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有必要给我的孙子讲一讲那个曾经的世界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孙子今年十二岁,秋天到来,北雁南归之时,上初中一年级了。他长得比我还高,快赶上我的儿子——他的老爸了,只是心智有待开拓,稚气未脱。谓之“早熟”。
这个小东西清早起来睁开眼睛后就对身边发生的,他认为新鲜的东西好奇,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求知欲。他忽然问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树和竹子是圆的?为什么人的胳膊和腰腿都是圆的?还有为什么脑袋和眼睛也是圆的呢?”我惊愕地望着他说:“这是DNA遗传的。”他接着问:“DNA是怎样来的?”我说:“是物种自然形成的。”他说:“你怎么什么老往自然形成上扯?自然形成算什么答案?你还是我自然形成的爷爷,我还是你自然形成的孙子呢。”这个小东西总是不让我省心。
他说得对。我是他自然形成的爷爷。他是我自然形成的孙子。虽然没有进行DNA鉴定,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仅从血型判断上就不会错。这足以证明他是儿子的种,儿子是我的种。我的家乡在巴水河畔燕儿山,我是燕儿山下何氏家族的种,他的血源自然出自那里。尽管家住黄州的儿媳“好胜”,说她的儿出生在黄州妇育保健院,是城里人。儿媳是从出生地来论的,不能说她没有道理。但从遗传学来说,她生的儿,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燕儿山下那块何氏家族的种源地。不然我在老家将老屋翻新,冠名何某书屋做什么?那是具有纪念性的建筑呀!清明时节我带孙子回老家祭祀,因为我父亲和母亲的墓碑上就刻着他的名字。他在墓前学着我点寿香、烧纸钱、磕头。那时候他就得乖乖地“就范”,这也是自然生成的。
坐落在巴水河畔的燕兒山下的老屋垸,祖辈和父辈们都相继过世了。我年近古稀,饱经风霜,也是一个老人。如今燕儿山下的老屋,没有一点曾经那个世界的影子,家家楼房林立,那是用新时代新型建筑材料钢筋水泥结构的。与城里的房屋相差无几,只是不高,只是参差,构不成耸成街道的气势。家家连门前的路也是水泥的,从这家到那家,也算干净。但垸子里的人基本上换了新的,不多,都是留守的。你清明回乡祭祀,路上偶然有人认出你,那是健在的,在那个曾经的世界里,与你共过患难的兄弟,叙的都是久别的亲情。经验告诉你,隔了三代人,在这个新的世界里若要叙旧的话,那就相当于神话,一切都是曾经的。曾经的天,曾经的地,不是曾经的人,哪能知道那个曾经的世界?
孙子,我来告诉你。那时候燕儿山下老屋垸,那个曾经的世界里,就有一个爷爷,那就是我。爷爷是曾祖母和曾祖父结婚后,曾祖母十月怀胎,落下地睁开眼睛的。这不用怀疑,有接爷爷落地的洗娘作证。爷爷是十一岁那年读到小学三年级后,曾祖父毅然决然带着爷爷离开了,寄养八年外婆的沙街,像燕子飞来寻旧家那样,飞回燕儿山下老屋垸的。那时候曾祖父让爷爷重新回到燕儿山下那块我们家族的种源地。
所以我对你说,爷爷关于燕儿山下那块种源地的记忆与理解,是爷爷十一岁那年从沙街搬回家乡时开始体验和建立起来的。爷爷对你讲,你得耐心地看下去。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比起你小时候你妈妈给你讲的“从前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山上有座庙”那个设“套路”、玩轱辘转的故事,其意义要深远得多。
二
孙子,你不要认为那个曾经的世界距现在的世界有多么的遥远。其实也就是五十余年前发生的。你笑我小题大做,说:“爷爷,人类文明史记载有五千年。五十余年在历史长河中算什么呢?不过眨眼之前。”
你说的不错。五十年与五千年相比,的确是眨眼之前。但是就是那眨眼之前发生的事,对于爷爷来说恍如一场大梦,有隔世之感。可以肯定地说凭你现有的心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眨眼之前那个世界的样子。尽管你会玩游戏,会在网上买装备,得心应手打通关,心想事成,欢呼雀跃,喜笑颜开,让你活在虚拟的世界里。你知道吗?那是设计游戏的人,用“算法”让你上瘾上当。告诉你,那个曾经的世界决不是虚拟的。
爷爷告诉你,五十年前燕儿山下老屋垸,我们家族的种源地里没有楼房,也没有电灯、电视,更没有电脑和手机。让你虚拟不了。那时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当作神话鼓励人们活下去的。那时候燕儿山下整个老屋垸,都是用土砖垒起的房屋。那些错落的房屋,宽窄不一,高低不同,都是用树作桁条架起来的,上面盖着黑色的布瓦。布瓦是窑匠在黄泥塘边用巴茅搭的,四面透风的作坊里,用瓦桶将练泥做成坯子,风干之后,入土窑烧到火候,从窑上挑水湿,才变成黑色的。盖到屋上就是鱼鳞的形状。这些屋现在你就很难看到,成了稀世之物,列入了申遗名录。那砖是古历十月之后,在收割的稻田里犁出一片,牵水牛练泥,加稻草作筋,用砖厦子一块块印出来的。晒干之后让垸中长大的儿们结婚生子添屋之用。这盖房子用的土砖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屋垮之后用不着担心垃圾处理的问题。它们经过时间的发酵,是极好的肥料。拆下来打碎后撒到田里,庄稼长得格外好。这叫轮回。不像现在城里拆迁过后那些钢筋水泥结构的垃圾,处理起来让人头痛。那时候满垸的人就住在这样的房屋里。这样的房屋经不起大风吹,经不起日晒雨漏,你得时时小心翼翼地维修,才能保证不倒。
