间的联系,这种身体和精神的联结赋予人们社会性。此外,地理环境催生了生产活动,而生产关系则决定了人们的社会关系。马克思在论及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时,提出地理环境能通过影响社会劳动分工、工具的改进和劳动生产率来作用于生产关系,也就是说地理环境能通过生产力状况从而对人类的全部社会关系以及人类的整个思想上层建筑产生影响11。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总和,但人的社会关系的形成受制于地理环境的驱动,所以人的存在是受地理环境深刻影响的。

  文学创作更是绕不开“江山之助”,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地理环境体验的产物。作者作为个体的人存在,精神和行动受地理环境影响。作者的审美经验也具有地理性,他们的审美心理结构总与所体验的地理环境相适,其审美经验特点也可视作对自身地理体验的回应。地理环境作用于作者的性情,而作者的性情是影响创作风格走向的重要因素。比如作家张炜就说自己从小最常体验到的环境就是“到处都是树、野兽,是荒野一片、大海,只是很少看到人”,所以他对喧哗的世界产生躲避和反抗的情绪,这使他试图以文学幻想的方式来返回到旧有体验12。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旧时的地理体验“影响了我的表达,也影响了表达的色调和方法”,这使得他的创作分成了两大内容,“一部分直接就是对于记忆的那片天地的描绘和怀念……另一部分是对喧闹的外部世界的质疑”,而且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很多作品都带着阴郁悲观的色彩了13。孔尚任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原,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14山川河流、气候、土地等自然地理要素的不同会形成作家不同的性格气质,从而作用于其创作。“文学始源于作家主体空间在场性的系列审美活动,并且由于自然地理的介入,使得文学研究的还原有了两个基本维度:一是文学活动发生的在场性还原;一是人文地理向自然地理的始源性追溯,这可以推及到人类生命,甚至是宇宙的开始。”15地理环境对人的生命体验的介入,是文学活动发生与发展的重要驱动。

  由上文可知,文学创作,是具有地理实体意义的个体在特定的地理空间环境之下面临着特定的地理空间物质材料,所发生的一种实体性创作,本质上就是作者的在地性的审美经验的文字显现。依据创作活动的此一本质及其程序,文学文本可以被视作由实体空间、组合空间和内部空间构成的空间系统。首先,由于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在地性的审美经验的文字显现,而审美经验是不可感知的,所以作者要以想象的方式在拟構的地理环境里呈现,这就催生了文本的内部空间。内部空间近同于玛丽-劳尔·瑞安所提出的“文本表征或模拟的虚构世界的物理空间”,是“想象力的延伸,以及文本所代表或模拟的世界的地理或地形组织”16。作者通过叙述者或人物的视角展开的想象的空间世界,并且通过他们的体验来直接表现或间接寄托自己的审美经验,这种空间就是内部空间,它主要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文本中的环境和场景。文本内部空间的构建虽然是在作者的想象中进行的,但还是必须形之于语言文字,这就决定了文本的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存在。文学文本对语言文字及其他符号的使用,是以搭配组合的方式来构建所指链条,所以文本存在着组合空间层次。这一层次的实质就是各层级的符号、符号群之间的抽象组合关系。需要注意的是,它是一个抽象的空间,只关涉文本的符号、符号群之间的组合关系,而不涉及其具体的形态的显现。文本作者有时并不是单个作者,而是一个创作集团。正文经由作者写作后往往会进入一种意义附加的状态,即进一步地附加构成元素或者关联元素。比如在正文经由作者写完之后,还要经由创作集团添加序言、后记、封面、附录、广告、版权页等副文本,若是网络文本可能还会被以超链接的形式添加超文本。所以,正文、副文本和超文本构成此空间的宏观层级,而单个的符号则是此空间的微观层级,章节、句群、句子等则作为中间层级出现。最后,文本是具有实体性的,因为文本的创作者是一种实体性存在,作者在文学活动中使用的工具和材料也是具有空间实体意义的工具,而且所生产出来的文学产品必须为感官所能感知方可完成传播和接受。所以文本必须也具有实体性,作为可感知的实体呈现。因为文学文本总是借助文字来表达的,所以它总是作为视觉实体而呈现的,如果是纸质文本则也具有触觉实体的意义,网络文本则可能具有听觉实体的意义(比如语音听书、阅读音效等)。由此可见,文本空间是一个多层次的空间系统,而且这个空间系统也是基于地理体验才得以生成。

