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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渝《金丝猿的故事》的版本改写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4608
时移事往,一个时代乃至具体到某一时段的风云平息之后,历史潮流之中那些未完成的,如果任其延搁荒置,有时也就形同被遗忘的,从集体记忆中遭除名而后付之阙如。个体凭借一己记忆,耿耿一念尝试将所历所见之事一一交代补全,本身也蘊含了某种对话的意向甚至对抗的意味。尽管不排除个体声音仍被统摄于集体的大背景大环境之中,因而不见得有预设中那般的卓然独立,全然不受主流影响的超脱特质,在很多情形下,个体声音所携带的独特性仍为全面认识历史做出了不可忽视的有益补充。

  李渝(1944—2014)是台湾知名女作家,作为写作生涯中唯一的长篇小说,她对《金丝猿的故事》所寄予的深意,及对其重视程度亦由再版前的这次较大规模的修订可以见出——以李渝的文体风格而论,她所擅长者,以及目前存世的文学虚构类作品绝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说——从文本所涉及的实际更动变易来看,毋宁称之为重写。作者本人对之的解释则是“再幻想”,构建出了与初版时面貌差异颇大的小说图景。新版中的题旨、章节和重点所在,都随着时代的变迁与作者人文关怀的变化而有所调整。由短而长,其间所经历的变动,绝不仅止于篇幅的增加而已,更重要的是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的文类迁移,以及所要表达的题材内容之侧重点的更易。短篇小说所捕捉的还只是片段、横切面、速记速写式的人物故事或生活场景;长篇所要处理的时空背景、人事因素种种的配置调节,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不可一时尽述。以抒情性为主导,保持了李渝原本就擅长的小说书写风格,也使得《金丝猿的故事》与其他的前作之间的落差,并不如一般情况下出自同一作者之手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差异那样大。

  “大局变动,细节自然也得随之变动,与其说是修订,不如称之为再幻想。”①小说的格局虽然未必是时局的直接翻版或投影式反映,此处的“大局”仍语带双关,既是文本的大局,更是历史的大局。在人力不可干预控制的世变情迁之下,小说文本自身便提供了一种潜在的叛逆和反击力量,它尝试补充说明了历史出于凸显主线的目的时或许遭到省却忽略的细节,为其主要脉络所不及者一一绘出形色,且保持了从其支脉上见微知著的一种探索之可能性。个人的经验不但提供了无法复制的个体例证,也留下了生命的独特印记。因此那些未完成的,也携带了直指未来的时间向度,并没有被遗忘。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时间上的吊诡,即切切不能忘怀的,亦恰恰是那尚未发生的事情。“再幻想”之下,几近重写的“(重访)金丝猿的故事”,究竟较前版发生了那些变化更动?作者诚实地将前后两个版本铺排出来,亦说明不避忌对外展露自己的思路更易过程。屡经世变历练之后的诗心,其抒情吟咏的脉络中所坚持不变的又旨归何在呢?这些都是本文试图去挖掘和探讨的问题。

一、命名与缘起



  据《太平御览》卷九六一所引《抱朴子》中句:“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金丝猿”的取义从古书所见,以及李渝也选择用过的“鹤”之正面意象来看,显然属于前者“猿鹤”的君子贤人序列中的一部分。在“南征”这一战争现场实境中的“一军尽化”,原文中虽是带有神话色彩的记叙,若深究其隐喻含义,则不无时穷节乃见,人在面临考验之时,因其品格高下有异而各现原形的意味。