你会反驳我。爷爷,你不是常说我们家族原来是一进三重,有六口天井,青砖贯斗的大宅子吗?没错。那是家谱上记载的清朝时期的规模,但已经烟消云散了。那个家谱上记载的辉煌的大宅子是被历史上叫作的“长毛”的人,放一把火烧过之后就瓦解了,成为了历史。被家乡人叫做“长毛”的是些什么人呢?就是历史书上记载的洪秀全领导的队伍。巴水河边的人们将他们叫做“长毛”。他们蓄着长发,样子像野人。从那之后燕儿山下我们家族种源地的子孙们就回到石器时代,住在那些土砖做的屋子里。那些土砖垒起的房屋比历史书上描绘的原始社会部落的半穴居强不了多少。那时候每户家中除了菜刀和生产工具是铁器之外,再也找不出多少铁器来。垸人从生产队分到了粮食,要加工,都用石器,石碾、石磨、石舂,要想吃到嘴,格外地费力气。后来才有了机器加工。但是节约的人家还是舍不得钱用机器。农家的钱比机器还金贵,宁愿费力气,也不愿意花钱。特别是十爷家,他家大口阔,拖儿带女,用石器加工粮食,经常从天黑到深夜。那石器用人力加粮食发出的声音惊天动地,让人难忍难熬。尽管十爷加工粮食累了时也随着踩舂的节奏唱戏。唱什么呢?唱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是人间欢乐的戏,听起来,也心酸,不见欢乐。
爷爷的家与十爷的家,只隔个十一爷家的门。两家住得近,所以亲。爷爷叫十爷的,自然是你的曾祖辈。我们燕儿山下老屋垸种源地是个大家族。现在巴水河边何姓人都是那里发展出去的。新修家谱统计有三千多人。老屋垸保持着优良传统,每一代的儿女们以出生先后为序排行。你的曾祖父排行第九,爷爷的十爷排行第十。你的曾祖辈都是讲究人。有“字”有“名”。“字”载在家谱上是“克”字辈,都雅致。比方说你曾祖父家谱上就叫克轩。“名”用在日子里都带一个“章”字。你的曾祖父叫宪章。爷爷的十爷叫云章。爷爷的八爷叫楚章。爷爷的十一爷叫汉章。爷爷的十二爷叫文章。日子里小的们避讳,并不叫名字,按排行叫爷。这些爷与清宫剧中的叫法相同。家庭与宫庭一样,你不必新奇。“诸章”都是读书人,只有爷爷的十爷的书读得最好。有藏书为证。
虽然经过近代历史上的两轮收缴,民间读书人的藏书,比水洗了还干净。他家里居然还藏着书。藏的是些什么书呢?首先得说,他始终深藏不露的那套发黄的线装书。那套发黄的线装书是我们家族清代嘉庆年间修的《何氏家谱》。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盛世修谱,族人思念祖先,要续修家谱,然而茫然四顾,没有老谱作底子,找不着北,不知从何续起。这时候他才站出来对族人说他有。于是将他藏的那套老谱拿出来,让修谱的人终于找到了源头。他带头编修,让子孙们大喜过望。于是追根索源找到了祖宗。功莫大焉。不然族人不知道从何处而来?要到何处去?那就是人生再痛苦不过的事情。他是怎么从两轮浩劫之中藏下来的呢?他说是用油纸包着埋在灶灰的囤子中留下来的。油纸密封隔潮,灶灰保燥防虫蛀。这是藏书的科学道理。他偷藏的书不仅是家谱,还有其它的许多本。
爷爷那时候小学毕业了。由于家里出身的原因没有被推荐上初中,农活做苦了,做梦也想读书。十爷见爷爷有读书的心,可怜不过。那是落雨的天,不能下畈了。爷爷穿着破裤子坐在门槛上望天发呆。十爷偷偷地走过来对爷爷说:“种,随我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那时候老屋垸的父辈们将子辈的儿叫“种”。爱不过时叫,恨不时也叫。爱之深恨之切,那感情溢于言表。叫你为种,那是指望你成人成才,结个葫芦天样大。你就知道那叫法的分量。十爷将爷爷叫到他家,将他藏的书拿出来让爷爷看。其它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本《幼学琼林》的书。这是旧时幼儿发蒙时读的,上面有中国历代帝王的谱系。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本草纲目》,是李时珍的著作,上面有许多治病的方子。是插图版的,上面绘着许多花卉,用线条画的。垸中妇女们要绣花必定偷偷地来到他家绘样子。还有一本硬壳子厚厚的,居然是达尔文的。那本书是翻译的原始版,封面上的书名很长,不是后来经过无数次再版将书名缩成后的《物种起源》。而是《论依据自然选择即在斗争中保存优良族的物种起源》,叫人大开眼界。
所以爷爷告诉你,坐落在巴水流域燕儿山下我们家族的老屋垸种源地,那个曾经的世界里,爷爷的十爷是个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人物。
三
爷爷告诉你,在那个准石器时代,我们巴河流域燕儿山下种源地,“诸章”之中,数十爷脾气最好,好得几乎没有脾气。这是有原因的。由于他家儿女太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日子里生活艰难,由不得他有任何脾气。
洗澡港对面陶岗贫农家的女儿十娘,嫁到老屋垸给十爷做婆娘。尽管她一天福也没有享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忙槌抱着走。十娘为十爷家不歇气地生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前脚的女儿落下地,后脚的儿子跟着来,每个间隔不到两年。那时候并不计划生育,老屋垸每一个祖辈家都有两到三个儿女,只是没有十爷家生的多。垸中祖辈的兄弟们讥笑十爷的种真是好,十娘真是爱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说你一个那样的家庭,生那么多有什么用?都是来争吃的货。但是既然生下来了,落到面前都是性命咧。难道捏死不成?是妖是怪,各人生的各人爱。这就苦了十爷和十娘,轮到吃饭的时候,你看那些大的女,细的儿,依此排在饥饿的风中,咧着嘴巴哭要吃,就像儿童多声部的合唱,此起彼伏。让十爷在灶台上排不赢碗,叫十娘用舀子朝碗里分不赢粥。那哪是粥?是用少数的稻米拌瓜菜煮成一大锅填肚子的。十爷家还有一个老娘,七十多岁了。包过的小脚像三寸金莲,走路也不便利,一趔一趄的,看得叫人着急。爷爷叫她叫姨婆。因为旧时代都有老亲开亲的风俗,笋子挨着竹子长。你曾祖父的娘是她老人家的姐姐。吃粥的时候,姨婆不与子孙争粮食。十爷是个孝子,得先用一个大碗,用锅铲将煮到锅边的酽粥盛一碗端到老娘的手上。人老了更需要营养。生根要肥,长嘴要吃。这么一大家子压得爷爷的十爷抬不起头来。有什么办法?十爷只得忍辱负重地活着,脾气好得见狗也要作揖儿。