  作为个体的人,其地理体验必定有限,这意味着作者创作时的视域本身就是受限的,这种视域的有限性是空间空白产生的重要原因。一方面这种视域的受限使人在观察、感受和表达的过程中都只能将注意集中于特定范围。“文本的视点会影响叙事中空间的重构,超越文本虚构空间的‘彼在与囿于文本虚构空间的‘此在会形成不同的关注焦点”17,这导致了文本空间系统的非均质性。也就是说文本是存在着焦点和边缘的区别的空间系统。也就是英迦登所认为的,“在考虑艺术作品时,只有某些人物形象的特性和状态对于作品是重要的和有利的,而其他东西最好处于不确定状态或只是勾勒一个轮廓”18。此处所指涉的焦点和边缘,并非几何意义上的中心和边缘,而是在并置关系中的抽象位置。这种非均质性,在三个空间层次都有所显现。在实体空间,文本作为视觉实体在字体的大小、颜色、排版等方面是非均衡的,作为听觉实体、触觉实体则存在相应性质的非均衡化,使得有的要素被突出或被弱化。而且字体大小、颜色、音色、音高、厚度、硬度等性质本身在实体空间中的占据的位置也不均衡。在组合空间的宏观层级中正文往往是焦点,而副文本、超文本则是边缘,在其他层级有关键章节、关键句、关键词等。在内部空间,环境和环境之间、场景和场景之间、场景和环境的内部要素之间都可能不均衡。比如《水浒传》中梁山泊就处于焦点,而史家庄、孔家庄处于边缘。另一方面,地理体验有限性导致的视界有限性不仅造就了文本的非均质性,还直接决定了内部空间在读者接受之前的大致关涉范围。因为在读者参与之前,文本内部空间所涉及的范围直接由作者在创作中的关注范围决定。内部空间的场域范围也相应地决定了文本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场域范围。但是关于这种焦点—边缘的关系和空间的场域范围是凭何原因、沿何理路来决定的,在文本中往往是处于缺失的状态的。而且这种个人地理体验的有限性,决定了读者和作者之间可能存在视域差距,这意味着文本空间内的焦点—边缘关系、场域范围、域内要素具备变动的不定性。这种缺失和不定性就预示着相应的文本空间空白将会产生。

  二、空间空白的四种类型

  文本的空间空白以文本的空间属性为前提,根据文本空间本身的基本性质可以溯源文本空间空白的生成路径和具体形态。就三个层次的空间共性而言,文本空间首先是指涉着一定的范域,在这范域之内又并置着诸多要素,这些要素又包含着一定关系,而且范域、要素和关系存在着可变动性。据此,可以从范域边界、要素、关系和运动性四个维度着手分析空间空白的生成路径,归纳出空间空白呈现为四种类型,即边界空白、要素空白、关系断点和运动空白。

  首先是边界空白,这是针对文本空间所指涉的范围而言的,即由于范域边界的模糊性而导致的空间范围和范围内要素容量的不确定。边界空白是针对内部空间而言,因为文本的组合空间和实体空间的范域边界往往都是确定的,而内部空间基于自身的虚拟性的属性则可能存在边界模糊不定的情况。正如玛丽-劳尔·瑞安所言的“文本世界的地理环境是通过一连串的个人描述,或者跟随人物的旅行而展现给我们的”19。人物本身的活动及视野,和叙述者以其视角对人物活动环境的扩展,构成了一个空间范围,这就意味空间范域的边界的产生。但这种边界是模糊的,一方面这些环境本身都只有大致的范围而非确切的边界,另一方面人物在这些环境的活动的具体范围界限也是模糊的。鲁迅笔下的鲁镇、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李佩甫的“平原”、《水浒传》中的水泊梁山、《西游记》中的花果山都是如此。而且即使作者以地图或数据等方式划定边界,此种边界也不具备限定性,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的地理体验去拓展或内缩这个边界。因为作者对自身在想象中所构建的地理体验的范围往往也只是朦胧的印象,而且内部空间是凭想象生成和进入的,文本所刻画的环境、场景最后是依靠读者想象来体验的。而这种想象很难明确界定范围,容纳范围往往都由读者的想象来做最终裁决,在读者进入接受并对其进行框定之前是处于界限模糊状态的。边界的模糊也就意味着空间内的要素容量的不确定,因为边界范围的不确定而导致某些要素能否归入这一范围的不确定性。范围的不确定和容量的不确定给予读者的地理体验参与建构的自由。

