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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一种自由或虚伪的安慰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4529
叶李

  如果不把“软埋”作为一个特定词语来理解,而拆成两个单字来体会,“软埋”这个标题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参差:“软”引发的联想往往是柔软、绵软,还带些柔和的意味;“埋”,掩埋、埋葬、瓦砾,坚硬的石块、冰冷的墓碑、冷硬的隔绝,以及随之而来的笼罩性的黑暗。未必是有意为之,但在某种意义上,标题里蕴含的参差对照已经有力地暗示了小说文本从内容到叙事所具有的张力。因此,读完《软埋》,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坚硬如水”四个字。作家一边怀着“记录历史”的使命感,努力掘开时间的瓦砾、砂石,让复杂甚至不乏酷烈的“历史”里坚硬的内核有所显露,体现出那种不放弃“介入性”的文学写作的硬度——“但是历史必须有人去记录下这一切。不能让所有的一切被时间软埋。我的这部小说,只是想通过人的命运或那些导致命运转折的细微事件,来提醒人们,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①另一方面,写作者又对屏蔽历史事件进行自我软埋,面对历史记忆主动回避和刻意遺忘的选择报以理解和宽容,在绝不激烈的叙述语调里流露出如水般充满包容性的“柔软”。

  无论“软与埋”的暗示,还是“坚硬如水”的阅读感受,其实都指向了小说文本内蕴的张力。这种具有张力的写作也令我不由将《软埋》与作家刚刚获得“2016年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的新作《云淡风轻》联系起来,两者虽体量不同,但都是充满张力的作品,一样以悬念和伏笔造成情节推动上的起伏和节奏感,不过在叙述走向上,《软埋》相对于《云淡风轻》可说是逆向而动。《云淡风轻》是把云淡风轻的日常生活撕开一个口子,往深处看去,由善恶选择的困境和无奈洞察并揭示人性的幽暗,写出日常里绝不云淡风轻反而令人惊心动魄的残酷的现实,于是以恶止恶的意外“翻转”带来了故事的跌宕。《软埋》恰恰相反,当沉重的历史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进入吴青林的日常生活,在离最终答案一步之遥时,人与人、人与事偶然地错过,当事人对真相的主动放弃,对于遗忘的选择,使得历史和记忆的不可承受之重具有了转化为拯救与逍遥式的云淡风轻的可能。答案正是呼之欲出的时刻,反复错过,放弃求解,拒绝记忆的“反常”和平淡结局就消解了高潮。尽管无论记忆的软埋、生命的软埋、还是历史的软埋都可算是震动人心的事件或精神遭遇,作家据此足以谱出最激烈高亢的音调,但作为小说,叙述这些“软埋”的《软埋》的确是“反高潮”的。“读《软埋》到最后,第一直觉是有点恍然若失,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么?按照以往的阅读习惯,藏在历史深处的人生最后总可以得到声张。……在以往的故事里,不幸的人总可以在最后得到一些安慰性的补偿。但是,在《软埋》中,带着巨大秘密的人竟然像所有平凡的人们一样,默默地死去了。他们的故事,或许不再会有后人记得。”②

  《软埋》的叙述不提供对于习惯性的阅读期待的满足,这一点从一开始就不在作家的考虑范围,她越是认真地对待这个故事,越是费心地为这个故事安排“有意味”的形式,就越是在为结尾的“令人失望”做充分的准备——让读者最可能的阅读期待落空。按叙述故事的常态去写不能让作家满意,反常态的叙述才是她的选择。“其实无数的故事并不是都有结局的。或许正因为很多小说都有一个保底的结局,所以我并不想按照常态来处理这部小说。没有结局,或是擦肩而过,相见不相识等等,这些其实是我们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情。人生中,不为人知的事永远占着大比例,而被人知道的事,只是一点点而已。”③没有保底的结局的“反高潮”正是反常态的叙述的表现之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反常态恰恰是以表现常态的方式实现的——作家按照生活的常态去写,就使得文本层面反常态的叙述变成了现实。或许小说“反高潮”的合理性就在于——作家所理解的——没有结局的结局往往才是生活的现实和现实中的常态。高潮是一个精彩故事的要素,在现实里也许只是空洞的能指。