垸中的狗很少,人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养狗?七爷家就养了条黄狗。爷爷的七爷在大队当书记,家养着一条黄狗,在垸中管闲事。垸中的人叫它二当家。与七爷相提并论。七爷是大当家。它是二当家。七爷家养着二当家,并不喂,让它在垸中找食吃。垸中的食不多,细伢拉的巴,垸人也舍不得给它吃,要作肥料。二当家就饿得不行,闻到饭菜的香味,就跑到人家去羡嘴。闪着根红舌头,在人家的桌子底下钻过来穿过去,妄想得到一点“赏赐”。比如说人剥下来的红薯皮呀,比方说菜梗呀。但是垸人恨七爷不过,人都吃不饱,哪来你吃的?就不给它吃。它钻在桌子下转也没用,人家没得好眼色,用脚踢得惨叫,叫它滚出去。它只有夹着尾巴逃命。才不怕七爷听到那惨叫声,记恨于人。而十爺家则对它不同,十爷家同七爷只隔一个大门。二当家闻着饭菜香了,就朝十爷家里钻,十爷不敢用脚踢它,每回就要丢给一些吃的。它很知足,有一点到嘴后就出门,晓得知足。十爷在后面对它作揖儿说:“对不起,只有这么多。”这时候当书记的七爷就在自己家的大门口站着,看十爷如何待他家的狗。日子里的十爷,连七爷家的狗,也不敢得罪。
那时候当书记的七爷除了主持大队面上的工作之外,也包队。包队就是住队。七爷住的是本队。本队的情况他了如指掌,就连谁家晚上吃什么他在垸中转一圈,用鼻子闻闻风就会一清二楚。
夜里懒龙队长开会排第二天的工。男劳动力做什么。女劳动力做什么。男的女的都是劳动力。懒龙队长对十爷说:“何云章,你是个明白人,不要怕人说你的话。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话总要把人说,把人听。说的说,听的听。说高了,风吹了,说矮了,脚踩了。百事不屑说得,天亮后,你继续挑你的大粪浇田。”十爷说:“晓得。”懒龙队长为什么这样排十爷的工呢?是有原因的,老屋垸的人都心领神会。
十爷领命后一手将那张椅子驼在肩上,一手扶着老娘,领着他的儿女,一连串地朝出走。七爷家的那狗也跟着十爷家的人朝出走。七爷气不过,赶上去朝他家养的那条狗狠命地踢了一脚骂:“你怕是贱不过?”那狗痛得忍着没叫。于是从那天晚上起那狗就没有进七爷的家。那狗守在十爷家大门外的屋檐下,随了十爷。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布满星星。狗守在十爷家大门外的屋檐下,瞧天上那些星星,像懂事的孩子,眨着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夜的眼。垸人说,那真是一条好狗,通人性,知道十爷对它好,跟着十爷就有吃的,不会饿死的。
四
挑大粪浇田是那时候最苦最累最脏的农活。
什么叫农活呢?就是与种田地收粮食有关的活儿。当时种庄稼没有机械化,全靠肩挑步辇,手脚并用,出的是力气,流的是汗水,才能让田地长出粮食来。这样的农活懒龙队长按照当时的惯例,派戴帽子的人去做。贫下中农是不会去做的。如果队长派出身好的人去做,他们都会不乐意,对队长有意见会当面反抗:“我犯了什么法?是杀了你家的人,还是放了你家的火?你这样对待我?”怼得懒龙队长翻白眼。而懒龙队长派十爷去挑大粪浇田,十爷不但没有意见,反而乐意接受。为什么呢?这其中有个老屋垸的人们心照不宣,默认和遵守的秘密在里边。人人心里明白,对外不会说的。
化粪池子在垸子东头的岗头上。那是用红石条砌成长方形的一口,阔大幽深。老屋垸别的没有,老屋基废弃的红石条多的是,用来砌粪池子,再合适不过。粪池子里的大粪,是由猪粪鸡粪牛粪,加上从畈里扯来的绿肥混合而成。猪粪鸡粪和牛粪是清早老八爷站在粪池子边用秤称,将斤两记在本子上折成工分,收拢来倒进池子里的。我们将捡来的粪用箢箕装着排队让老八爷称。那些绿肥是妇女们从畈里扯回来的,也是按斤计分的。这些东西经过发酵后就是上好的肥料。畈里的稻田谷籽灌浆时需要派人用粪桶从粪池里舀起来朝畈里挑,叫做浇田。俗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没有大粪臭,哪来稻米香?懒龙队长派十爷专门做这件事。
十爷穿着件破褂子,一条扁担挑着两只粪桶,在畈里劳动人们的眼里,从事那件别人不做而他做的最苦最累最脏的农活儿。那件破褂子补丁摞补丁像叫化子穿的百纳衣,是十娘补给男人磨扁担的。十爷家里儿女多,穷得过年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一担大粪舀满后就有一百六十多斤,挑上肩后,十爷压得身体颤,朝畈里走,一会儿就浑身冒汗。懒龙队长心痛十爷,上前说:“又没人监督你。你不晓得舀浅点?”十爷说:“你信任我。我不能偷工减料。”十爷上午朝畈挑三担,下午朝畈里挑三担,才能得满分。懒龙队长站在岗头上感慨:“何云章真是个老实人。”懒龙队长说这话时老燕子正带着黄口的小燕子在天上飞。飞过来飞过去,练翅膀,捉虫儿吃。
畈中做活的老屋垸人都知道懒龙派十爷做这件事对于十爷来说是有“好处”的。好处是什么呢?你看十爷将大粪挑到畈里浇田之后,不是空桶吗?懒龙队长允许十爷将空粪桶在塘边舀满水后,挑到自家菜园子里浇菜地。那粪桶不是也有肥气吗?十爷辛苦,来回不走空路,是有所得的。这就是他们看在眼里,没有意见,不朝出说,这是共同遵守的秘密。
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所有田地都归集体所有。但是允许每家有一块自留地,叫做菜园。种菜,弥补粮食不够吃。集体的田地是公田,每家菜园就是私地。这就有点像周朝时的井田制。老屋垸的人们除了种公田之外,还得抽空种私地。每家的菜园种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每个家庭的生活水平。种得好能够保证一家老的小的填饱肚子,不至于饿病。种得不好,就免不了挨饿。自留地是队里分的。并不是大田大地。大田大地要种粮食。自留地分在山岗上,土层薄,土质不好,需要人精心施肥浇水,才能有所收获。自留地是按每家人口划的。这一点比较公平。因为长嘴要吃,不论老小。至于菜种得好不好,有没有吃的,队长就不明管,全在于各家经营。
