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下着雨,这个城市的上空好象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即使是有太阳的时候。我裹了条有点霉味的毯子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不比那些个搞文艺的,这是我挣钱吃饭的活,卡里已经取不出钱来了,家里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供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没读出个什么前程来,即使是父母也不是没有怨言的,现在毕业了,是不能再厚着脸向家里要钱了。想到这些烦心事不由又是一阵咳嗽,这咳嗽一直断断续续的好不利索,我也一直拖着没管它。如今形势比人强,我再不能拿捏个什么了,我只是一个大专生,这身份拿出来多少都有点尴尬的,许多用人单位根本不待见我们。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声却越来越紧,眼下我得尽快找份工作了。第二天拿了简历到一家百货商场应聘营业员,这里不需要高学历,名牌大学毕业,工作经验等一些我不拥有的东西,这里我才能轻松聘上,不是吗?到那里我才发现我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原来人家连简历都不需要,同来应聘的人登记一下个人信息就可以了,人事经理扫了一下我的简历似笑非笑地说,可以了,明天来上班吧。自始自终我的简历都未曾被翻阅过,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铺天盖地的,我一时不知归路。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才见到了那个人,罗大卿,那个我后来心心念念不忘的名字。我只能感叹命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后来发生的事当时竟不见半点预兆。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能因为没有大公司的人事倾轧,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必要,所以同事之间还是很融洽的。罗大卿是我们的上级班长,管理我们这一楼层的男女老少,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搞笑,虽然我们都是营业员,但之间的年纪差异很大,很多人比他还要大很多又多是本地人,其中管理有多难可想而知,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把大家管得服服贴帖的,因为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所以我无从得知,但我来了以后也没看到过他做过什么很有魄力的事,那家伙根本什么都不管,顶多早上刚开门营业还没顾客的时候,他一边巡场一边用很冷的声音唱美声,诺大一个商场就他一个人在飙高音,而大家都神情自若地各忙各的,一看就知道都习以为常了,只吓到我们这些新来的,个个目瞪口呆。他其实是个孩子,稚嫩的面容看起来也很不可靠。他的脾气很好,对我们无伤大雅的错误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到过有一次他在教训一个员工说,你再这样我给你开罚单了?那员工作势一边掏口袋一边说,我现在给你钱。最后他只能气呼呼地走了,虽然他做班长做得不够威严,但大家却真的很拥戴他,他吩咐的事大家也有认真地做。我新来乍到,处处小心生怕出错,然而还是不可避免,我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在我面前绕了几圈,欲言又止,最后很无奈地说,不教训你了,你是女孩子,我怕拿捏不好轻重,把你给说哭了,你以后自己小心点就可以了。说完他满脸通红地走了,我在后面哭笑不得。后来我听说他在来找我之前因为他有连带责任已经被他的上级领导训斥过,我听了一时无言,只是把货架上的上千种商品仔细检查了一遍。我不知道他这样可不可以说是仁者无敌,也许正因为这些,这个商场里大妈级的女员工才服他管教。
这些记忆很久以后我每次想起都情不自禁地微笑,笑着笑着便流下眼泪来。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我的一笔财富,那时我的人生看不出五步之外,我忙着悲伤,我以为没有了梦想,没有了好工作就叫失去,当我在后来痛彻心菲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些仅仅是个开始。总之当时我终日一言不发埋头工作,当我满身灰尘累得像狗一样把货物从仓库里拖出来时,当我因为很累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时,我心里那些花花草草都死了。一个顾客都没有时,我站在那些林立的货架中,站久了就觉得自己像站在深海里,永远的不见天日,不在其中的人永远体会不到那种绝望。可即便这样,他的笑声还是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穿透我生命中层层叠叠的愁云惨雾。我们这里女营业员多,他便整天如鱼得水,还真把自己当成贾宝玉了。可他是真的开心呢!那样的笑容太耀眼,而我却不可能再笑得这样纯粹了,我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我生命中由衷喜悦的时刻。