  李渝的小说中常琳琅铺陈出奇花异卉、珍禽瑞兽,以其芬芳和珍异的熠熠夺目感予人深刻的印象,在《金丝猿的故事》里,也充分表现了作者的这一偏好。小说第一章即以“栀子花”为题,到了具体行文中,也对马将军的私人庭园中的花木一一作了“群芳谱”式的点名开列介绍:“眼睛留连过庭园。山棕、葛藤、雪杉、水柳、金柏、银松、金桂、山茶、相思、忍冬、合欢、草本和木本芙蓉、单瓣和复瓣杜鹃。”②这里的植物名色在字面上的形象色彩和声音上的平仄交错,形成了互相映衬之感,有声有色,串联下来尤其具清雅可听的韵律。对于将军府第来说,花园或许并不是一个必备的组成部分,但作者在此特地将园中花木拈出,逐一清点陈列,则是藉此来展现了一个具有另一重精神世界和审美空间的人的家宅别致之处。有了这样一个“自己的庭园”,主人的优雅趣味也就自然地被展现出来了。身为一位戎马生涯的将军,在渡海来岛之后,不忘为自己的生活品味寻找寄托,间接地交代了其人的性情气质中浪漫和热爱生活的面向,以此塑形出了将军有血有肉的人格形象。这甚至也可谓是对后文中涉及将军个人情感部分的合理铺垫和预示,是“此人待花木犹如此,则对人又当何如”的一种暗喻与启发的意蕴。这样的起兴模拟,为其后展开对将军所遭遇的情感和人际纠葛的相应情节,预先埋伏下暗示性的线索,并且也留下了一定的悬念。

  而在满园植物之外尚有动物。将军的猎获物所留下的可保存部分都成为纪念品,“象牙、犀角、猴头、熊皮、虎皮、豹皮、老鹰、鸠翎等等,说什么有什么,稀奇珍贵的禽和兽,追逐和杀戮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舒舒服服躺在阳光下,面目虽狰狞,神情却悠闲,众兽们到底也是获得了休歇和安宁。”③“追逐和杀戮都已经过去了”语带双关,表面是说猎捕结束,重归平静,野兽们都变成了静物般的存在。而深层的隐喻含义也是动荡的战争和迁移年代已经结束,虽然为此远离故土,来到陌生崭新的岛屿,或许人在新生活开始之际,也可以获得休息与宁静。同猎获物们一齐归于栖止的,还有将军过去的荣光和赫赫战功,连同他狩猎时的英姿皆已留在昔时。无论是已逝由“动物”变成“静物”的禽兽躯体,还是今非昔比的将军本人,都蒙上了一层怀旧伤逝的色彩,而且从其中透出几分悲壮之气,显得这样的物哀之思,不仅是一个家庭内的人事变迁,更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见证与表征。

  值得注意的是,她小说里所描写和提及的动植物其实并非自然界中的原形照搬,意在要书写自然生态云云,也与一般意义上“文学中的动物”或动物文学有异。在第二版《金丝猿的故事》修改说明中,她还特地批注了:“原本中有关金丝猿的生态描述,用得上的都转去第一章,由筵席宾客们在酒酣耳热中引介,用不上的索性都舍了。这么改动,一是盼能消除数据汇辑的斧凿之痕,一是想脱离在当代文学中已为人知的生态环保议题。”④在后半句的说明中,显然李渝是怀抱“不与时人弹同调”的心思,着意解释说明了她写金丝猿的目的另有用意,并非与习见的自然书写、生态论述中所对动物和自然环境的描写取意相同。同时她对于避免数据堆砌的自觉,也是委婉地指出了自然生态书写中可能寻在的这类弊病,以不再重蹈覆辙。

  《金丝猿的故事》所发生的场景是在中国西南地区,即黔滇一带的深山密林之中。这样的地点设置自有其神秘性、隐蔽性,且它是处于中国“边城”西南地区的边陲地理位置,人迹罕至,天然形成了不少故事与传说诞生的环境。此前,李渝喜爱用历史上具有奇幻色彩的国家和王朝为背景,构建传奇性强烈的故事,并借用异国情调浓郁的场景作为小说的文本环境,在此展开人物命运与性格的辩证交缠。她常会在华丽繁复的背景里安放下品格坚毅、具有古风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又具备相当程度的现代品格。这一回,她也在遥望中国大陆时选择了看来奇崛的西南边区,将之作为主要的书写对象,探寻曾在此发生过的故事和出现过的珍异动物。作者小心将此想象为一个可能隐伏着风险危机的乌托邦。她托付将军的女儿马怀宁重返西南寻访金丝猿的足迹,恐怕不能不说其中有着沈从文的感召之功。