  于是,不是“每一次绝望都有持久的回声”。韩松落有一篇影评写韩国电影《恐怖直播》(《每一次绝望都有持久的回声》),谈到绝望的传递,他说会不断想起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话语》:“斧子/在砍伐树木之后/传来回声/回声扩散/马蹄般向远方奔驰。”“小人物的挫败像被砍伐的树木,由此产生的绝望,像回声一样向远处扩散,等待被人接收,偶然就会遇到那样的接收者,像信号中转站,让这绝望更强烈,传得更远。”可是,在《软埋》里,惨痛的人生经历、覆门之变的痛苦,还有“罪与罚”带来的绝望并不必然带来持久的回声——在世的丁子桃以失忆的方式遗忘,记忆恢复,她已不在;而有可能窥见历史真相,作为这命运领受者的青林封存了信号中转站,终止了信号的传递,他用遗忘代替了回声。因为绝望对“活着”构成巨大的威胁。纪伯伦说“记忆是一种相会,遗忘是一种自由”(《先知·沫与沙》),如果相会是在历史的天空里遭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是在乱云飞渡的崖边凝视不可测的深渊,作家愿意尊重普通人拒绝记忆、选择遗忘的权利。遗忘是一种自由:意味着关于遗忘的选择是自由的,同时遗忘让人们卸下不堪其负的历史重担,靠回避获得轻松生活的自由。遗忘是不对抗、不较真、不较劲的活法。“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东流”,尤其当个人的命运随着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被压入车辙之中时,遗忘,无论主动或被动,都是为了活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几乎成为面对历史的具有道德和伦理意味的绝对判断,作家却借青林“平庸者不对抗”的自白给遗忘以存在的合理性,向“绝对”表达异见。“我希望人们能够更客观地,去看历史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事。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要求自己在写作时,站在每一个人物的角度说话,而不是站在写作者自己的角度去说一厢情愿的话。同时,我希望人们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记住一切。对于很多凡夫俗子来说,忘却未见得就是坏事。我们不能要求太高。”④不执拗于宣示成为定见的“绝对的真理”,而着意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提供“相对”的真实,是《软埋》“反常态”叙述的另一重意义所在。

  《软埋》不是作家投入生活的写作,而是观察生活的写作,不是提炼意义的写作,而是展现理解的写作。作家不固化自己的立场,将不同地位、身份、代际的人对于历史的记忆和认知都予以对象化来进行考察和表现,这样,历史就不是单一的认识反射出来的镜像,而是由多棱镜折射的折光交汇的“风景”。诚如《软埋》的编辑在《文学负责打捞被时间“软埋”的历史》中所言,作品设置了不止一条回溯历史的线索,覆灭了的大地主家族的幸存者胡黛云(失忆的老妇人丁子桃)濒死之际奋力地由十八层地狱的底层一层一层向上艰难攀登,以倒叙的方式拉开了于记忆中回溯历史的大幕,返回历史现场;胡黛云的儿子吴青林则以偶然窥见历史片段的方式,在有意无意之间开始了对历史的追溯。两条线索相互交织,又相互参照——对于情节的交代,两条线索上各自独立的叙述形成补充,在事件和关系的交代上拼出“故事”的原貌,关于历史的叙述则形成了参照,避免单一绝对的立场和视角。胡黛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却于记忆深处追溯“前世”并逐渐“还魂”时,她的儿子吴青林的现实经历与交往则带出了以前的革命工作者、现在的退休军干刘晋源对于历史的回忆和叙说,带出了父母老家经历了土改、剿匪一系列历史事件的老乡对于历史的评说,带出了作为记录者的知识分子龙忠勇的看法与选择。辅线加入到主要的双线中,多线推进,叙述细针密织,被叙述的历史呈现出复杂性,历史的叙述呈现出“复调”的特征。历史仿佛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历史亲历者、见证者、探秘者、记录者各据特定立场的讲述和理解构成通向历史真相的交叉小径。

