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可能性?”
带感叹号的“可能性”,可谓艺术创造的“本体论”——对“可能性”的追寻与开拓、表现,正是“艺术”(Art,在拉丁文里是Ars)之所以成为“艺术”(中、西的古典意蕴,都包含了技艺和才能的涵义)的本原性特征。一若《论语·庸也》所言:“求也艺。”或曰:“艺”者,“可能性”之“求”也。
打问号的“可能性”,则就是艺术创造者的“大哉问”了。——此间此世,红尘万丈,俗品滔滔,你,还能为这个已经运行了几十亿年的星球上如尘如蚁如山如海累积堆砌的“艺术沉积层”,再端捧出一些什么样成色的“东东”来呢?!
那天,从北京城中心换了两趟地铁又熬了一小时长途车终于抵达通州宋庄,站在马莉画室那些林林总总惊诧满目的诗人肖像画作面前,我心里头,一时间就是被这“可能性?”“可能性!”的设问号与惊叹号,撞得怦怦作响。眼前,从艾青到北岛,从昌耀到海子,从谢冕到郑愁予……我忽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丛林——熟悉,是因为在精细的眉眼笔触中读出了写实的轮廓;陌生,则是这轮廓完全是被画笔恣意强化、夸张、变形而生出了别样意味的。但是,要想细品那意味,就不单要走进肖像主体所寄寓的意蕴世界,更要走进画笔后面那只眼睛和大脑所隐藏着各种可能性的阐述世界了。是的,阐述。任何形象都意味着一种阐述——写实是阐述,想象也是阐述;细节是阐述,夸张与抽象,也是阐述。当我稍稍用心用力,意图去捕捉每一个肖像的落笔及其细节后面所隐藏所阐述的意义世界时,我忽然感到了自己视界的仄逼;当我把这些从艾青到于坚到臧棣到洛夫……几乎可作无限延伸的肖像丛林,并列着、杂陈着做俯瞰式浏览的时候,它们(“他们”和“她们”)所袅放、所弥散、所播扬出来的意义的芳氛,其浩莽繁丽,其傲岸峻严,一下子,就把我震慑住了。我打量着马莉——眼前这位我曾经这么熟悉的老“小学妹”,内心里默默呓语着:“这是怎么可能的?这是怎么可能的?!”
不必讳言,内心这种震慑感,首先是“形而下”的——“中文系马莉”“诗人马莉”“名编审马莉”以至“永远的浪漫妹子马莉”等等,都是从我这位大学同班学妹身上可以轻易找到的标签,我甚至可以、却不屑于讲出那一大堆自己与这位奇妹子(包括她的夫君子庆老弟)之间的各种私己的奇缘故事;可是怎么,仿佛转一下眼珠、别过两回脸面,我俩就骤成“陌路”——冷不丁的,就冒出了这么一个活生生、赫赫然的“画家马莉”!并且是早凭一支画笔打出一片江山、已经洋洋洒洒画出了“二十世纪诗人百图”的马莉?!而画室侧畔,那些色彩绚丽意义玄奥的“抽象油画”,又带来几多的惊艳与浩叹啊!……既惊震于眼前的画作实绩,就让我由不得想探究——何以“马莉”,一个艺术创造者,可以获得这几乎无限的可能性?从文学到绘画,从语言叙述的章节句到色彩造型的点线面,什么是她“变脸”“变身”的前提条件?作为一种文本(画幅也是文本),读者、观者解读其意蕴密码的钥匙究竟在哪里?以具象写实为本又以抽象思辨为魂,哪里才是马莉的精神小宇宙的边界和极限呢?……
那一整个下午,我的宋庄之旅都是沉浸在这种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内心诘问之中。我知道解读马莉,“才情”是一个笨拙而偷懒的字眼。但携雷走电的“可能性”创造所裹挟的那股子冲出体制、行当、成规、俗见的力度,却非“才情”无以成事或言事——我更关注的是,马莉在文事与绘事之间的穿越与跨越,这个“才情”的维度,何以蹭蹬而起、突围而出?它建基何处,又凌驾何方?作为评论者,我对新体白话诗基本上不具备发言权。但据我粗浅的理解,诗人马莉虽成名早矣,近些年,她却是以“金色十四行诗”系列,重新确立其在当今中国诗坛星空上的位置的。于是,我就回头去读她的“金色十四行”。于是我发觉,还是要回到诗歌,才能读懂马莉的绘画;从马莉诗歌里泄漏的“才情”——其中包括读出她对诗与诗人的理解,你才能找到解读马莉绘画文本的密码。