  其次是要素空白。要素空白可以理解要素的缺失或受蔽所导致的文本意义和空间结构的空白和不确定性。要素空白可内分为缺失空白和受蔽空白,分别指向要素的缺失和某些方面受蔽的情况。原本存在或本可能存在的要素在文本中被忽略或省略就形成了缺失空白。内部空间是随着人物的行动和叙述人的视野变化而展开的,但是人物的活动在文本中不是全时呈现的,作者只串联重要活动来展开空间,中间的活动及其展开空間可能就缺失了。比如《西游记》中的十万八千里取经路只截取了八十一难,中间的活动及活动空间就被省略了。组合空间也存在这种缺失空白,这主要表现在组合成分的省略,比如对句子成分的省略。受蔽空白指的是在文本非均质的各层次空间中,有些要素没有得到充分呈现,它们在理论中的更多的可能性和实际的受蔽状态形成了一种“差额”,这种“差额”也就构成了文本空间的一种空白。受蔽空白中比较显著的是边缘空白,指的是一些本来可以呈现的要素由于居于边缘而被弱化,所以使得它“可能的余地”成为一种待读者填补的空白。文本的三个空间层次都存在着边缘空白。在实体空间层次,以作为视觉对象呈现的文本为例,字间距和行间距大小、章节之间的空白页多少,这些都是处于边缘地位的,但在理论上又会为文本意义提供潜在但又不确定的可能性,比如紧凑的间距可能为文本附加紧张、急迫的意义。但这种可能性文本自身不会言明,这样就形成了空白,等待读者来解释和填补。在组合空间中,每一层级都存在边缘要素,比如在宏观层级中的作者署名、版权页、广告等,微观层级中的标点符号,它们有丰富文本意义的可能,却通常在各自组合层级中被“遮蔽”。读者对此进行解读能生成可与正文结合的意义。但在文本未被接受时,这个意义就只是潜在而非确定的,也就形成了所谓的空白。在文本内部空间,这种边缘空白更为明显。内部空间的边缘主要是非重点的环境和环境中的非重点要素,这两者都在文本中被简略地带过,这就致使它们还有很多方面没有展开,就形成了环境中的空白,也即内部空间的空白。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内部空间而言,受蔽空白并不只针对边缘要素,中心要素也可能会受蔽。因为哪怕是重点环境和重点场景,它在文本中的呈现也只是某个视角下的一部分,比如《水浒传》中梁山泊只呈现了和梁山好汉活动有关的那部分,其他视角下的梁山泊则需要读者据自身既有体验来想象。

  再次是关系断点。关系断点可以理解为因为文本空间要素之间形成并置关系的内在原因具有不确定性,所以联结各要素之间的“关系链条”可能会出现断点。换而言之,关系断点也就是关于要素是如何构成这种并置关系或构成怎样的并置关系的空白。文本的构成元素的组合不是内生的,而是受创作主体意图来决定的后天搭配,这就注定了文学文本空间系统中的构成要素之间的组合搭配可能会存在一定的“断裂”。这种“断裂”在组合空间中的较宏观的层级中比较显著,比如正文和前言、插图、后记等副文本以及超文本之间的意义关联都可能包含着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就文本自身而言,这些要素为何被并置在同一个场域中,答案可能是模糊的、不明确的,需要读者的经验参与建构。在这一空间层次的微观层级中,也会存在这样的断点,比如句子之间、词语之间的跳跃性都会产生断点,因为它们为何得以并置在同一场域内的内在原因并未被文本框定。文本的内部空间内,往往也存在着并置关系不明确的情况,比如场景之间是基于什么内在原因而并置在一起有很多种可能,文本往往也并不能对此直接限定,这极为显著地体现在一些文本的“蒙太奇”效果中;另外,场景内部要素的并置联系可能也具有模糊性,就像《关雎》对雎鸠与人是如何构成并置的就没有直接指明。除了为何被置于一个空间之外,空间断点还体现在为何要素之间会形成特定的位置关系,即为什么一部分要素居于焦点而一部分居于边缘。在实体空间中存在这种要素关系之间的断点,这具体表现在文本作为实体对象呈现时,其要素之间的呈现效果的差异。以作为视觉实体的文本为例,某一部分的字体大小、排版和颜色为何要比其他部分突出,往往可以暗含多种不确定的意义,但文本自身又不会言明,这就形成了“留白”。文本空间是基于各要素的并置关系生成的,当它们的并置关系存在不明确之处,也就是“断点”时,就意味着文本空间本身出现了断点,需要读者参与填补。