  “历史”在作品中基本以三种方式出现:一是在现实里已然灵魂出窍的“失魂者”胡黛云记忆深处重演;二是在吴家名日记中隐晦提及;三是作家在小说里精心安排了多次“对话”场景,历史在“对话”里被叙述:吴青林与龙忠勇的对话,吴青林与刘晋源的对话,吴青林、龙忠勇与老乡们的对话,吴青林与刘小川的对话。“这段历史要怎么说呢?”刘晋源和老兵们作为历史话语权的掌握者、政策的执行者,从整体的历史趋向展开叙述,给出理解:革命的方向和意义确定无疑,矫枉难免过正,村民们失去理性的激情难以控制,但也并非不可理解。作为普通农民的陆三爸则不具备从“历史的天空”俯瞰的能力,而只能就历史的局部从生活的实感上进行表达:“话说回来,陆家这个样子,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吗?为什么不说人家金点家也惨呢?”悲剧的源头在于作为大地主的陆氏家族种下恶因,最初贩卖鸦片致富就是原罪。吴青林呢,他真心崇敬刘晋源们以牺牲流血取得功绩,然而又并非没有隔膜,“他沉默着,觉得他们谈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这种隔膜不是人生而孤独,在本质上无法沟通的作为本源性存在困境的隔膜,而是对于历史的隔膜——用刘晋源的话说,“你们和平时期长大的人,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情……”为什么要理解呢?吴青林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活在当下就是一切,永远从现实出发,“青林是学建筑的,考虑的角度永远是人。人怎样方便,人怎样舒适,人怎样保持独立,人怎样拥有私密,人怎样获得自由,人怎样产生自在……这个宏大又遥远的东西,于他来说是虚幻的,也是他无力体会到的。”于是,面对刘晋源,他把话到嘴边的“但是”吞回去,宁愿做出“今天天气哈哈哈”式的回答。于是,面对龙忠勇,他说:“这世上的事,总归不知道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况我们费劲知道的那些,也未见得就是当年的真实。”“平庸者不对抗。我要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时间是人生最好的导师,跟着它走就是。”平庸者以无力为理由拒绝承担,以轻松生活、现世安稳为最大的生活旨归,遗忘带来自由。

  《软埋》里作为观察者、记录者的知识分子龙忠勇所扮演的角色实际上就是作家本人的角色,作家让龙忠勇代替自己进入事件,追踪事件的进展并代自己发声“无论是什么,我觉得都必须面对。这恐怕就是历史的真相。”“我倒是觉得,一旦追根溯源,就好理解了。”“只是这本书,我一定会认真地写出来。因为,历史需要真相。”记录是对历史的直面,书写也是对历史的承担,无论这历史是否与“我”直接相关,是否因为政治、经济、伦理文化或家族血缘的显性因素将“我”裹挟而入,牵涉其间,历史中的人对历史的担负是应有之义,这是龙忠勇的立场、态度和选择,当然也是作家本人的。但同时,对青林为着生活的“轻逸”而放弃“沉重”的真相,龙忠勇又表示出理解,不仅仅是朋友对朋友的理解,更是人对人的理解,一个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有限、软弱、无力和畏惧的理解:“平庸者不对抗,这话说的!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吧,把它放下,不再去想,也不再追问。我能理解。”“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尽管理解和原谅都不那么容易——“放下”的吴青林在陆晓村安然入睡,不愿“避重就轻”的龙忠勇则为窗外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啸搅扰得一夜未眠。不过龙忠勇最终用他的理解展现了作家想表达的宽容:“有人选择牢记一切,有人选择遗忘所有。没有哪一种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只有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所以你不必有太多的想法。你按你自己舒服的方式做就可以。”坚硬如水的《软埋》中“如水”的柔软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宽容,宽容的前提是理解,理解的基础就是作家放弃简单的道德判断,丢开知识精英居高临下的审视视角,警惕缺乏同情的膨胀的历史激情,悬置“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那种隐含启蒙诉求的批判。“历史学确是一部关于激情的历史,但是如果历史学本身试图成为激情,那么它就不再是历史。历史学家本人一定不能表现出他所描写的那些感情,那些暴怒和疯狂的情绪来。”⑤文学当然不是历史学,作家不等同于历史学家,不过卡西尔关于历史学的这个判断对于用交融着想象和同情的理智来对待历史并显示出这种写作的深度的文学作品而言同样有价值。《软埋》的写作无疑合乎这样的原则——用文学的方式追问历史在我们的记忆与现实中以何种方式存在、探寻记忆、书写如何将历史与现实、未来相连并不意味着用失控的激情引燃岁月,用对历史价值的道德化、伦理化来引爆个体当下的日常生活。

