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流花开 诗风清远
王渔洋的成名作《秋柳》,是有感而发的佳构。他23岁游历济南,邀请在济南的文坛名士,集會于大明湖水面亭上,即景赋秋柳诗四首。此诗传开,大江南北一时和作者甚多,当时被文坛称为“秋柳诗社”。从此闻名天下。王渔洋诗,清新蕴藉、刻画工整,可立一代宗匠。尤其“神韵”说诗论,可谓开启一代诗风。现例举其《秋柳》(四首选一):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聪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第一首写秋柳的摇落憔悴,从而感叹良辰易逝,美景难留。全诗辞藻妍丽,造句修整,用曲精工,意韵含蓄,风神高华,境界优美,咏物与寓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更叫人叹绝的,是全诗句句写柳,却通篇不见一个“柳”字,表现出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底。因此为一时绝唱。
王渔洋认为清远、冲淡这种高妙格调,具有神韵之美,气韵之醇,且清幽秀隽,高雅脱俗。他崇尚陶渊明以来“淡派”诗人的诗风。他在《池北偶谈》中云:
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上。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
而最能代表王渔洋清远冲淡诗风的作品,当推他的“范水模山、批风抹月、怀古咏物”之作。尤其在扬州五年所写的七绝,大有风调、独擅一世的味道。举《真州绝句》其四为例: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
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这首诗正与渔洋所倡的清淡诗风“相符合”。一起二句以远距离、散射性的视线摄入景观:柳陌疏淡,菱塘清寒,那么疏朗淡远,犹如一幅水墨画,只是纵笔点染,意到而已。转合句:红树半江,日斜风定。就在这恬淡静穆的境界中,忽爆出卖鲈鱼的声响。静中有动,心清而意远。体现了魏晋美学精神的“玄对山水”。结句空灵明丽,为人称道。
渔洋论诗既重在逸品,那么,如何做到这逸品呢?此中有性分焉,有兴会焉,又是使人无可着力之处。他在《池北偶谈》中引宋时吴中孚绝句:
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
梨花落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
(卷十七)
谓此诗竟使当时能成诵九经注疏的糜先生无从效颦。这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
另渔洋诗如: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自波。
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
(《江上》之二)
春风远岸江蓠长,暮雨空堤燕子飞。
(《淮安新城有感》)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秦淮杂诗》(二十首选一))
山郡逢春复乍晴,陂塘分出几泉清?
郭边万户皆临水,雪后千峰半入城。
(《初春济南作》)
红襟双燕掠波轻,夹岸飞花细浪生。
南北船过不得语,风帆一霎剪江行。
(《大风渡江》其二)
这些都是兴象飘逸,“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所谓“逸品”。也正是渔洋所实践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渔洋诗论》)天然清远的诗风。
二、风丝雨片 诗意蕴藉
王渔洋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言无一字直接表白自己的情思,而自己的情思,却得到了最完美动人的表现。也就是追求含蓄蕴藉的诗意。王渔洋在《香祖笔记》云:
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又云“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形容诗境亦绝妙,正与戴容州“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八字同旨。
由此观之,含蓄蕴藉与清远冲淡,实大有相通之处。
他在《带经堂诗话》卷二云:
益都孙文定公(亭铨)咏《息夫人》云:“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谐语令人颐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今古坠楼人”。则正言以大义责之。王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更不着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高。
王渔洋认为,盛唐在“不着判断一语”,但这不代表诗已经淡化到诗完全没有感情。“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平静客观地叙述一件事,实有冷眼看世界的冷静与脱离尘世之态。作者的判断,并没有直白说出,“泪”与“不”,这些个字眼分明透过纸背,向我们展示出一位委屈、怨恨、抗拒又无可奈何的息夫人形象。“人”未现,却始终关注着客体,作者自然会感触到诗中的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诗中的“悟”。
由此,王渔洋的诗追求这种“悟”。如他的:
萧寺钟残时,燕山霜落夜。
对床语清夕,流连不知罢。
落叶一纷飞,离鸿遂南下。
澉浦近青山,依稀见君舍。
(《寄彭十羡门》)