  最后是运动空白,文本空间系统具有可变性,这种可变动性本身是空间空白产生的一个前提,因为这种变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确定性,需要读者的参与来进行框定。边界、要素、关系的可变动性就分别奠定了前三种空白产生的基础。当然,文本的可变动性还涉及其他方面。但是,文本自身并不会呈现它的可变动性。在作者创作完毕之后、读者接受之前,文本处于静止的状态,它以固定了的文字序列出现,遮蔽了自身的可运动性。这种受遮蔽的运动性构成了一定的空白,也就是所谓的运动空白。运动空白主要存在于内部空间和组合空间。正如玛丽-劳尔·瑞安所言:“我们通常是以体验现实世界的方式来体验文本世界的:我们不是一下子就能领会它们,而是从一个可以移动的身体的角度,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发现它们。”20内部空间依据人物行动或者叙述者的视角的转移而有序展开,场景出现的顺序在文本空间中看似是固定的。但实际上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来调整它们的顺序,也可以在想象中把两个场景同时并置在一起对比,甚至可以将不同场景融合为一个场景,得到新的体验。基于内部空间的可运动性,组合空间也存在着被遮蔽的运动性。文本的组合关系也看似是一种依次进行的线性组合,但实际上它这种顺序具有一定的可运动性,比如在读者能动介入后,第一页的某段话或许可以直接跨越中间的内容和第一百页的某段话组合,生发新的意义,所谓的前后照应就体现了这一点。

  文本空白是由多个维度、多个层次的问题共同作用的,所以不能以机械化的方式对其进行处理,而是需要读者的能动性补筑才能使文本空间形成完整、明确的意义,读者对文本的接受过程就是对文本空白的一个完形过程。

  三、读者对空间的完形

  作为文学作品的接受者,面对文本空白也即空间空白,读者会不自觉地充当“完形者”的角色。伊瑟尔认为文本的空白是“一种寻求缺失的连接的无言邀请”21,也就是对读者参与的一种召唤。空间空白需要读者根据自身的审美经验进行补筑,而读者的审美经验也和作者的一样是基于自身的地理体验而积累生成的,所以文本空间是借助于读者的地理体验而得以完形。同时,文本在被读者完形之前,无疑是已经由作者构建起了总体架构的。这种完形就体现了一种空间共建的关系,这种共建是一种“沉浸式”的审美经验融合,是跨越了物理时空和主客之分的活动,使得审美空间得以实现、私我空间得以拓展。

  具体的读者都是作为人类普通个体存在的,在实际中和作者的存在方式实际上是相同的,他们有着共同的本质,也即上文所论述的“基于自然地理基础上的社会关系总和”。基于这种共质性,在审美经验的生成路径这一方面,读者和作者应该是具有一致性的。读者的审美经验和作者一样,都是在一定地理体验的基础上生成的。地理环境对读者审美经验的影响路径和对作者的影响路径无异,即地理环境体验会作用于读者的体质,因而影响其性情禀赋,最后再助力于其审美偏好的形成。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到“我曾经在英国和意大利观看一些歌剧;剧本相同,演员也相同,但是同样的音乐在两个国家却产生了极不同的效果:一个国家的观众是冷冷淡淡的,一个国家的观众则非常激动,令人不可思议”22,不同的地理环境会导致审美经验的差异,正如曾大兴所说的:“诚然,一个人接受或不接受某个作品,从哪个角度、哪个层面接受某个作品,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地理因素只是其中之一。我们虽然不宜夸大这个因素,但也不应忽略这个因素。事实上,在文学接受史上,地理因素有时甚至大过其他因素。”23从接受美学的观点来看,读者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会催生他们的“期待视野”,这直接影响他们的文本参与,直接决定了文学接受的导向。然而读者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都是在一定的地理体验上产生的,所以说读者的地理环境体验对其文学接受具有重要影响。

