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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鬼魅传说与科幻未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评论 热度: 16677
曾一果

  

  “现实与想象,两个板块朝我脑子里压过来。一块白云,一块乌云、互相渗透、勾连起来。”这是王啸峰在《浮生流年》里写的一段话。而这段话其实是王啸峰文学创作状况的真实描述,即他的写作始终在真实(或者说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徘徊。

  一、浮生流年里的“日常图景”

  王啸峰早年从事散文创作,其散文《苏州烟雨》和《吴门梦忆》书写的多是上个世纪70、80和90年代的江南普通人家的生活图景。江南历来财力雄厚、文化昌盛,但大户人家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江南人是要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普通市民。《苏州烟雨》用一种写实主义的手法,娓娓道来江南的普通人家,描绘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传奇故事。老街、张长兴、大饼店、二舅、老耿头、长妹所组成的江南世界是普通人的江南,每个人都平凡地生活着——既有快乐,也有烦恼;既有欢喜,也有悲伤。那些传奇故事里的才子佳人,到了这里竟也普通起来,譬如洪老老,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江南文人,其实也是普通人。在一次喝酒之后,他终于露了馅,由外公所尊敬的“洪老”,变成了一个被大家取笑的“洪老老”。但就是这样普通的、寻常的江南,在王啸峰的笔下,却具有一种传奇和诗意的特征。更进一步说,正是在普通的江南生活场景中,一种特别的浪漫、传奇和诗意产生了,并且浪漫诗意是在日常世界中产生的——老耿头对油条的拿捏,老张的下面功夫,箍桶匠娴熟的木匠活,正是在这些实在的生活场景和器物世界里,弥漫着诗意。

  后来,王啸峰又将这些散文中的人物写进了小说中,在《吴城往事》 《浮生流年》中,江南古城还是那个样子,但是长妹、二舅、老耿头这些真实世界中的人物摇身变为米兰、茉莉、阿斌、梅子阿姨、爷爷、张勇军……乃至卡瓦萨基和老鼠出没在古城老街巷中,有的主人公如洪老老连名字也没有变,并且他们依然是普通人,在江南悠长的街巷里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像散文一样,王啸峰经常用一种写实主义的笔调记叙古城人家的“浮生流年”,讲述米兰、阿斌等人柴米油盐的日常故事和悲欢离合的情感世界。

  像其散文一样,王啸峰的小说中仍然有一个浑身充满荷尔蒙的青春少年“我”和其小伙伴们带着青春的热血和感伤在古城各个角落里无所事事地漫游,有时为了友谊,有时为了爱情,有时仅仅是为了好勇斗狠。例如《米兰和茉莉》中的“我”便是老街上一个混混,每天“在社会上闲逛”,还因为打架被送进工读学校。“抽烟、打架,我在工读学校始终坚持。我怕丢了这习惯……工读日期一再延长,到后来父母都懒得来看我。他们把心思都用在弟弟身上。渐渐地,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在里面,即便缺乏营养,我的身体也在疯长。想米兰的时候,我就围着破篮球场跑圈。内场一场球打完,又一场球结束。我还在跑。”(《米兰和茉莉》)玩世不恭,调皮捣蛋,哪怕是关在监狱或在工读学校里都不忘抽烟、打架,啸峰笔下这位令家长头痛的“街角少年”,不禁让人想起苏童笔下或者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些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但正是通过这位街角少年的窥探视角和在古城街巷怀旧的足迹漫游,江南古城斑驳的日常图景和浮生流年徐徐展现开来。