这首诗是作者离京南下时作的。从字面上看,作者的感情是极为平淡。只一味地描写诸多景致,如“萧寺之残钟”“燕山之霜落”“飞舞之落叶”“南下之飞鸿”。但让人极易看到这其中任何一景,都暗含惜别之情。作者力图用烘云托月之法,将离情渲染到极致。所谓“见以为古淡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另外,诗中有一语直写了“对床语清夕,流连不知罢”。清冷的夜晚对床而眠,滔滔对语不知疲乏,流连不忍分离之情跃然纸上,与周围诸多之景相互映衬,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王渔洋的《秦淮杂诗》被赵翼《瓯北诗话》赞为“蕴藉含蓄,实是千古绝调”。其一云: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风丝雨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顺治十五年(1658)诗文之名满京华的王渔洋赴殿试,取二甲,“莫不谓侍从之选”。他本人已决定留京。但正在此时,顺治诏曰:“二甲以下,一律外任。”这对渔洋打击很重。“王子愀然有忧色”(汪琬语)他怀着“年来愁与春潮满”的心情游秦淮旧地,赋成这篇“流丽悱恻,可咏可诵”的咏史名作。首二句以“肠断”“梦绕”为全诗定下伤感的基调。转合句写诗人眼中的“风丝雨片”这些自然风物,也带着浓浓的哀伤。即使美好的“浓春烟景”,也似令人伤感的“残秋”了。虽不言愁而愁自现。还有历来为人们推崇且传诵颇广的《再过露筋祠》,也是他追求含蓄蕴藉的成功之作。诗云: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此诗看似表彰“贞洁”情操,意属陈腐。但诗人从题外取神,祠中神女塑像翠羽明珰,神态端庄,俨然如生。湖云祠树,环境幽邃,神韵飘渺。在“月初堕”的朦胧夜色里,托起“门外野风开白莲”的鲜明意象,幽香袅袅、素雅高洁之意,溢见纸外。这就是“蕴藉含蓄,意在言外”所取得的高妙境界。
王渔洋当年从马踏湖、古新城宦游出世,一定浸染了襟怀满满的白莲蕙香。
另外,他在《池北偶谈》云:
作诗用事以不露痕迹为高。往董御史玉虬(文骥)外遷陇右道,留别予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魏孝武帝西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谓梁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
在含蓄蕴藉中,很不经意地用事,更是高妙。读到这里,对于我辈人来说,真是醍醐灌顶!
三、兴会神到 自然入妙
王渔洋反复申述只有“兴会神到”,才能写出“自然入妙”的诗意。他在《渔洋诗话》中云:
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花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余平生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
在他的《带经堂诗话》卷三云:
香炉峰在东林寺东南,下即白乐天草堂故址;峰不甚高,而江文通《从冠军建平王登香炉峰》诗云:“日落长沙渚,层阴万里生。”长沙去庐山二千余里,香炉何缘见之?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在南康府,去赣亦千余里,顺流乘风,即非一日可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单作记里鼓也。
意思是说,自然入妙的诗意,只有诗人灵感爆发、兴会神到之时,才能创造出来。兴会神到,是指对具体景物的观照引发的审美感受。西方美学称之为“形象直觉”,兴会神到时,艺术思维活动不受时空限制,兴之所至,意之所随,“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在古人看来的悟,今天我们可以理解为“灵感”。“神韵”论,强调“伫兴而作”“兴会神到”。这是创作神韵诗必不可少的。
当其触物兴怀,情来神会,机栝跃如,如兔起鹘落。稍纵则失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师友诗传录》)
王渔洋在《带经堂诗话》卷三云:
予少时在扬州,亦有数作,如:“微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青山》)“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蒙蒙水云外。”(《江上》)“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各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过访》)“山堂振法鼓,江月挂寒树。遥送江南人,鸡鸣峭帆去。”(《焦山晓起送昆仑还京口》)又在京师有诗云:“凌晨出西郭,招提过微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早至天宁寺》)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
王渔洋的风物诗,多是由眼前景的触发“伫兴而就”的。“当他把真情的自然抒发和来自实境的灵感融合起来后,往往能观物于微,抓住美感最丰富的一瞬,传达出源于景物氛围的神韵”。他有一首经典之作云: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高邮雨泊》)
细品一下,诗中意境可以与唐诗媲美。在一个寒雨纷飞的夜晚,王渔洋乘船夜泊高邮。因为雨水很大,南湖水涨,水势仿佛蔓延到了天边。在这样一个夜晚,王渔洋想到了北宋文人秦少游。他眼中的景色,就是秦少游词中的韵致。风流倜傥的秦少游,已经不在人间,人间因他离世寂寞了五百年。
