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的选文即以“后五四时代”为主题,第一篇是王德威教授的短文《没有五四。何来晚清?》。上文已经提及,王德威在21世纪初曾以“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挑战姿态闯入大陆学界的视野,以其世纪末的关怀引发巨大的影响和争议。他本人对此的回应,可以见于2011年发表的《现代中国文学理念的多重缘起》,在文中他认为那些批判的声音多属于“对于‘缘起论、‘发生论的标准症候群”,而“我完全可以倒过来讲:没有五四,何来晚清?”。这样的措辞之后又多次出現于其访谈文字。但至于该如何理解“没有五四。何来晚清?”。却始终没有直观的答案。如今在这篇为五四纪念文集《五四/100》(即将出版)所写的短文中,王德威再次回应了“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所引发的争鸣种种,更正面阐释了“没有五四,何来晚清?”这一提法的来龙去脉。首先,对于那些基于“发生论症候”的批评,王德威强调其并非“一锤定音式的结论”。而是一种“引发批评对话的方法”,其笔锋所指,并非简单作史料的翻案或申冤,而是意图打破文学史叙述的“单一与不可逆”。还原现代中国的“千头万绪”。因而“这不是一个发生学,而是考掘学的问题”。其次,对于质疑其以小说替代文学的做法,王德威认为晚清的小说界革命“不仅是文学场域的突变,也是一场政治事件,一次叙述作为历史载体的重新洗牌”,因而这里小说不仅仅是特定的文体,更代表相对于“大言夸夸的大说”,所形成的叙事与历史的深刻互动,承载了“生命的众声喧哗”。最后,他解释了“没有五四,何来晚清?”的所指:“正是因为五四所带来的启蒙思想,我们才得以发挥主体‘先入为主的立场,重新看出埋藏在帝国论述下无数的维新契机,被压抑而复返的冲动。五四可以作为一个除魅的时代,五四也同时是一个招魂的时代”,归根结底,“与其纠结于‘没有/何来?的修辞辩论,不如对‘文学,或‘人文学的前世与今生作出更警醒的观察”。无论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还是“没有五四,何来晚清?”都不过是辩证的修辞。王德威所要借此呼唤的乃是身处当下的学者对一系列“理所当然”和“大言夸夸”的警惕和挑战,无论是基于五四的革命批判精神,还是晚清的“真的恶声”。
第二篇是哈佛大学东亚系涂航博士的论文《美育代宗教:后五四时代的美学思潮》。文章聚焦“后五四时代”的价值真空期,探讨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在民族与西方、现代化与基督教之间。建构本土化的超越性审美话语。以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为引,文章主要罗列了三种实践路径:一为张竞生的“美的人生观”和“美治主义”,指出其设想以“情爱和美趣”为目标的政治制度,“既把宗教化的美奉为终极信仰,又要求以世俗化的政治手段以美学规训从个体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使得去魅化和再魅化的进程互为表里,重塑道德个体和民族气象”。二为朱光潜的美学直觉论,认为其构造一个疏离于尘世的意象世界,以熏陶性情,养成人格,培育现实政治实践。遂尔“由情入理,由理返情,构筑一种基于‘移情一同情的主体间性”。三为宗白华的意境论,揭示其由传统审美理论出发建构独特生命美学,将艺术诠释为虚实的碰撞流转,从而达成“超越实界之形迹但并不脱俗,攫取虚界之灵性却非眷恋神恩”的美学境界。通过将美归之于充沛生命力的自我,意图建构出新的民族文化。三条路径均“一方面受到西洋宗教的启示,企图克服儒家现世主义的困境而追寻一种超越性的理论,另一方面又在文化本位主义和科学理性的影响企图和神秘主义的宗教情感划清界限,其结果是在神圣与世俗之间构筑一种审美化的灵境,把超越性建立在艺术化的人间。有关生存价值的终极所在既不在神恩也不在理性,而在于流溢于主体与自然之间的缠绵悱恻之情中”。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激烈的政治运动和此起彼伏的战祸并没有赋予审美主义和汉语神学任何对话的可能性”,启蒙、革命与民族主义的洪流裹挟而下,创造出另一番问题与回答。但这并不意味着文中所讨论的思想张力和“微弱的可能性”永远只是无足轻重的弦外之音。这让我们又回到“后五四”的语境中来。其坚信五四的内涵和价值不会被单一的线性叙事所囊括,其遗产会随着语境的转移以不同的方式显现,并带来新的刺激和启发。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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