“……时间在人世间寻找面孔 / 在既定的时间离去或返回,/ 天亮前掀开帐幔 / 让我醒来 / 让我的灵魂从身体里 / 叫出它自己的名字”(马莉《灵魂从身体里醒来》)——这是“时间”的召唤。“春天的野草因为爱而生病,纷纷发芽 / 长出翅膀,坐在空心的宇宙里 / 冥想或点亮灯盏,保持蓝色的火焰 / 她们提着裙子走来,把云朵剪开 / 种植在房间里……”(《给翟永明》)——这是诗歌的“生病的爱”的召唤。“在汉字里相遇,这是旷古的宿命 / 不是唐朝也没有时代气息,今夜 / 灯光已收拢翅膀,聚集着小小的思虑,/ 在院子里,我们饮酒,洗着汉字的酒壶 / 又相视而笑。”(《汉字生着闪闪发光的锈》)——这是汉语言对于现代汉诗及其诗性形象的召唤。终于,那些被“时间”寻找的“人间面孔”,那些“因为爱而生病”的春天发芽的野草,那些在旷古的汉字里宿命的相遇,如同暗壑里的涌泉,荒野萌发的春芽,由诗而画,由语言而形象,争先恐后从马莉画笔下挤涌出来、浮凸出来、驰骋起来、升华起来了!
如果说,诗歌是生命语言的哲思,那么绘画,则是生命哲思的歌吟;如果说,语言是知性的(因为语言需要语法、逻辑、語境等等理性框架的约制),绘画则是感性的、直觉的(因为绘事形象所依凭的造型、色彩、明暗、块面等等都是直观的、即感的);于是,语言(包括诗歌)乃知性思考的果实,绘画,就成为感性、直觉的歌唱——如此一来,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把打开马莉那座神秘的“创造之门”的钥匙了。——以知性的把握去引导直觉的迸发,同时又以直觉的恣意表现去冲却知性的约制,从而呈现出今天我们所看到马莉笔下的诗性绘画语言与生命力色彩的飞扬繁丽。记得,多年前读过强调“创造的直觉”的西哲柏格森的理论篇什。柏格森贬抑知性而崇尚直觉,因为知性服务于功利行动而直觉来源于“生命冲动”。柏格森弘扬“创造的直觉”的理论,从本质上是对工业文明社会人的物欲化与功利化的批判,同时是对人的本能性的生命力、创造力的讴歌。(参见李文阁、王金宝《生命冲动:重读柏格森》)。览读马莉的诗人肖像百图,更加印证了我的这一体悟:在马莉笔下,知性的语言之诗被直觉的形象之诗所驱动,所凌驾,而生成了马莉诗人肖像画作中那股子凭着知性去把握诗性与个性,又凭着直觉驱驰去让色彩、线条、虚实作天马行空式的挥洒的充沛生命力的歌唱!确实,我从马莉的诗性绘画里,清晰读到了弘扬“创造直觉”的柏格森;当然,也读到了强调艺术作品的“灵光”(aura)和“本真”(authenticity)的本雅明,以及,一生都在置力于批判“单向度的人”的马尔库塞。
是的,从艺术与人生的“单向度”,走向艺术视界与才情挥洒的“多向度”,这,正是我们讨论这个“创造可能性”的命题时,马莉绘画给出的明晰启迪。这里,如果我还不算太矫情的话,我想把上言之“才情”二字,再作一点基于本文语境需要的“苏式”拆解。“才情”——“才”,是文辞、是色彩、是技巧、是想象力、是描述的功力与手段;“情”,则是情怀、是寄托,是襟抱、是哲思、是把握世界的视界与尺度,是倾注于描摹对象的深思、深挚与深情。所以,如果仅仅从“才”——技法、技巧、手段的意义去探究马莉画作的意蕴,几乎是笨拙的,徒劳的,无所依托的。坊间常言:“最大的技巧,在于无技巧”。面对马莉这些以素朴的直觉和似乎稚嫩却闪耀灵性的画笔绘就的诗人肖像系列,其实,那个技巧之外的世界,才更是一片值得我们去探究、深思的“形而上”领地。这个“领地”,在我看来,就是——一双“眼睛”和一个“灵魂”。——她有一双可以透视灵魂的眼睛(所以她才能画出那么多“有灵魂的肖像”);这双眼睛后面,同时又拥有一个巨大的、可以把握时代又穿越时代、超然于功利与世俗之外的诗性的信仰灵魂。——关于这个“诗性的信仰灵魂”,也许,我们需要稍稍缓下叙述节奏,加以仔细的思忖和观照了。