这是一首先写景再抒情的诗。表面上看他缅怀的是秦少游,实际上他在喟叹文坛寂寞,可以为师为友的同道中人几乎没有。一首好诗,要有高妙的意旨,王渔洋想要振兴诗坛的远大理想,在诗中尽情展现。王渔洋少年成名,17岁应试,22岁高中进士,25岁被派往扬州为官。而后步步高升,最后官居刑部尚书。在仕途上的得意,让他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想要振兴诗歌。有故土马踏湖的文化底蕴、锦秋风情和精神血脉作心灵显影,就对世事人情,有了宽容豁达的心态。他一生始终热爱山水胜迹,从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到神州五岳,直至南海天涯,足迹几乎踏遍了名山大川。他觉得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可以为喜欢写诗的文人提供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
作为清代诗坛神韵派的领袖,王渔洋在创作中追求尽善尽美。他说,神韵不仅是阴柔婉约,神韵也可以是雄浑豪放。他认为:“凡为诗文,贵有节制,即词曲亦然”。无论是婉约风还是豪放派,都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度。过度就会丧失含蓄之美,诗词曲都一样。在王渔洋看来,婉约风以秦观和李清照为最佳,达到了含蓄的极致,但是柳永虽然也写得曲折细致,却过于铺张渲染,品格不太高。豪放派则以苏轼为最佳,辛弃疾豪气太足就有点粗气,刘过(宋代词人)为了显示粗豪而故作浅易,就毫无含蓄可言了。王渔洋的主张,打开了清代诗人的视野。由此神韵派,成为清初诗坛的重要流派。
四、物情厌故 笔意喜生
渔洋有这样一句话:“物情厌故,笔意喜生。”使我产生许多联想。
明代诗人谢榛写了一首咏牡丹的诗:
花神默默殿春残,京洛名家识面难。
国色从来有人妒,莫教红袖倚阑干。
牡丹向有国色天香之誉。这里,诗人用拟人化手法,以倾城国色来形容牡丹。说是咏赞名花,实则别有寓意,原是深情慨叹人才难得而易遭谗妒。借题发挥,寄怀深远,堪称一首出色的诗篇。
但是,后来作者发现早在数百年前唐代诗人羊士谔即有“莫教长袖倚阑干”之句,认为与之雷同,便把自己的牡丹诗,从诗集中删除了。
前人把独创看作是艺术的生命力。他们奉行这样的准则:“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宋人戴复古句)有虑及此,所以,谢榛还是断然割爱,把自己这首七绝从集子里删除了。
古今中外,人们都把艺术的独创性,看得至关重要。晋代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说:“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英國诗人雪莱也说过:“我不敢妄图与我们当代最伟大的诗人比高下。可是,我也不愿追随任何前人的足迹。凡是他人独创性的语言风格或诗歌手法,我一概避免摹仿,因为我认为我自己的作品纵使一文不值,毕竟是我自己的作品。”
诗词是以格律化语言镕铸意象、表现作者对生活的独特理解与体验的最精美的文学形式。是万象人生在诗人心中激发出的虹彩与弹响的旋律。生活有多少品格,诗也应该有多少样式。卡斯特尔维屈罗(意)认为:“诗人,这个名词的本意是创造者。”
所以,要作一位合格的、真正的诗人,就必须千方百计去发掘诗意、创造诗美,开拓崭新的诗歌世界。重复别人与重复自己,都只能视为艺人的模式产品而不是真正的诗。独创性的问题,是诗歌高下真伪的基本前提。
然而,在当今的诗坛上,似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现在诗词爱好者、习作者很多,据说有好几百万之数。刊物、诗集遍地开花。其中,确实也涌现了一批脍炙人口的佳作。如绀弩体的杂文诗以及历次大赛获奖作品等,不少是可以勒之名山、传之于世的。但是,必须看到多数作品水平不高,公式化、概念化,千人一面,千腔一调,缺少新意象,更别说神韵了。
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提高对诗的自觉。诗创作,是非常艰苦的劳动,是对前人的一种挑战,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超越。只有殚精竭虑、不断探索的人,才有可能摘诗意的明珠。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一云:
皇甫汸曰:“或为诗不应苦思,苦思则丧失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视反听,研精殚思,寸心几呕,修髯尽枯,深湛守默,鬼神将通之。”又曰:“语欲妥帖,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为玷;片语之颣,并弃其余。”
但以字句论诗,晚唐五代已见。皮日休有“百炼成字,千炼成句”之说。乃必至于用字之微;王元美谓“点缀关键,金石绮采,各极其造,字法也,故称“字有百炼之金”。
写一首好诗,是靠天才呢,还是靠艺术?贺拉斯(罗马)的回答是:“苦学而没有丰富的天才,有天才而没有训练,都归无用。”作诗,除了苦吟、妙想之外,还要有深刻的思维。诗人的本领,在于他有足够的智慧,加强字句的锤炼,提炼警句,能从平淡无奇中,发现引人入胜的妙处,并将它定格为一种感人的意境。清代浙派诗人吴之振云:
两间之气,屡迁而益新。人之心灵意匠,亦日出而不匮。故文者日变之道也。夫学者之心日进,斯日变;日变,斯日新。一息不进,则为已陈之刍狗一一盖变而日新,人心与气运所必至之数也。
说得何等透辟啊!
文学以创新为其生命,而因袭则是文学的没落与悲哀。诗文之道,神韵之道,说到底是变化之道。萧子显倡之于前:“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王渔洋言之于后:“物情厌故,笔意喜生。”神韵也,风调也,内含雄浑豪健之力,于雄浑豪健之中,别具神韵风调之致。这才是理想的诗境,这才是所谓神韵的标准。这是为几千年文学发展史所证实了的艺术的通则。也是一切严肃的诗人和艺术家毕生追求的目标。
(宋彩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华诗词》杂志原副主编,山东诗词学会副会长)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