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硕士论文的致谢词中有这样一段话:“每当我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来到走廊窗边、让植物的火焰充满我的肺叶,我会进入一种思索之中:近处的校园球场、远处的CBD中心和我二十五岁的眼睛之间,构成了怎样一种神秘的对话?阳光、烟草和春日的空气,又是如何在我的肺泡中完成了瞬间的联结?我的身体——那持烟的手势、吐出烟雾时下颌倾斜的角度——是怎样横处于世界之中又最终构成了世界的一部分?”
转眼四年过去,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发现,那些问号至今未获解答。事实上,它们原本就不是为求解而存在的设问:个体与世界之间的无形隔膜是如此古老、以至于近乎天经地义;而人对自身存在的发问,向来也只是寄给上帝的信件,除却发问本身,并无太多希望可以奢求。我们的一切努力,例如阅读、例如思索、例如挖空心思的自我表达,说到底不过是让那些问号变得更清晰更鲜明更立体一点,好似阿Q拼了命想把圈圈画圆。
用阿Q来做类比,似乎太尖刻了一点。好吧,那就换成西绪福斯。在山脚与山顶之间,我们努力寻找着自己的那块石头。而文学批评的写作,就是我所找到的那一块。
在我看来,文学批评写作的理想状态中,必然存在着批评对象与批评者主体生命间的强力碰撞。在形式上,批评者当然是在谈论具体的文本或现象——不仅谈,还要谈准、谈透。但从更深的层面看,批评者同时也是在言说他自己,言说他对时代、社会、生活乃至存在的理解和困惑。一方面要为特定对象给出精当透彻的解读分析,另一方面也应当经由具体对象,进人对诸多不可言说之物的言说。批评者不是数据分析师,也不是随手打分的阅卷人,而首先应当是写作者、言说者。在语言的渴望中,他的感性与理性、他的生命与他的知识共同在场。
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决不敢说自己是多么优秀的批评家,但这种语言的渴望的确在鼓动着我。至于具体的批评写作过程,这里面有欢喜也有颓丧。且抛开读到佳作的快乐不谈,单说自己一篇文章写完,从头到尾浏览一遍,那种成就感的确是堪称欢喜的。然而冷却一段时间重读,往往便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短板,写作的过程很多时候都是在扬长避短——“短”避得光不光滑、自不自然,这是文章写作的技巧问题;但不论别人是否看得出“短”在何处,自己心里终究瞒不过。更何况,真正的好作品大多拒绝阐释,它自己就是自己的阐释,伟大的作品大都是永恒的沉默在语言宿主体内的神秘爆发。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我——恐怕还有我的许多同行们——同样会感受到自身的无力。
于是,在文学批评的写作过程里,我们不断证实并实践着思维和语言的强大威力,同时,也一再地感受到自身乃至人类语言的能力限度。光荣与挫败相伴而生,批评者在語言的山脊上埋头推滚着自己的巨石。这样的过程,既赐给我巨大的满足感、幸福感,也时常引我凝视疲倦与虚无的深渊——正如人类从事世间任何其他事业时一样。最后,如果需要列举什么最真实可感的收获,也许我会说,我很喜欢批评写作过程中的那个自己:我总是在屋子里困兽般踱来踱去,偶然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那是一张思考着的、渴望着的、因而充满了生命尊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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