十爷家的菜园在神仙塘边。那块地是十爷从懒龙队长手里讨来的。十爷家人口多,需要大一点的地方。神仙塘边的那块地是荒结处,长满了油草和莎草。油草和莎草牛不吃猪不尝,生命力旺盛,怎么也除不断根,你不要妄想从那里长出别的作物。那块地是十爷用锄头翻出来,用手扯油草和莎草的根,一把把除尽后捏出来的。那块地由于没人要,所以面积比较大,离塘近,取水方便。菜地是十爷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懒龙队长网开一面,允许十爷将浇田的空桶舀满水挑到自家的菜园子去浇取肥气,是有原因的。因为只要十爷家的菜园种得好,就是老屋垸人的希望所在。各家菜园里种的瓜菜,都离不开神仙塘边十爷家的那个菜园子。
故乡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那是过去的月亮,也是现在的月亮。故乡的星星升起来了,那是过去的星星,也是现在的星星。月亮与星星构成故乡的四季。十爷白天挑大粪浇田辛苦,晚上浇园更辛苦。神仙塘边十爷家那块菜园子面积比较大,豆棚瓜架,在月光和星光里影影绰绰,随着季节变化种满了名类繁多的蔬菜和豆瓜。你看那苋菜,就分红色和白色的。红色分圆叶子和尖叶子的。圆叶子的,长得快,只要水肥施得及时,一天一夜就会长出许多,那鲜红的叶子像小孩子的手掌,迎着早风和湿气招手儿。爱死人。摘回家,一把就能炒一大碗。鲜红的汁水是孩子们的最爱。尖叶子的生长周期比圆叶子的要长,虽然长得慢但耐得住日子,经摘。尖叶子的还有白色的。白色的苋菜比红色的苋菜更经老,日子里就吃得长。你看那豇豆。有紫的,有白的。有长的,有短的。紫的长,白的短。白短的长得快,紫长的长得慢。白短的叫冷豆豇。紫长的叫凤凰尾。冷豆豇炒着吃最好。凤凰尾焐饭吃最好。你看那黄瓜,有本地黄瓜。黄皮的,一根长起来,足有两尺长,粗得像人的手腕子。本地黄瓜可以當水果生吃,一根可以吃饱两个人,吃了后再不吃饭。也可以熟炒,一根能炒三大碗。端上桌就是主食,米粥就可以少煮。外地黄瓜苗条,摘回来肚子饿了时可以应急,吃一根也可以保证心跳不慌。你看那白菜,有小白菜和大白菜,还有上海青和包菜。上海青是速成菜,长得快,青黄不接时,应饥荒。包菜则是可以收获后冬藏的,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还有萝卜。十爷家种的萝卜,有红萝卜和白萝卜。红萝卜珍贵,削去菜后,一个个拳头大,像宝玉,让人舍不得下口。白萝卜大而且长,大们不允许小孩子啃整个。啃整个会闹肚子的。这些是十爷菜园正地上种的。十爷的菜园子正地边上种的更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十爷菜园子正地边上种些什么呢?种葱和韭菜。那是佐味的。黄豆和绿豆。绿豆煮成粥,是去暑的。黄豆分六月半和八月半。六月半粒儿小,六月就可以成熟。八月半粒儿大,要等到八月才能成熟。六月半是炒着咽粥的。炒一碗,多放点盐,一家也可以咽一餐。八月半则是留着过年磨豆腐的。十爷家正地边上沿着塘岸,遍种的是丝瓜、南瓜和葫芦。丝瓜绵甜,有客来可以摘一根回来,煮一碗端上桌,让客人吃,不丢面子。南瓜那是更好的食物呀!有柿饼瓜,秋天成熟时,从岸边草丛树杂中摘出来,一个个像磨盘,黄中透红,切开里面的红镶子,闪着银色的光芒。那是上粉了。十爷说那就是淀粉呀!几好的东西!几好的营养!也有柄蒂瓜。柄蒂瓜老了也有粉。只是那粉要比柿饼瓜要差些。十爷菜园子正地边上还种葫芦呢。葫芦是时令菜,不能老了。趁嫩的时候摘回家,麦熟的季节,用麦和一点面,将葫芦切成丝下面,那就是连水带汤的一大锅,让全家老小喝一餐,也是好的。就不说那些鹅眉豆和洋姜了。那些东西秋天来了,还正开花结角儿。摘下来,可以晒半干,同萝卜、辣椒和白菜一道压缸里做咸菜。这样的咸菜十爷家里通常有一大缸,四季吃都有。也可以用开水过了,晒干后就是现在所说的脱水菜。
神仙塘边十爷的菜园子,在季节里开满花儿。这样花儿开过了,那样的花接着开。这些花儿是靠十爷用辛勤的汗水浇出来的。故乡天上的月亮记得。故乡天上的星星记得。十爷为了一家老小的生存,白天挑大粪浇公田,夜里挑塘水浇菜园打理,不分昼夜。所以十爷比常人瘦,常年累得伸不起腰来。
十爷在神仙塘边他家菜园子边上搭了一个窝棚,累了就不回家,在窝棚里休息,天亮时听见懒龙队长喊出工,又接着挑大粪浇田。狗陪着他守夜。十爷累睡了,它也不肯睡,守着十爷,同时守着菜园子。十爷每天夜里记得给它吃的。那是从家里带来的有油盐的剩菜。十爷心痛狗不吃生的瓜菜。要是狗吃生的瓜菜就好。十爷知道狗被人驯化后就不吃生的瓜菜了。懒龙队长负责守夜,守夜就是夜里防着人偷畈里的粮食。懒龙队长守夜饿了时经常转到神仙塘边来慰问十爷,关心十爷的身体。十爷懂事,心痛懒龙队长,就摘本地黄瓜给懒龙队长吃。懒龙队长吃着本地黄瓜,就夸十爷的瓜种好,真甜,好多的汁水。十爷是知道报恩的人,晓得与队长搞好关系。
十爷的瓜菜成熟了,出了世,一身露水回家时就给七爷家送一些。十爷也不敲门,将那些瓜菜放在七爷家的大门口,让七娘清早开门时拿进去。十爷不敢得罪当书记的七爷。十娘知道后就像七爷骂那狗一样,说十爷生得贱。十爷才不与她计较,说十娘头发长见识短。当书记的七爷吃了十爷种的新出世的瓜菜,感觉很好。碰到十爷后面相就好看多了,说:“你种的瓜菜品种好。”七爷并不说好吃。十爷站在七爷面前弯着腰,一脸的笑,更加的卑谦。在猪圈喂猪的十娘见不得十爷那幅样子,恨得牙痒,只有拿猪出气,用脚踢猪,踢得那猪嗷嗷叫。七爷倒底是男人,不敢与十娘对阵,只好干笑说:“你看,你看这个婆娘。”
十爷给七爷赔小心,说:“莫见怪。陶岗贫家的女儿,是在娘家惯就的。”这意思十娘听得出,是娘家种不好。二人进屋后,十娘冷笑,对十爷说:“燕儿山几好的种呀!老娘跟着你,没饿死,活活怄死了。”十爷就对十娘作揖儿,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十娘这才消了气,于是开始心痛他的男人,眼泪流出来了。
那些日子里的甜酸苦辣,那些滋味,现在的你能够体验得出来吗?