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快乐地回忆下去呢,那天公司里面组织排球比赛,挑选队员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大家都不愿意参加,都跟着起哄说,我们都投降算了他也在一旁好脾气的笑着,由着我们闹。对方说投降可以,你们主管给我们每人用球砸一下,而我就在那时站出来说,我参加。最后我们终究还是很维护他,没有叫别人欺负了他去。后来我说服自己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上级,值得我去维护,然而我很快就理屈词穷了,有些东西再隐藏已是欲盖祢张。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我始料不及,如果那时我能浅尝则止,是否日后不至于如此狼狈。这是一条一望到头的路,没有任何悬念,有些东西真的是注定的,由不得我放肆,这段感情,它完全占不到天时地利,我们终究只有那么浅的缘分。我以为我能一直这么理智下去,以为我能收放自如,只是我低估了人心这东西。我望着他的背影一遍遍地想,他到底有什么让我这样欲罢不能,他一样会和狐朋狗友在污水横流的大排档喝酒划拳,通宵打游戏两眼血丝地跑来上班,跟商场里的男同事一起说粗口,他文化不高,像所有平凡的成人一样琐碎地生活着,他过的生活是这个小城中千万人的生活,他的世界我是那么陌生和使我惊恐,那是我现在拼命逃离的生活。原来命运早在我们相遇之前就在我们之间造了条鸿沟,他过不来,我也不可能到他那去,我们注定各自在两岸边终老,却一生碰不到对方的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已在百货商场工作了半年,这份微不足道的工作让我在夹缝里得以喘息,我依旧每天在网上投简历,却从来没有回音,我生命中春暖花开的日子迟迟未来,眼看就要到山穷水尽处,却不再当初的歇斯底里,我已能安静下来,缓过生命中的阵痛,我想我的生活不会一直如此,我在等待,希望峰回路转处就在不远的前方。另一面,我的心却不断沦陷,我站在人群之外远远望着他,我眼中的东西是如此隐晦和不可与人诉说。同在一处工作总会有很多这样两面相迎走过来的时候,我总是在每次彼此的眼神将接未接时,敛下所有情绪,垂下眼眸,他不会知道我那些欲说还休的心事。很快情人节就到了,不在恋爱中的人总认为它是一个很俗的节日。但我想不到我这么快就与它有了关系,那天的人们似乎为蠢蠢欲动找到了借口。虽然我自认为自己长的不错,但总是一副苦难深重的样子,读书那么多年也没有男生敢靠近,所以那天我在我的员工柜里看到一份没有落款的礼物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是谁放错了地方。这种事情总是很容易就让人起哄,我一脸无所谓地任他们闹,只有说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心里才一颤,但很快就神情自若了,不会有人看见我心里的挣扎,我眼中不见半点波谰,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情未了战争不休。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眼中意义未明,他转头对大家说,这种事情不要乱猜,都回自己工作岗位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送礼物的人终究勇气不足,而我也没有兴趣去追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可以跟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对我却从来不假辞色。
我想应该是我把目光移开的时候了,再放任下去,只是害人害己罢了。但在那时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商场里来了位喝了酒的男顾客,他说着说着便对一位女营业员毛手毛脚起来,可怜人家还是小姑娘,又怒又怕眼泪都快出来了。罗大卿一把把那客人扯开,沉着脸请他出去,那男的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我花钱消费,摸两把又怎么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们老板都得对我客客气气的,说着还要冲上来拉扯那小女孩,罗大卿火了,让两个保安把那男的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你他妈的以为有几个钱就是大爷了?他孩子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生气的神情。骚乱引来了经理,他一看场面立刻气极败坏地跳起来,指着罗大卿说,你是怎么做事的?立刻到我办公室来!商场有它的利益原则,那一扇门之隔的世界自然是让人很无奈的,果然,他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中的悲伤再也掩饰不住,那种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弱者迟早会染上的颜色,让我心酸不已。但他还是走到那个已经哭泣的女孩子前说,没事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先回去休息。那女孩子不住地哭着对他说对不起,他只是笑着摇头说没什么,事情都处理好了,让她不要担心。