  由之《金丝猿的故事》一书,也可谓是对沈从文的文本一次“重访”。尽管题材内容从外在来看都大相径庭,但贯穿小说文本核心的对失落的美与洁净价值的永恒追寻,则颇有相类之处。对李渝而言,之于她最崇敬的文学和小说创作上私淑的导师,也兼而有之某种致敬和再创造意味的“重访边城”。

  因此我们如果注意到《金丝猿的故事》初版中有以“望穿惘川”為名的章节,则不妨也由此谐音双关的用法生发想开去:若此时没有冒太过于深文周纳,甚或是过度诠释的风险,那么“金丝猿的故事”极有可能即是“今思源的故事”的一音之转。也就是立足此时当下,对过去的历史和乡原(李渝的习惯用词,也可理解作“乡源”,即“乡”之源头或原乡之含义),及与之相关连的乡域进行一个追寻和溯源的过程。再者,“金丝猿”是正式的书面学名,一般的口头俗称,大半会说“金丝猴”,这样的称谓选择亦与李渝本身的行文素来典洁,因之格外注意措辞与整体的语体色彩及风格保持一致有关。“猿”相较之下也是更为古雅的名称,具有一种慎终追远,从现在出发与过去的故事发生联结的寓意。前后两版本之间参差差异的部分,由此就可以看作是两度探访。

  从沈从文的文本到李渝的文本,已是第一重的转换生成,反映出的是文学史上先后辈杰出作者之间的自觉承前启后之关联;而李渝小说的二重之身则是在同一个源头基础上的修缮和演进。其间发生的文本位移和情结流转,却是一部小说的再创作,或者说是一种素材的两个投影,两种镜像。李渝在这部小说里寄寓的是之于故乡的遥念,以及对书写的信念。《金丝猿的故事》既是她写作生涯中唯一的长篇之作,又是她两度大规模书写和再创造的“重点所在”的场域,故而具有值得关注的多重意义。

  李渝本是以抒情风格见长的作家,不以经营故事情节和曲折离奇的叙事文体为其要旨,故而在作品的规模篇幅上或许极少见“长”。以抒情为主导的诗性小说,主体没有承载繁重的行动和情节,因此字句上简洁圆融,多采取一行一句,注重文字本身的质感、密度和表达力。这样质地致、思量密耗神的文字注定不会拖曳出太长的轨迹,发展出过大的规模来。

  这点或许可以用长篇小说书写中所出现的“离奇与松散”效应来解释:这一效应是指,如果小说以跌宕情节和奇异叙事为重心的话,则会在此过程中不自觉地加长篇幅,逞奇斗勇地将故事发展得越来越广幅,从而使得整体的叙事结构趋于松散。即如以下这句话所论述的:“至于陈世骧先生提出的那个问题:‘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我们只能说,从武侠衍出的中国小说叙事传统从未因循‘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而立法,无论是现实、史传或传奇,也都没有一个像建筑物的类喻式结构。结构不是美学上的回答,它只是说话人和小说家为了完成叙述而提出的种种假设。”⑤

  《金丝猿的故事》虽然是作者唯一的长篇创作,“由短入长”并非易事,但在这部长篇里,作者仍保留了她所擅长的抒情手法。虽然小说有鲜明的叙述线索,但并不以曲折离奇的情节为要事,仍然注重文句本身的韵致、辞彩和挖掘人物内心的细致情感脉动。因此可以说是仍以长为短,发挥所长,保持了原有风格的抒情性,使文本意象丰赡,内容繁复,需要用心理解其中的层次和隐喻关系,才能对之做较翔实接近原意的读解。