诗人马莉,孜孜不倦地花了近十年光阴,为诗人立像立史,画当代诗人、写当代诗人,却是在一个“诗歌的每况愈下和批评的失语”的黯淡时代(见马莉《黑色不过滤光芒——中国当代诗歌画史·诗评家谢冕》)。用诗人于坚更加形象尖锐的语言:“这是一个精神失明的时代。透过喧嚣,透过时代的插科打诨,透过诗歌的背叛,还俗者对诗人形象的作践、糟蹋,透过文化体制对诗歌的歪曲漠视,透过群众对诗歌的功利主义的猜疑。……”(于坚《为诗歌僧侣造像》)——马莉所为何来?素净画布,青灯照壁,日复一日,一笔又一笔的描摹、刻画,笔下流出一幅又一幅或许将会无人问津、一文不名的诗人画像,打发着一段又一段催人白髪的光阴、一个又一个寂寞无眠的长夜……她图的是什么?什么是她挥动画笔的动力?于坚说:马莉把诗人塑造成了圣徒。“在时代深处,诗人像五百罗汉那样安贫乐道,持着灯,继续亘古的事业。”(同见上文)在我看来,马莉此举,才更像圣徒的修行——像那些在朝圣之路上匍匐长跪着爬行的僧侣,又或是以自己的骨肉心血一砖一瓦、经年累月、持之以恒地建造着圣殿的苦行修士。“不合时宜”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支撑着她的画笔的,正是——那个“诗性的信仰灵魂”。——她崇拜诗,信仰诗。无论是西哲荷尔德林或海德格尔所言的那个“诗意的栖居”,或是华夏古圣贤的“明心见性”“中道无为”“澄怀观道”的人生境界,对于马莉,都是她的生命本身,生活本身,或者,安顿灵魂和身心的全部所在。正如海德格尔在他那篇著名的《人诗意地栖居》所言:“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我们才能体验到我们的非诗意栖居,以及我们何以非诗意地栖居。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只有当我们严肃对待诗意时,我们才能向自己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对这一转折作出贡献……”
今天,当我们沿着画册或画廊,览读着马莉笔下的百年百人诗人肖像——他们一个个,或潇洒或木然,或惶恐或冥思,或者头上长出绿树或者嘴里咬着玫瑰,环绕着、推展着,渐渐化为一脉光谱、一道彩虹,进而幻化成一支在史诗册页上沉凝行进的圣徒队列……确实,我们看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个“能对这一转折作出贡献”的队列——那是一个何等壮观、何等悲壮的队列!而创造此一史诗队列的马莉,则既是队列中沉默的修行者,也是引领队列踩着荆棘前行的血性的大勇者,丹柯式的擎炬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正是基于这样的使命感”。这是马莉夫婿朱子庆当年和她讨论北岛诗歌时,说过的一句话。今天,这句话的关键字——“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与“使命感”,恰恰,正可以用来为马莉百幅诗人肖像绘画“点睛”:对于诗歌的信仰和尊严,对于诗性的神圣坚持,如果不是心存那一股子带着“千山独行”的孤愤和“大無畏”的“使命感”,我们看不到具有如此震撼力的肖像史诗——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百年百人中国诗人肖像系列。
走笔至此,我们或许可以“一言以蔽之”了:所谓“人的可能性”与“艺术的可能性”,其“底色”——最本真、本原的第一推动力,还是万元归一的那个字眼——“诚”。精神的至诚,信仰的至诚,艺术的至诚以及倾心表述的至诚,造就了马莉,也造就了我们今天讨论的所有创造的“可能性”。
2016年8月16日晨,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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