  地理环境体验对文学接受的影响,主要体现于读者如何凭借自身地理体验来实现文本空间的完形。文学空间系统的多层次性和空白的多维度性,决定读者对于空间的完形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参与到三个层次的能动性建构中。读者经过对实体空间的文学文本进行感官感知才有可能进入到接受过程中,与此同时又需要以语言规律和逻辑思维去了解文本的组合空间,即掌握文本中符号、符号群的组合关系。通过对符号所指共同构建的意义链条的理解,读者凭借着想象生成了符号所传达的画面,进入文本的内部空间。也就是说,读者是在对实体空间和组合空间进行完形的基础上开展对文本内部空间的完形。实现空间完形后,文本对读者而言暂时变成了完整的空间系统。这一完整的空间系统如何显现?文本的实体空间是已经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了的,而且它的形态往往是由作者决定的,读者的阅读接受并不能直接作用于它的呈现;而文本的组合空间就其性质而言,是一个抽象的、不可感知的空间,所以它无法直接呈现,只能借助于其他层次的空间;文本的内部空间则是读者可直接作用于其显现的空间。所以,空间系统的完整性要通过文本内部空间在想象中显现。文本内部空间对于读者而言是一个开放性的空间,读者可以在作者刻画的环境、场景中凭借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来调整和增减各种要素。而上文已经论及,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又是在地理体验的基础上生成的,所以这种空间的显现受地理体验密切影响。比如读者在对《望岳》所描绘的地理空间进行体验,以想象进入尾联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刻画的地理环境时,往往会体验到这种感觉:群山绵延起伏而又渺远,虽与泰山相比显得稍逊巍峨,但其起伏的姿态也是壮大宏阔的。虽然诗句中对群山的形容是一个“小”字,但读者往往不会把群山真的想象成是单纯的“小”而已,而是以既有的对绵延群山的体验去填补“众山小”所留下的意义空白。由于读者和作者的地理体验总是相异,所以读者在借助想象完形之后的文本内部的地理空间,很可能与作者基于自身体验所模仿的或者所虚构的空间有所出入。但这种文本刻画和读者经验共同完成的空间显现,实质上是作者的地理体验和读者的地理体验的交融,它们在交流融合中形成了完整的文本内部的审美空间。

  对文本的空间完形,是读者在创作者所构建的文本空间系统的框架上,用以自己的地理体验为基础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去完善文本的空间空白。这样的一个完形过程,体现了一种共筑互补的空间关系。这种共筑关系,在物理时间上存在先后顺序。但是在审美空间中,它是消解了物理时序的,是一种主客融合、不分先后的沉浸式的共建。文本空间的共建在物理时序上可以分为前文本时期和后文本时期。前文本时期的活动主体是创作者,他们建立起了大体空间系统框架。文本在实体空间最初以什么样的实体形态呈现,选择哪些符号、符号群进行组合以及对它们进行什么样的组合,各层次空间中的要素大致形成什么样的关系,突出或弱化哪些要素,拟构什么样的环境、场景,等等,这些都是作者和其所代表的创作集团所决定了的,他们根据以自身地理体验为基础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做了这些方面的选择,这种选择使得文本空间建立一个整体框架。当进入后文本时期时,活动的主体就变为了读者,读者以自身的地理体验为依据,框定文本空间内要素之间的最终关系,主导空间场域内的要素之间关系的运动变化,决定域内要素能否祛蔽以及能否扩展空间边界,并且使域内要素和域外要素对比意义得以彰显。从审美体验的过程来看,这种共建关系是不分时序的。因为在读者进入到文本空间之后,是处于一种“沉浸”的状态,在那一时段里并未区分自己与创作者的界限。读者对空间空白的补筑是在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的,无须经过推理、判断,而是单靠身体直觉来唤起既有地理体验的参与。此外,读者在体验过程中,也同样不自觉把自身所体验到的等同于作者所灌注的体验。继续以上文所论及的对《望岳》的尾联的接受为例,读者会认为自身在这种想象性体验中看到的绵延群山和杜甫的体验是一致的,并不会区分哪些是杜甫注入的、哪些是自己过去体驗所参与的。这种读者与作者共建的过程,并不是简单地以自身的既有的地理体验为依据对文本所承载的作者地理体验因素进行筛选,而应该是不分主客、你我、先后的一种平等的对话与吸收的过程。