二、物的变易·心的位移·文的重生



  在《金丝猿的故事》中,关于“物”的描写和叙述随处俯拾可见,这也是其一大鲜明的风格特色。这里的“物”除了第一部分所提及过的动植物之外,也包括更多的日常生活中的可见之物。这样“不严精细”的书写与刻画,是小说家独特的兴趣与关照之所在,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抒情中惯于寄情于物之手法,即“物色”之一端,在现代小说文本中的继承和再度发扬。恰如王德威为之所撰的评论标题:“物色尽,情有余”,现实物质毕竟有其限度,语言文字的物质性也有自己的边界局限,但随之所创造出的艺术境界与审美空间,则有其不可测的深度和有待延展的接续可能。

  对“物”之情迷与关注,甚至轻度的沉溺,俨然已经成为李渝的书写偏好及其日常生活实践的一部分。这种偏嗜或者说对题材的处理方法,已不止是在小说文本中的抉择取舍,甚至面对过往政治活动的追忆,她印象中最为鲜明可感的部分,也并不是保钓运动当时场面的如何惊心动魄,而是具体鲜活的日常,乃至于食物的细节描述:“光阴倏忽,激昂青春年代转眼已遥在半个世纪前。回首钓运,于我,是加州靛蓝的天空、明亮的太阳,无邪的人情——这样的日子和关系,不是运动的活动还是道理等,形成了我的保钓记忆。这记忆又常会引出别的记忆,例如阳光的校园草地,晨昏洒在草地上的晶莹的水泉,阴凉干净的总图书馆和东方图书馆,线装书的页角蜿蜒着虫蚀,学校餐厅两块钱的午餐刚够两人合吃饱……霞塔克街上乔法尼的披萨口味最丰富,无名小吃店让你在摇曳的藤花影下虚坐一下午;墙角的半边莲在黄昏的光线中颜色特别艳;然而三、四月一下起细雨,就很像台北了,牛津街上的小叶梅就会从打湿了的黑色树干上绽放出一年一度的水红色的五瓣花,从向西的窗口,花树的顶端,海湾遥遥在跟你眨眼闪烁。这一件件清晰又生动的情与景形成如镶彩玻璃一般的记忆的图域,与其说是和保钓有关,不如说它就是柏城求学生活的全部纪录。”⑥

  在这样一幅仿佛可以感知到温度、色泽与食物香气扑鼻的画面中,我们不难看出,这里所记叙的李渝的记忆其实是非常私人化、个体化的描述和回溯以往,其中并没有任何关乎宏旨的大哉之言,但却展示了在保钓生活(非常态事件)之外,尚有着运行如常,且对于个人而言弥足珍贵的美好常态生活。这是值得记取和怀念的个人生命史中别具意义的篇章。重大的历史事件即使给当事人带来了持久苦痛的创伤记忆和“运动伤害”,然而却无能磨灭一切真正铭刻性的私密记忆和正面经验。

  《金丝猿的故事》中对于历史事件和个人情感的处理,亦颇见巧思。即如两版中之于战役描写部分的改动,将第一版本中所涉的部分整体重新写过,增加了对于战争的回忆和战役场面的具体描写。其根本用意则是为了扩充和坐实将军的实际身份,故而对其戎马倥偬的过往生涯做了有效的补全和交代。这里没有直接把金丝猿的各种活动和出没情况继续渲染铺陈开去,而以相对简省凝练的处理笔法来代替,则是努力将第一次书写过程中所存在的有炫技逞奇嫌疑的部分去除掉,努力恢复了在战争动荡、历史无情之外,人心真正所孜孜以求的某些温软之事物。于是这样的前后更动,并不仅仅是改写和重述,且也具有洗练与提纯的意味。恰如有论者提出的:“我常以为李渝在询问一件事:如何独自生活?《金丝猿的故事》里马怀宁独自走一趟父亲的乡域,她依恃的是什么?面对背叛、不义、空间变化,一个人可以凭恃的是什么?”⑦由文本中的实际描述来看,所恃无他,无非是好奇、热情和信心以及勇气。