五
从古到今,巴水流域燕儿山下的老屋垸,是典型的季风性气候。什么么叫季风性气候呢?你上地理课时老师会具体告诉你的。爷爷先给你说个大概。这是地球绕着太阳自转,大气环流形成的。地球上的人类,周而复始,都生活在大气环流之中。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环球同此凉热。这是一代伟人在诗中形容的,没有人能达到这样高瞻远瞩的程度。这是自然规律,到如今没有改变。
燕兒山下老屋垸,春风吹来的时候就是春天。扑面不寒柳杨风,那是古人诗中说的。爷爷小时候还没有读到。爷爷只知道将手指头伸出去不觉得冷,伸张自由,那就是春风。如油的春雨随着风儿徐徐下,池塘边青蛙开始求偶了,那就是开春的韵律。这时候田园绿了,地上百样的种子从土里醒了过来,发芽生根,一派生机,谁也挡不住的。南风吹来时是夏天,南风阵阵,日以继夜地吹,吹来的燥气使田里的庄稼,地里的菜蔬渐渐粗壮起来,该开花的开花,该结实的结实。让人活得心里滋润踏实。北风从燕儿山头吹过来时,就是秋天。你看燕子从天上飞走了,大雁从天上飞过来。这时候该成熟的都成熟了,到了收获的季节。该割的割回去,该打的打下来,该藏的藏起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在这个轮回的过程中,老屋垸人吃的是土地上长出来的自然气候馈赠的籽粒或果实,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但是有一条你要记住,你只要是人,就要晓得留种。老屋垸自古有传教:“好吃不留种,断子绝孙。”这是日子中的咒语,将种子与子孙相提并论,就是相当严肃的事。这道咒语就神圣,悬在头上,警钟长鸣。你就是饿得要死,也不能吃掉种子,除非你想断子绝孙。
那条忠实的黄狗日夜蹲在神仙塘边的窝棚里,守着十爷家的菜园里,表面上看是守菜,其实是守种。因为懒龙队长吃瓜和七爷吃菜后,都认为十爷家菜园里的瓜菜种好。你认为这是吃人嘴短,拿人的手软,随口说的恭维话吗?不是的。他俩的话代表那日子老屋垸人达成的共识。不然十爷挑大粪浇田后,懒龙队长允许他将粪桶灌水挑到自家的菜园里去浇,取肥气吗?不然十爷这样做,老屋垸的人们看在眼里,没人提意见吗?因为十爷是老屋垸留瓜菜种子的专家。俗话说,秧好一半谷。同样的道理,种好一半菜,种良一半瓜。瓜种和菜种的优劣,关系到老屋垸人粮不够,瓜菜代,能够填饱肚子的关键。
垸人们说十爷家菜园里的菜种和瓜种是祖上留下来的种子,经十爷一年又一年精心驯化和培育出来的。现在我带你去参观神仙塘边十爷家菜园子精心育种和留种的景象。故乡的春风暖和了,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起来,是初夏。这时候十爷的菜园子里的地盘出来了,黄土像被筛过,像鲤鱼籽儿一样的金黄,没有一根草梗儿。从家里挑来的草木灰,均匀地撒了一层,隔年经过挑选的苋菜的种子就播在地里了。浇水施肥后,那宽叶和窄叶的苋菜,那红色的和白色的菜苗就从土里钻出来,在暖和的风中长。菜地的边儿上开始留着一排菜苗儿,这是不能掐着吃,蓄着做种的。这一排蓄着种菜,让它们一直长,长得像树苗儿。这些种菜于是从下面开花,结籽,一层层地叠朝天摞上去,一棵棵像宝塔样的壮观。到了秋天那些宝塔上的菜籽成熟了,十爷就将中间的籽儿勒下来。黑得发亮的种子,晒干后,细心地簸一遍,去掉前面轻的,取后面重的,用专用的小布袋装着。那小布袋是用麻绳束着,松紧口的,将种子装进去后,将麻绳拉紧,绕一道就扎紧了,留着一个套扣,以便收藏。各种白菜和包菜的菜种以及茄子和辣椒的蓄种方法,也是如此。先选好种苗,用根稻草在植株上打个结儿,做好标记,让它们长到成熟后将种子晒干,精心选择后也用松紧口的小布袋扎起来。十爷搭着梯子将这些装着种子的小布袋一个个吊在堂屋的半壁之上。为什么要吊在半壁之上呢?那是防止受潮、虫蛀和老鼠偷吃的。那半壁之上整齐地钉着一排竹钉子,小布袋吊上去后就像一排受检阅列兵,这是蔬菜种子的队伍。
留瓜种比留菜种的方法要复杂多得。本地黄瓜的种瓜作好标记,要等秋天到了才成熟摘回家,剖成两半,将瓜籽掏出来,趁那涎汁用草木灰和着,搭在墙壁上,干透了,才能择出种子。做种的本地黄瓜剖种之后,就没有吃头了,光是水,养分被籽儿吸尽了。做种的南瓜,成熟周期比较长,选定种瓜之后,则要藏在草丛或者树杂中慢慢长,否则被人发现偷去了,那损失就不是当年的。做种的柿饼瓜,一个就大得出奇,引人注目。柿饼南瓜成熟周期更长,等到冬天了,才能彻底成熟。这种瓜是经过十爷人工授粉的,选择最好的公花传的粉。做种的南瓜摘回来剖出籽儿后,还是有粉的,相着煮面吃,那是上好的食物。南瓜留种与黄瓜留种的方法是一样的。也是用草木灰就涎汁儿和好,搭在墙壁上干透后再一粒粒地选择。丝瓜和葫芦留种就比较简单。关键是选择好做种的。选好了,就让它们长,长着长着就老了,老了就没人偷。冬天时等它们风干后再去摘回来处理。丝瓜摇出籽儿剥去表皮后做厨房中用的洗布,省钱好用,或是剪成脚样做鞋垫,爽汗。老葫芦可以锯水瓢,一个葫芦两把。就是还大也不能锯三把。如果锯成三把,那就废了。锯出的籽儿再粒粒地选择,留着做种。那些精心选择出来的瓜籽儿,十爷也用布袋子扎着,搭着梯子吊在家里堂屋的半壁之上。过年的时候菜的种子和瓜的种子就齐全了。琳琅满目,洋洋大观。让到他家拜年的小孩子昂起头来望,掰着指头数,数过来数过去,数也数不过来。
神仙塘边十爷的菜园子种的菜除了供全家混着粮食吃之外,更重要的是蓄种。那条黄狗知道它肩上的使命,防着人偷。本垸的人是不会偷十爷菜园子里做标记的,他们都有做种的菜和做种的瓜。十爷对那条黄狗有交待,若是垸中的懒人家粮食不够吃,饿慌了需要菜补时,摸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偷菜,只要不偷蓄种的,就不要过分追咬。菜种出来总是给人吃的。偶尔有人摸进菜园时那条黄狗就会跟上去盯着,你顺手摘一把菜就算了。你若是想打蓄种瓜菜的主意,它就会虎视眈眈地看着你,随时准备出击。如果出击了,你就会尝到它的厉害。你最好想都不要去想。老屋垸的人都会自觉遵守,不会去偷十爷蓄种的瓜菜。