  作者与读者对文学空间系统的共筑共建对实体空间的运动和个体的精神生存都具备着重要意义。对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实体空间而言,这种空间共筑使得地理体验的交流传达得以实现。无论是读者的地理体验还是创作者的地理体验,往往都是针对我们日常生活所处的实体空间来说的,因为地理环境这一概念是关乎于实体空间而言的。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以想象去感知文本内部空间所拟构的地理环境,这就使得创作者在文本中注入的地理体验传达得以实现。而且,这种地理体验的传达会助力于文学地理景观的生成和变动,这是因为读者具有将一些想象中的景观变为实体景观的潜在能力,也就是曾大兴所说的“虚拟景观和实体景观是相对而言的,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虚拟景观可以变成实体景观,实体景观也可以变成虚拟景观”24。曾大兴所说的“虚拟景观”也就是文本内部空间中建构的景观,这种景观在读者的地理体验的填补后才完整地在想象中呈现,也因此才具有被转为实体景观的可能。对于审美空间而言,读者的接受活动使得自身能够进入文本内部的虚拟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实现自身地理体验和对方地理体验的主客融合,这种融合其实也就意味着个人体验的拓展。一方面是原本属于对方的地理体验会助力于读者突破自身的审美经验所能扩展的范围;另一方面读者进入并补筑的这个空间是以审美为主导的空间,由于这一空间存在着边界空白和要素空白,因而可以以审美经验为标准构建属于个人体验的专属场域。空间可分为私我空间和共享空间两种形态,“共享空间常常以规范化、制度化、模式化、一般化等的方式来管理、控约私我空间,以保障其稳定性和运转的正常有序。而私我空间则常常推崇自我感受、情感想象、审美愉悦、理解创新等来实现对共有空间的自反性觉知与革新性推动,进而维持共享空间的生命活性”25,文学创作是“以共享空间为基础的私我空间的文本生产与运行”26。而读者的这种空间补筑活动就体现了对私我空间的扩展与张扬,对个体精神世界的解放具备助力之功。

  综上所述,文学作为一种空间艺术,其空间意义要通过作者与读者的交互共建才得以生成。换而言之,读者以文本空间空白为切入点所进行的空间完形是文学、人、地理空间的实践性互动的关键一环。据此,文学地理学研究应当以人为中心,以空间关系为基础和核心承载,以空间共筑为着力点,构建符合自身学科特色的接受理论,完成对文学与空间实践之间的作用方式的新定义。在保持对文学创作地理、传播地理的深度探索的同时,着力完善文学接受地理的理论系统,构筑均衡完备的文学地理学学科体系。

  【注释】

  ①王夫之:《诗译》,载陈志扬、李斌编《中国古代文论读本·明清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第301页。

  ②邓新华:《“品味”论与接受美学异同观》,《江汉论坛》1990年第1期。

  ③笪重光:《画筌》,载于安澜《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第171页。

  ④钱杜:《松壶画忆》,载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第938页。

  ⑤15李志艳:《文学是空间艺术:文学地理学的本体论思考》,《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⑥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王逢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第116页。

  ⑦18周来祥、戴孝军:《走向读者——接受美学的理论渊源及其独特贡献》,《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8期。

  ⑧李志艳:《美在空间:文学地理学之审美研究》,《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10期。

  ⑨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第3页。

  ⑩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第15页。

  11孙碧华:《马克思主义地理环境作用的基本理论和现时代》,《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95年第3期。

  1213张炜:《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学与故地的关系》,《作家》2001年第1期。

  14孔尚任:《古铁斋诗序》,载汪蔚林编《孔尚任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第475页。

  161920Marie-Laure Ryan,Cyberspace,Cybertexts,Cybermaps,Dichtung Digital.Journal für Kunst und Kultur digitaler Medien,2004(1).

  17程錫麟:《叙事理论的空间转向——叙事空间理论概述》,《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1期。

  21伊瑟尔:《文本与读者的相互作用》,载张廷琛编《接受理论》,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第52页。

  22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张雁深译,商务印书馆,1959,第272-273页。

  2324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17,第224、234页。

  2526李志艳:《论文学地理学中的文学性问题与空间批评》,《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李志艳、孔盼君,广西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壮族文学的文学地理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6BZW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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