  对《软埋》提炼关键词的话,“历史”自是其中之一,不过《软埋》不是向为主流意识形态所笼罩的历史叙述伸出愤怒的拳头,也不是那种把历史和现实拉扯在一起的漫不经心的和解,它是作家新世纪以来关于历史的写作的发展链条上合理的一环,具体的题材是新的,却绝不是突变式的写作,就文本背后的态度、观点、立场、情怀来看,《软埋》是顺势而为的书写。它承袭了《民的1911》《武昌城》以来作家一以贯之地看待历史的视角和立场:一是以“相对”的理解取代“绝对”的判断。即,并不把宏大的历史叙述看作是打开历史的唯一正确的方式,不把此种叙述的结果看作是所有真相和事实之全部,在大历史之下还有平民化的视角、个人的生命体验和由普通人的经历、感受、叙述建构的小历史。历史的真相或许不完全存在于绝对的判断、提纲挈领式的事件定性之中,也显现于历史里个人的生命经历之中。简言之,历史的真相离不开对历史中的人的认识、同情和理解——“历史学并不是关于外部事实或事件的知识,而是自我认识的一种形式。”⑥作家拒绝将单一的视角绝对化,拒绝用一种绝对化的历史叙述覆盖其他叙述的可能,她试图从各方的立场来看问题,如同《武昌城》后记中所写:“守城和攻城,各有自己的角度,各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也各有自己的痛苦和悲伤。……他们的理想是相同的,只是选择不同结果也全然不同罢了。”⑦二是视点下移,作家放弃知识精英居高临下的审视或启蒙冲动在内里发酵的简单批判,愿意跟普通人站在一起,“同情”、体会他们的内心感受,她愿意深入到历史“褶皱”之中,引入平凡个体在“历史”中的生命体验、灵魂裂变、人性挣扎来展现历史的丰富、复杂并达到对历史的叙述可能具有的温度。“用一种悖论的形式来表达的话,我们可以说,历史学在努力追求一种‘客观的拟人性。藉着使我们认识到人类存在的多态性,它使我们摆脱了追求一种独特而单一的要素的偏见和妄想。”⑧从前述两点中再抽出一根贯穿其中的红线就是“以人为本”,方方对于历史的态度的核心可以归结为“以人为本”。与其说她是想就描述事件进入历史,重返具体的历史情境,毋宁说她希望通过历史触摸个体的心灵和生命,悲悯个体的悲苦、无奈,确证个体存在的价值与尊严。於可训先生将之称为方方“带有‘人本主义或‘人道主义色彩的历史哲学”⑨。这种写作背后涌动的是作家对于人的关怀,还有一个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或责任意识。从这个写作链条上看,《软埋》几乎是对方方此前关于历史的写作的一次完整的自证:坚守人文知识精英的岗位,用文学抵抗自我或历史的软埋;以同情和理解为前提展现不同的人面对历史“各有自己的角度,各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各有自己的選择;用个人化的视角开掘历史罅隙里人的生命样态,比如通过丁子桃由十八层地狱层层向上攀升的回忆,从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去观察历史的风雨倾覆了命运的巨轮后,人心中地狱的样子和地狱中人的痛苦。

  潜回人内心“重现历史”或者“重述历史”带来了作品局部的高潮。尽管如本文前面所述,小说在整体上以“没有结局的结局”体现出对呼应阅读者期待的叙事高潮的消解,但是在单条的叙事线索上却又制造了高潮。丁子桃和吴青林母子二人,分别在记忆与现实中回溯历史的两条线索不仅在情节推进、内容交代、呈现历史上互相补充,还在叙事高潮的实现上形成了一种对比——吴青林在现实里的探寻以相关亲历者的去世、本人主动地放弃阻断了高潮的出现,但丁子桃在记忆里艰难的回溯,由十八层地狱终至顶层的豁然开朗之境,实现了高潮的到来。在高潮处,个人记忆中的历史真相得以浮现,个人应当担负的“罪”被直面。整体叙事的“反高潮”与局部线索上的叙事高潮带来了一种富有张力的叙事平衡,既保证了消解高潮的“无言的结局”所具有的深意,又避免了那种由平淡的叙事造就平淡的结局的危险——结局可以是平淡的,但对于“故事”的讲述却应该是精彩的。

  丁子桃回溯记忆与历史的这条线索,除了在宏大的历史叙述之下引入普通人的生命体验、推动“故事”的叙述外,还有大可深味之处。丁子桃作为亲历者,她临死前的回忆使我们窥见历史,然而她本质上又是失去了讲述历史和评价历史的可能的缺席者。“历史”于众说分立中被着力以“客观”的方式呈现,然而“历史”实则既在叙述中出场,又在叙述中缺席。军干、农民、知识分子、现实生活中的平庸者,纷纷“口述历史”,做出判断,从不同立场与视角拼出历史的“原貌”,完成历史叙述的“客观化”。可是,历史苦难的真正承受者又以“失语”的方式造成了“历史”的缺席。吴家名早早被车撞死,丁子桃长期失忆,找回记忆的时刻就是失去生命的时刻,富童已经成为疯子。“历史”被刘晋源、陆三爸、马老头等人讲述的同时,另一群亲历者却无法在场发声,没有机会参与讲述,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或在日记里留下隐晦的独语,或灵魂出窍似的独自追溯,他们没有机会对历史发出自己的声音和评判,甚至个人将大变革中政策性的偏差带来的灾难仅仅指认为个体的罪来加以承担,好比丁子桃认定地狱之门归根到底是由自己的过错而开启。如果遗忘成为必然,如果没有人代他们发声,关于历史的讲述就始终是可疑的,历史永远会是残损的而不是整全的,他们如何被正名?被错指为土匪的李东水等来了刘晋源为自己辩诬正名,失去名字的吴家名、丁子桃该由谁来正名?谁来帮他们解除所谓的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叙述中的缺席者,其存在本身就对“遗忘”提出了质询。