我掩额苦笑,我该怎么说呢?他让我意乱情迷的又怎么会没有理由呢,那种浑然天成的温柔和善良已让我止不住泪流满面了,这个世界到处都那么寒冷,一点点的温柔和善良都是那么的难难可贵,我想我是被他的这些东西诱惑了。
日子就在这种一切都欲明未明中过去了,河流越深越无声,我心里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沉醉,只是那个爱字,我始终三缄其口。就在这时我等来了生命中的转机,北京一家公司让我过去做策划。交辞职信的时候,商场里那条明亮的走廊上我越走心越空,却不曾停下脚步。辞职信交了,在上面批下来之前我都得继续上班。当我以为一切都将这么过去,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却忘了命运可以只手遮天,那天我正站在梯子上把刚进的商品摆到货架上,两个小孩在过道上追逐打闹着我也没在意,可当一会后他们向我的梯子撞来时,一切为时已晚,我倒下时一条腿划过旁边铁制的货架,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尖锐的剧痛让我天旋地转,腿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一时血流如注,瞬间便染红了整条裤子。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去找罗大卿,我看到他脸色苍白地跑来,看着血流不止的我,他双手颤抖着却似乎不敢碰我,他失控地朝周围的人喊,快打电话,快找医生来!有人说电话已经打了,医生马上就来。等待的时候是那么漫长,我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他企图安慰我,却双唇颤抖语不成调。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背起我就向楼下冲去。我趴在他还未完全长开的肩膀上,终于流下眼泪来,我是一个不容易快乐的人,所以我需要一个强大到足以拯救我的人,而你那么瘦弱的肩膀又怎么可以负重起我的整个生命?从一开始我便清楚地看到了结局,于是我连梦都做不成了,并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善终,有许多东西轻易地就可以使它夭折,比如现实。所以我只能望着你的背影心痛不止,却不可能走到你面前说一个字。若情生是劫,我已在劫难逃。
在医院醒来时已是黄昏,病房内一片霞光,他坐在窗边,风不断从洞开的窗口中涌进来,带着花香。他见我醒来,急忙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摇摇头表示不要紧。他说,你腿上缝了针,但没伤到筋骨,等拆了线就好了,只是可能要留下疤了,害你以后不能穿裙子,真是对不起。他似乎无限疲倦地说完就沉默不语了。他背对着阳光坐着,我只看到他脸上模糊的阴影,可我为什么感觉到了他的哀伤,在这暮春四月的风里是如此的深沉,让人无法错认。过了许久他才说,你的辞职快批下来了,这个地方毕竟还是太小了,你是大学生,我知道你不会一直呆下去的。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跳跃了一下,可终究熄灭了,只留下丝丝叹息,在空气中不绝如缕。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金色的阳光一下打在他脸上,他脸上的悲伤再也一览无余。而在那一刻我情愿我所听所见均是错觉。他说,你似乎一直都不开心呢,说到这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知道并不是说开心就能开心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多快乐一点。说完他转头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一时痛彻心扉,可依然挣扎着说出了那个好字。他似乎在那时高兴了起来,说你也饿了吧?我去买晚饭,你喜欢吃什么?当我一个人重新面对空荡荡的病房时,我的心不可抑制地往下沉,许多东西我们都只能欲言又止,知道与否又能怎样呢?只是徒增遗憾罢了。我紧闭双眼也止不住大滴大滴滚落的泪水,我记得你让我快乐的愿望,可是我恐怕要辜负你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我想我要忘记你了,尽管那种痛苦无异于刮骨疗伤。
现在,我在北京的夏天穿着短裙摇曳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人叹息着,多美的腿上竟有那么难看的疤,太可惜了。那条疤痕已经淡了许多,医生说,小姑娘不要担心,终有一天他会跟旁边的肤色一样,再也看不出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在离那座小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了,我依然为生活疲于奔命,与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再也不会遇到那么温柔的人了。我们是再也见不到面了,不知日后有哪位女孩能得此幸运,拥有你一生的温柔。我摩挲着那条越来越淡的伤痕,连它都要不见了,我越来越想不起你的样子,我站在夏季流畅的风中,太过刺眼的阳光让我泪流不止,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永垂不朽的东西,那怕是爱情,我想我很快就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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