黄狗不是防本垸人的。那一回邻垸卢家嘴的二混子,夜里摸到神仙塘边十爷的菜园里想偷十爷蓄种的南瓜。他早就打了路儿,知道十爷蓄种的南瓜藏在树杂丛中。那个蓄种的大南瓜,他若是偷到了手就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二混子摸到塘边的树杂丛中,刚想动手,被那条黄狗发现了,冲上去狂叫起来,吓得二混子落荒而逃。黄狗追出一里地,不依不饶。二混子摔倒在礼堂岗的岗头上,头破血流。黄狗这才饶了他。第二天二混子将状告到坐在大队部办公的七爷那里。包着头的二混子说:“你们垸何文章养了条好恶的狗。”七爷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七爷说:“你搞错了。那条狗不是他家养的。”二混子问:“难道是你家养的?”七爷笑了:“你说的没错。正是我家养的。”二混子问:“你家养的,为什么帮他家看菜园?”七爷说:“你不知道吗?是我派去的。你夜里到他家菜园做什么?肯定想偷他蓄种的瓜。”二混子就哑了口。七爷说:“二混子,我跟你说,蓄种的瓜偷不得?若是偷了,会断子绝孙的。你要不改,我就叫媒人不给你说媳妇。这个权力我有。你信不信?”二混子就向七爷作揖儿求饶,说:“书记,你行行好。我再不做那样的事。”这件事被老屋人当成笑话说了好多时,夸那条黄狗是天狗下凡,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守种的。老屋人说这话时,满畈的风儿吹,垸中树上的鸟儿叫。黄狗听懂得人话,清早起来,绕着神仙塘边巡视,一路翘起后脚洒尿,宣示地盘咧。
你看,那时老屋垸有这样一条好狗守种,不愁日子过不下去。这就让人自豪。
六
燕儿山下老屋垸的春天总是春天。这不会变。天生万物,四季轮回。
那个曾经的世界里的老屋垸,大人小孩子熬过饥饿的寒冬。为什么冬天难熬呢?因为菜园里的萝卜除了做种的都被扯回来,用沙囤储藏的也快吃光了。菜园子里白菜也有,但那被霜凌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不能像秋天那样大篮的摘回来,炒成一大锅,让老小当顿。年一过好东西就吃完了,更加难熬。老屋垸的人们只能靠腌菜拌粥蘸着碟儿装的咸豆腐的水咽,喝风之后,就会吐酸水,叫人难受。这叫青黄不接。隔年黄的已经吃完了,青的还在盼望中。这时候老屋垸的人们就巴望着春天的到来。
春天的风是从东边一阵接一阵吹来的。那叫东风。东风吹过,天气暖和了,垸人们的衣衫穿薄了,觉得身子轻了,鸟儿唱了,心情開始愉快起来。一年一度的希望缓缓到来了。东风涣涣遍地吹,小草的种子从土钻出来,绿了田野,绿了山头。终于到了清明节。清明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祭祀的香烟漫过了山岗,绕结在树林子里,怎么也解不开。祭如在。这时是子孙们慎终追远的日子,也是告诉人们种瓜种豆的日子。清明时节,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谚语是农耕食族,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传教咧。那时候国家还没有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老屋垸的父辈们只要结了婚,父母身体健康,没什么毛病,就不影响生儿育女。每一家那生的就有儿有女,不可能只有一个。哪能只生一个呢?巴河民谚:独人不是人,独柴火不明。你不怕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被猪婆咬断独藤?那不断了香烟?这可是人生一世的大事情。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关于DNA的。需要防备着。就像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一样的道理。膝下多子心中也不慌。
所以到了清明时节,那就是一垸的春风,满地的儿女。大的呼小的叫,热闹非凡。虽然主粮不足,但不影响他们生性活泼。十爷家的六个儿女,也是如此。他们虽然身上穿得破,那是大的穿破了,补给小的穿的。但他们脸上的颜色并不见差。吃饭的时候,围着饭桌,每人掇着一个大碗,吃着娘分给的食物,那就是热气腾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们脸上的那两朵红晕儿就像燕儿山腰野桃林里的桃花,次弟地开在爷娘的眼前。老屋垸的人们都说那是十爷家菜园里的瓜菜的种好,种得多,产量高,几好的营养!你看他家儿女脸上的颜色,一点不比当书记七爷家的儿女差。有得一比。七爷是什么家庭?当书记的家庭哩。当书记的家庭能缺粮食吃吗?十爷是什么家庭?那样的家庭,缺衣少食那是常见的。十爷就有办法能将他家的儿女们养得活蹦乱跳。这话十爷爱听。听这话时十爷心里最幸福,看着面前大的儿,细的女,一脸的温暖。如果用书面语来形容,那就叫舐犊之情。
十爷早在清明节之前趁空在神仙塘边忙碌起来。忙碌什么呢?伴一堆肥土,用小型营养器打营养钵儿。营养钵儿在塘边坡地上,打成整齐的方阵。那小小的营养钵上每个都有一个圆圆的眼。这是放瓜菜种子的。每个营养钵的眼儿里放两粒经过挑选的种子。种子金贵,不能多放也不能少放。多放浪费种子,放两粒合适,是为了保险起见。出苗时总有一粒能够发出芽来。如果两粒都发出芽来,只能留一棵。这是十爷日子的经验。不是说清明时节种瓜种豆吗?为什么十爷要提前播种呢?这是将瓜菜的生长期提前呀!将瓜菜的苗提前播种,让它们出苗,早点栽下去就能早点享受。那时候就有先进的培栽技术传到乡下。那不是关于瓜菜培栽的。打营养钵儿,放种子后,用尼龙薄膜盖着,提前育苗,是棉花育种的技术。棉花是小麦地里栽的。为了提高单位面积的产量,用打营养钵的方式提前育出苗儿来,等到小麦快成熟时从麦行里栽进去,就比直接播籽高产。十爷将这门技术用到了瓜菜培栽上。那日子的天气忽冷忽寒,时而细雨绵绵,时而艳阳高照。神仙塘边十爷的菜园的坡地上就有一片白色的天地。那是十爷用薄膜覆盖的,打成营养钵儿育成的瓜菜苗。那些苗儿在温暖的小气候里发芽生根,在人们不经意中绿盈盈一片。