  米兰·昆德拉说,“遗忘:既是彻底的不公平,又是彻底的安慰。”⑩对于吴青林来讲,他对遗忘的选择,朋友理解他,父亲希望他以遗忘的方式生活,“失忆”的母亲不具备“发声”能力,无需承担指责和压力的遗忘成为一种自由后,他是否能得到彻底的安慰?尽管作家整体上理解平庸者的“遗忘”,可是经作家之手完成后即独立自足的文本本身存在的叙述的裂隙使得“遗忘”的价值变得可疑。失去记忆,被动遗忘的丁子桃实际上也失去了个人的历史,没有了名字(真实的名字)、没有了历史的她几乎是以“失魂”或者说“魂不附体”的状态生活,名字和历史在这里形成了一种深层的互喻,失去了历史就失去了名字、身份甚至个体的主体性。小说中,在现世生活的丁子桃几乎是以主体“空心化”的方式经历着生活,她仿佛一具能行动的空壳平静地结婚、生子、当保姆,迎受生活的一切,肉身在现世,魂却陷入历史的黑洞之中。莫名的疼痛和恐惧可以理解成历史“幽灵”的显现,也可以看作是身与魂为历史割裂后产生的症候。寻回历史才能直面真相,才能面对个人必须承担的,才能“回魂”;找回遗忘的才能使个体避免成为一个虚假的名字、空洞的符号。彻底遗忘了历史的丁子桃处在地狱的最底层,当历史被以艰难回溯的方式一点点寻回,她就开始了朝向光明之处的攀登。越是接近历史的真相,越是直面真实的记忆,丁子桃离地狱的深处就越远,寻回所有记忆之时,失去的歷史返归之时,“回魂”的她终于在光明处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不是遗忘,而是记忆,不是回避,而是面对,带来最后的解脱和平静。当历史记忆的“叫魂”功能与个人主体性的重新确立相互指涉时,记忆对于丁子桃的意义客观上使吴青林们的“遗忘”与历史记忆的“软埋”不再具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价值和普遍的合理性,也使我们有理由去思考:遗忘是一种自由还是虚伪的安慰?更何况小说的结尾处,吴青林已经明白:“是呀,我选择了忘记,你选择了记录。但你既已记录在案,我又怎能忘得掉?”记录和书写让回避历史的人彻底遗忘的愿望落空,那么就只能后退一步,选择以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待真相:“青林心里冷笑了,真相又岂是你一本书所能描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有它真正的真相。”往深处想,这波澜不惊的结尾处,想彻底遗忘而不得的平庸者对待历史真相的虚无主义无疑让记录者、书写者的尴尬和言说困境被彰显,平淡之处实有惊雷。

  遗忘是一种自由还是虚伪的安慰,这也许不是作家要刻意提出的问题,而是小说本身呈现的问题。以文学的方式呈现问题无疑展现了作家的理解力,更何况作家一直用文本昭示着她试图理解一切的立场。凡此种种有理由让我们相信《软埋》正是一部充分展现了作家理解力的作品。毕飞宇说:“就在写完《推拿》不久,我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理解力比想象力还要重要。……有时候,想象力没有做到的事情,理解力反而帮着我们做到了。”11一部展现理解力的作品当然提供了丰赡的意义空间期待批评者展现其理解力,它不是提出挑战,更像是为渴望奔跑的选手铺展跑道,为期待起舞的舞者准备舞台,把向往跋山涉水的旅者送往远方。如果批评如同一场冒险,把《软埋》作为冒险的对象,无疑是值得的。

  【注释】

  ①④《方方长篇新作尽显犀利思考,选择记忆打捞还是时间软埋?》,载《华西都市报》2016年3月13日。

  ②③《方方:时间的软埋,就是生生世世》,载《文学报》2016年3月3日。

  ⑤⑥⑧[德]恩斯特·卡西尔著:《人论》,241、242、242页,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

  ⑦方方:《武昌城·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⑨於可训:《方方的文学新世纪——方方新世纪小说阅读印象》,载《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

  ⑩[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188页,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年版。

  11毕飞宇:《恰当的年纪》,见《写满字的空间》,1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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