  故事虽在前半段写到了马将军来台之后的家庭生活和情缘纠缠之种种,但后文的主体部分却是以马将军之女马怀宁重回西南边地,亲身寻访金丝猿的足迹为重心的另一段故事。因此若给《金丝猿的故事》再取一个副标题,很大的可能应该将其名之为“将军的女儿”。亦即其内容题材从男性的过往事功,逐渐过渡转入到女性的当下追踪,父亲的经历成为需要有待女儿重新发掘(也是发觉)的历史的一部分。在此文本的性质发生了一度的变调与转折。此两代具有不同身世经历、历史意识和生活现实的人,如何在既有承接又有变化的情况下将一个故事的内部线索转化表现得从容且合理,也是颇费作者思量,考验其化解功力的环节。

  这种以两代之人的身世经历转折,来连譬模拟家国之变的写法,可谓以小搏大。其中所展现的既有父女之间的传承影响,更有从父亲到女儿的嬗变与转接。同时在马怀宁的“寻猿之旅”中,也借人物的所行所见,寄托了作者李渝本人对于生身之地慎终追远的情思,还有无限的向往和好奇。而文本中所取的如怀远、怀宁之名的隐喻意义仍不脱过去的战争语境,流露出纪念的意味来。

  马怀宁的“寻猿之旅”不仅是为了追索父亲的传奇生涯之“本事”来索隐,更有属于自己的疑问和不平之意。这里所运用的由最初疑惑好奇“心源”(心猿)引诱故而上路,完成这趟寻找旅程的渡引之法,也与李渝曾在小说观念和艺术论述中所提出的“心源”和“多重渡引”这两个概念暗暗相合。对于主人公马怀宁而言,这样的追寻也伴随了自己内心观念的改变,乃至于认识上的成长和新生。

三、心中的森林·流动的地图



  在第一版《金丝猿的故事》中,李渝的情感重心还是很显著地向昔日记忆中的台北城美好景象倾斜,从她的序言《心中的森林》内一大段流水式描述台北城市的街道名称与其所形构成的动态地图就可见出此中心思:“……走过永绥街,沅陵街,桃源街,成都路,峨嵋街,昆明街,桂林街,康定路,西宁南北路——。”⑧

  顺理成章地,在《金丝猿的故事》旧版中,“温州街”作为具体的地点和街道名称在文中出现了数次,而到了新版中,这些部分或者被隐去,或者以其他名称替换之。可以看出作者对过往“情迷温州街”的思乡情结想要稍作节制,故而用更为含蓄隐晦的手法取代了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这亦符合了作者在新版后记中所述的“大局变动,细节也随之变动”的思量。“去温州街化”的这些改动,见出了作者想要转换思路,摆脱成名作《温州街的故事》之自我“影响的焦虑”,使《金丝猿的故事》 不必借其声名之盛,而是能够独立自在地发展出另一崭新的小说世界之良苦用心。同时这一改动也意味着作者将其理想“乡域”的版图又开拓和扩大化,故有新版中“流动的地图”这一新章节标题的命名添加,表明了之前的“图屿”领域愈发灵活有伸缩性,变动不居。“心中的森林”不必再退居一隅苦苦自烦,而是在流动的旅程中增加了开阔的可能,更新了原有的认识。总而言之,这一更动让作品的普世性得到了提高,将一人心心念念的空间转化成为不以“专名”为重点,而是为人类普遍经验所能共同体验的“共名”之场所,提升了小说的审美层次。

  从两个版本结尾处的变化,我们也能见出一些端倪:

  银灰色的机身翱旋,以三十度角倾斜,试着定点降落的位置。如同应答引擎的呼唤,从灰绿色的防风林的上层,腾飞起两只白色的大鸟。

  它们挺直身子,修长的两腿并成一线,伸展开巨大的翅膀。

  马怀宁这才明白,在她无论是升起还是降落的时候,原来故乡田野里的鹭鸶,总是以飞行着的巨大的十字,赐福于她。⑨

  这是旧版的全书最末几段,而这一结尾,在新版《金丝猿的故事》中变成了如下的叙述:

  从数万尺高空降到数千尺,漂云地下乍现岛屿在海洋中的位置,上涨的潮水正在为岛岸镶打漂亮的花边。机身倾斜滑过绵延的山脉和丘陵,蜿蜒的河流和湖泊,错综的稻田和阡陌,晒谷场晒衣楼,天线电缆电杆,铁路公路街道车辆和行人,还有树林和树林,無处不在的树林,高高低低迭迭重重的绿色接续绿色和绿色的树林。这景象使她长出眼睛,喧哗生出耳朵,气味生出鼻子,然后衍生出手脚,有了骨骼和经络,流动起血液。

  一群鹭鸶从林梢腾起,两脚并成一直线,平行展开巨大的双翼,以雪白的人字形和她一起飞行在流动的地图上。⑩

  同样是以鹭鸶飞临,祝福主人公的情节做结,两版的写法更动比较大。第一版中对飞机降落后的地面场景,并未做太多的着墨,仅以“降落的位置”和“灰绿色的防风林的上层”两处简笔带过。重点放在了末句的“故乡田野里的鹭鸶,总是以飞行着的巨大的十字,赐福于她”,此处鹭鸶所飞翔形成的“十字”应有着不大深厚的宗教意味在其中,有一种笃定坚实之感。而到了第二版重写的结尾中,叙述重点转到了从飞机鸟瞰而下,在高空降落至低空的瞬间中所见的台湾岛全景,不仅有远处整全的自然风物,而且还有迫近可视的城市景观。树林生机盎然的绿色高低重叠,也是此地风光的一大特色。

  这一变化轨迹实际也印证了两版的其他一些相应的更动,例如第一版的第五章《春雨》原本是独立成章的,到了新版中则与第四章合为一体,变成了开篇前的引言,且文句有所简缩。其情感核心也由向内自语的“完成了忧郁的认知过程”转变为向外交流的“完成了对父亲的承诺”。这部分的更动亦与新版中舍弃女儿的行旅日志,却重写将军亲历的三场战役的重心转移相合。这便恰如作者在旧版的序言中结尾之处所展望的那般:“陆上的路,变成心上的路,然而始终蜿蜒,不负心的引领着,总能领向城市上的升华的城市,邦国以外的邦国,一个和落日升月同在的,美丽又丰郁的乡域。”11由此可见,无论是作者的用心,还是主人公的情感转化,都向着更为开阔博大的境界延展而去。

  《金丝猿的故事》这部长篇小说既为作者生平硕果仅存的长篇作品,则也凝注了她非同一般的精力心血,投入了作者的所思所感,是经过了比较成熟的思虑和积累之后,才勉力完成的。每一次小说的重新思考,不仅关乎外在的时局变动,更在于内在的观念之转移。文本的变动其实也是生命理路的转折更易。在前后两次文本的改写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变动的意念,以及为了配合这样的观念变化,所发展出来的种种新的表达手法。这不是简单的局部修改,而是整体思路较大的一次变化轨迹。与其说是文本的修缮,不如说是文本的新生。■

  【注释】

  ①李渝:《(后记)再幻想——金丝猿的故事经典版小注》,《金丝猿的故事》,206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②③李渝:《一、栀子花》,见《金丝猿的故事》,21、23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版。

  ④⑦范宜如:《江流有声·再读李渝》,見《2015第二届全球华文作家论坛:七、郭松棻、李渝论坛》,载《印刻文学生活志》2015年12月号(第12卷第4期,总第148期)。

  ⑤张大春:《离奇与松散》,见《小说稗类》,30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⑥11李渝:《射雕回看》,见《郭松棻文集:保钓卷》,402-403、10页,印刻文学出版公司2015年初版。

  ⑧李渝:《心中的森林(序)》,见《金丝猿的故事》,9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公司2000年版。

  ⑨李渝:《七、欢宴》,见《金丝猿的故事》,186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公司2000年版。

  ⑩李渝:《六、欢宴》,见《金丝猿的故事》,204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公司2012年第2版。

  (杨君宁,中山大学中文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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