那是些什么苗子呢?瓜类的。有南瓜,结出来分柿饼瓜和长柄瓜。有丝瓜,圆形和棱形的。有葫芦结出来后,常吃的小,剖瓢就大,也有黄瓜。分本地的和外地引进的。菜类的,有茄子,结出来分紫色和白色的。紫色的细,长条型。白色的粗,底儿圆圆的。有豇豆,结出来,有红有白,有长有短,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还有辣椒。结出来,细长是佐味的,叫辣子。粗大的做菜吃,叫菜椒。十爷蓄的瓜菜种子多,就不去细说了。五花八门,都是优良品种。也有些菜是不需要事先育种的,比方说苋菜、白菜和萝卜。到季节你将菜地盘出来,可以到十爷家去拿。你说要多少,他会给你多少。老屋垸的人们都会自觉按地索种,不会浪费种子的。因为他们知道十爷培育种费了心血。
清明时节是十爷瓜苗和菜苗开园的时候。十爷会同懒龙汇报:“队长,该开园了。”十爷认为这不是他个人的功劳,是队长重视的结果。日子里的十爷是知轻知重的人。阳光明媚,燕儿山下,山岗上的油菜花开了,一丘接一丘的田,金光灿烂。冲田里种的作绿肥的紫云英,也开花了,密密麻麻,紫色连天。老屋垸夹在花海之间,是最美丽的季节。这样的季节是人们是往畈里送肥的时候。那肥料是土粪和塘泥。人人脸上都是汗涔涔的。
太阳升到中天上,到了中午收工的时候,懒龙队长也不开会,就对垸人们说:“菜苗出世了。各家到神仙塘边去拿。记住,要多少栽多少。不能浪费。那些苗子不是大水淌来的。”于是各家就选出一个人来,或男或女,到神仙边取那免费的苗子。十爷在那里分发。各家要多少,他就分多少。垸人这时候就对十爷说感谢的话。这时候阳光下的十爷最惬意,像他的女儿出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各家将十爷给的苗子盘地栽下去。因地制宜,选地方栽秧子。什么地方适合什么秧子就栽什么秧子。燕儿山的太阳底下各家的菜园子栽的都是十爷给的秧子。黄瓜栽一块,旁边用竹枝儿,搭着架儿。豇豆栽一块,旁边也用竹枝儿,搭上架儿。那是执架豆棚。茄子栽一块,辣椒也栽一块。这不需要搭架儿。放眼望去,错落有致,井井有条。南瓜、葫芦和丝瓜并不需要正地,挖个坑,埋些肥,栽下去,浇上水,就是一窝。老屋垸都是勤劳人,都知道珍惜秧子。将那秧子栽下去,晓得呵护。将它们栽在日子里成长,长出菜,结出瓜,摘回来,或炒或煮,到嘴后都是吃的东西。垸人感激十爷,都念他的好。
孙子,我同你说。十爷神仙塘边的菜园子里,不仅种瓜菜吃和蓄瓜菜的种子,还蓄着野生植物。比方那莎草,他就留着一块。十爷说那草是活化石,因为牛不吃,猪不尝,人怎么除也不除断根,所以它生命力特别强,遍布世界各地。人类最早留下的文字的纸,是用莎草做的,叫做莎草纸。我现在读西方文明史,证实了十爷说法。莎草我们老屋垸也有,就保留在神仙塘边。莎草在我们老屋垸并不叫莎草。叫什么呢?叫蘖儿草。爷爷小的时候,如果垸中哪家的娘要生了,大人们就叫我们小伙伴来到塘边那块莎草地去做游戏。你们双脚盘地,坐在那块莎划地里,掐那草茎,两人作对儿,用手撕开,预测生儿还是生女。如果撕成人字形,那就是儿子。如果撕成网状形,那就是女儿。如果撕毁了,什么形状没有,那就会夭折,需要格外小心。神仙塘边那块莎草地,寄托着老屋垸一代代人生儿育女的梦想。
十爷神仙塘边的菜园子边还蓄留着一块马尾草。那也是古老的植物。十爷闲的時候将那块马尾草经过驯化和培育,让它种子结成了小米样大的粒儿,采下来磨成粉做粑吃,与面粉的味道一样。十爷对我们说,这就是粟类呀!其貌不扬的十爷,由于家里出身不好,儿女多,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头来,卑微躬谨地活着,但他的见识和作为,就不容人小视。在“诸章”之中,他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格物致知,学而致用,能将世俗的日子活得诗意连连。
你看他家过年时大门贴的春联,写得多好。那是他自己写的。字好,意思也好。他家春节大门上的对联,遵从古制写两幅。因为古时候老屋垸是大户人家。那大门是吞进去的,有廊有檐,过年写春联,讲究贴两幅。虽然一进三重的老屋不复存在,但作为老屋垸的子孙,十爷仍然怀念在心,依从古风。那叫酱泼了架子在。十爷家那吞进去的大门两边贴着一幅。上联:盛世无饥馁。下联:盈门有杏花。横批:春风大雅。外墙突出的墙壁上贴着一幅。上联:山自瓜菜留人意。下联:月从儿女共故乡。横批:一年一度。外边大门两边贴的对联,当书记的七爷看是看懂了,想挑刺儿却说不出口。里边大门两边贴的对联,当书记的七爷知道那是歌颂的词儿,自然觉得好。过年时当书记的七爷特别关注老屋垸中戴帽之人的新动向。诗言志。那两幅对联所表达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垸中的“诸章”的眼睛,看了之后心里暗暗叫好。
大年初一,爷爷的父亲带着爷爷到十爷家去拜“跑年”。他家有长辈在,是十爷的老娘,爷爷叫她姨婆。父子二人跪在堂屋里给老人家磕头,喝完他家用米泡泡的糖茶,出门之后,爷爷的父亲指着那两幅对联让爷爷读。爷爷读了。爷爷的父亲问:“好不好?”爷爷说:“好!”然后爷爷的父亲对爷爷说:“种嘞!我这一生算是废了。你学学十爷吧。”学十爷什么呢?爷爷的父亲并不说破,让爷爷在日子里慢慢领会。学校学生不够,只要是两年前小学毕业的,再不论成分推荐了,捉蚂蚁凑兵,统一招进由小学升成的初中里。爷爷又有书读了。
老屋垸秋天到来时有两件喜事。一是白喜事。十爷的老娘,爷爷的姨婆在瓜菜飘香的日子寿终正寝了。老屋垸人们念及十爷的好,一垸的儿女都是她的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将姨婆送到祖坟山上安葬,入土为安了。二是懒龙队长的大儿,小名叫做大苕的,也是秋天验上兵的,而且是海军。海军比陆军更牛。那儿到公社检查身体,每样都合格,血压正常,体重合格,牙齿咬合整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你看那几好的身体。一个垸子有儿能验上兵,那是多大的喜事!轰动了整个老屋垸。有的垸子十年也没有一个儿能验上合格的兵呀!你说如果都是这样,谁去保家卫国咧?这一点不比现在考上211和985重点大学容易。懒龙队长的儿验上海军,在他家的高岸上将桌子和椅子搬出来,搬到太阳地里,办酒让全垸男女老少去喝。懒龙队长将十爷扯到首席上坐着,说十爷劳苦功高。懒龙队长请了田组长,让他坐在二席上。田组长是个明白官,不搞那些花哨子,与懒龙队长在劳动中结下深厚的友谊,称兄道弟。
谁也没有想到喝酒时到老屋垸驻点的田组长主动站起来,首先给十爷敬一杯酒。田组长是春节过后来老屋垸住队的。田组长下来与老屋垸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把老屋垸的情况看在眼里,知民喜知民忧,一点架子没有。他是官咧,给十爷敬酒。十爷诚惶诚恐,不敢接。田组长就笑:“你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大老粗儿。我给念两幅对联给你听。如果没念错的话,这杯酒你得接。”懒龙队长接口说:“你念出来听听。”田熊组长就念:“盛世无饥馁,盈门有杏花。春风大雅。”十爷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田组长。田组长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接着念:“山从瓜菜留人意,月自儿女共故乡。一年一度。”这是十爷过年时写的,贴在他家大门两边的对联呀!田组长问:“一个字没错,一点儿不差吧?”没有想到对联经风雨剥脱了,田组长还记在心里了。田组长说:“我代表组织感谢你。”十爷心里很感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十爷将那杯田组长敬的酒一口喝了。日子里十爷不沾酒,那杯酒就让十爷醉了一天。你就看不出那个田组长不顯山,不露水,到底是个明白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燕儿山下那个曾经世界里的老屋垸,太阳地里留下的美好情景恍惚如昨。五十多年的时光流过去了,爷爷至今历历在目,铭记在心,怎么也忘不了!
七
孙子我告诉你,爷爷的十爷是改革开放后那年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时候政策好了,日子也过好了,但是十爷一生做苦了,累得落下病根,儿女尽心尽力给他治,却怎么也治不好。临死时人瘦得像一把干柴,走路腰伸不起来,像只大虾子。
十爷临死时对儿女们交待把他葬在燕儿山腰水库旁边的子儿垸。子儿垸是何氏子孙的分居地。何姓的子孙多了,从老屋分出来住的地方,所以叫做子儿垸。后来子儿垸的子孙人又发多了,择地而居,从子儿垸搬出去,搬到了不远的何家垸住。子儿垸就荒芜了,留下了名字。燕儿山腰的子儿垸,上有山,下有水,有树有草,是风光秀美的好地方。十爷叫他死后葬在子儿垸,是想与青山绿水常伴。垸人遵从十爷遗愿,将他的棺材抬到那里安葬了。
十爷离世的时候,留在垸中的子孙不多了。他们像候鸟儿一样飞向全国各地,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发财的发财,过年的时候才飞回来,过一年一度全家团聚的幸福生活。这时候十爷的菜种和瓜种就没有多少人要了。街上开的种子站里都有,至于是不是都是优良种子,不敢肯定。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都不能做种。不知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割断它们作为种子的能力?你得年年到街上指定门店花钱去买。如果断供的话,那就哭天无路。这一点没有引起人们的警觉。
所以十爷临死前吩咐他的儿女将他一生培育驯化出来的种子撒在他墓地的四周,让它们开花结果,在季节轮回里自生自灭。如今燕儿山腰水库,十爷墓地周围的种子们在季节轮回中,并没有绝,成了野生的。如今上级提倡建设秀美乡村,有识的领导将那里圈作了植物园。因为他们发现那里保留着鄂东各种瓜菜和植物的种子基因,是难得的天然基因库。有了基因库,才能防护于未然。
孙子呀!你也长大了,爷爷决定明年清明节回老家祭祀的时候带你到十爷墓地去看看。爷爷会教你辨认哪些是瓜类,哪些是菜类,哪是莎草,哪是狗尾草。会丰富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那个曾经的世界里,爷爷与垸中的子孙一样,都是吃瓜菜长大的。因为瓜菜的DNA早已进入了爷爷的身体内,与祖先的DNA融在一起了,谁也分不开,你也是如此。你看到那些瓜菜就如同看到了祖宗。爷爷会教你怎样跪拜,烧一叠纸钱,点两炷寿香,让那清烟袅袅随天风上升,升到空中。那就是哀思啊!敬爱的十爷!吃瓜菜长大的儿子,带着孙子来看您来了!
孙子呀!十爷离世的那年爷爷闻讯从城里赶回了老屋垸,参加了葬礼。爷爷给十爷写了一幅挽联。上联是:明代从江西迁入燕山风月宜有主。下联:今朝祖社翻新后裔德才可传人。那一年何氏子孙集资,将家谱新修了,将废弃的祖祠移到燕儿山腰重建了。族中的有识之士将爷爷给十爷写的那幅挽联用在祖祠大门两边,作为正联。
你要记住,我们何氏先人是明代从江西搬来的。燕儿山下老屋垸,是巴河边我们何姓子孙的发祥地。如今新修家谱上记载着,那子孙就有三千多丁,遍及全国各地,自然还有国外的。每年到了清明节他们会带着后代来到燕儿山寻根问祖,祭拜祖宗。
爷爷带你去看看,那是一山的烟雨,遍地的子孙。
(责任编辑:龙娜娜)
何存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余篇。长篇小说《太阳最红》参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被改编成三十八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八套和全国各卫视热播。曾获第三届和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屈原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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