  浮生流年中的江南场景,有些是令人怀念的,有些则让人不愿意提及;有些是跟“我”有关的,有些则跟“我”无关;有些是早已过去的,也有些正在发生;有些是欢乐的,也有些是恐怖的。例如《米兰和茉莉》是关于青春的;《洪老老》是关于历史传说的;《双鱼玥》是关于车祸的;《漂白》是关于诈骗的……王啸峰用一种怀旧的笔调叙述着古城往事,以致在讨论其文学创作时,诗人小海曾经一度担心他能否从老街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个枇杷树下的青涩少年郎,能从老街巷的浓厚阴影中走出来吗?”a但其实,即便是在从事散文创作的那些年,王啸峰也已开始尝试摆脱怀旧主义的文人趣味。例如在小说集《隐秘花园》中,他努力以故事和情节为中心讲述江南的传奇往事和神秘故事,以避免过多的江南地方风景刻绘。所以范小青、汪政、王尧等人都称赞啸峰摆脱了苏州书写的“刻板形象”,那些“刻板形象”集中于由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诗情画意之类词汇构建的日常生活、地方风景和文人旨趣,但“王啸峰显然没有为‘苏州之名所困,尽管他似乎也不乏建设‘邮票大小的精神原乡的野心。作为小说家的王啸峰,无意于为苏州背书,他更像是阿伦特笔下的采珠人,潜到水底,分辨潜伏在水的最深处的一个个旋涡”。b为此,在小说的叙事手法上,王啸峰打破了讲究起承转合的江南文人叙事传统,转而借鉴好莱坞电影剪辑的快节奏和蒙太奇叙事技巧组合故事情节,因此,他笔下的每个故事都简练生动、扣人心弦。为了让自己能够真正进入到江南古城的内部世界,进而挖掘出流年岁月中那些令人震惊的神秘故事,王啸峰的写作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反现实、反风景和反文人化的特征。《米兰和茉莉》 《洪老老》 《双鱼玥》 《鐵砂掌》 《剃刀》等小说都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世界中留下了一团团的“谜”——米兰、洪老老、赵康、梅子阿姨、黎小姐、兰香、父亲,每个人都是谜一样的存在,甚至连“卡瓦萨基”这样的“物”都会谜一样地出现或消失。所以,评论家王尧说,“‘谜是王啸峰结构小说的模型,也是他看待这个世界的一种目光。在这本小说集中,许多故事的展开依靠的是谜团的膨胀,然后,随着叙事的推进,霍然一声冰消水解,谜团涨破在叙事支流中。《寻找赵康》寓言一般地刻下‘谜的魅影。我们由此看出,在王啸峰的眼中,表面生活平淡不惊,内里却澎湃着某种漠然广大的晦暗之物,叙事的功能,就是让沉渣泛起,演义出生活的原型和脚本。叙事的词语去擦亮生活的谜、暗,我们毕竟在这些小说中看到了某些被拂亮的光之痕迹”。c例如“洪老老”的故事便是如此,他身上的神秘传说越传越野。每个故事都是这样,越传越离奇,结果真实远去,留下的是流言、谣言和传奇。即便是媒介技术日益发达的时代也没有用,“有照片为证”也不能说明问题,相反,“照片”有时反而让“真相”变得可疑。在《米兰和茉莉》中,“我”便喜欢从米兰妈妈的照相机镜头中看照片和世界,那个镜像世界呈现的是黑白颠倒的世界。而在《洪老老》中,我对“老照片”这种黑白影像充满了兴趣,“我渐渐对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倍感兴趣,同时也对清朝的腐朽堕落痛心万分,要是有隋唐英雄在,那该是多么不一样的结局啊。外公藏有一些老照片,捆扎在旧信封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照片上,只有三种颜色:黑、灰、白。所以,我在做梦时,感觉都沉没在过去的时间里,黑白单调的景色,让我郁闷无聊。虽然我知道这是黑白照相,但是,每当过去事情浮现,脑子马上切换为黑白影像”。(《洪老老》)黑白影像既营造了岁月的真实感,却又在不经意之间颠覆和瓦解岁月的“真实性”,当“我”(老鼠)的目光又盯住另一面墙上的“照片”:“这是一个人半生的照片。幼年、学校、工作、家庭、事业,循着这条线,我又觉得迷茫了。照片上人物反复变化,女主角始终不变,从小姑娘到苗条女子,再到胖厨娘。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最后一张胖胖彩色脸撑满整个相框,脸上挂的是笑容,但我隐约看到伤害埋在皱纹里。”悬挂在墙上的“照片”让“我”觉得迷茫了。为什么盯着墙上的“照片”,“我”会感到迷茫?或许如一位学者所说的,照片等视觉媒介提供了某种“现实的幻觉”,它记录着真实的人和物,但是在浮生流年中,它的存在却又似乎是对真实过往的否定,它让人感到了某种虚幻。而在今天,新技术使得照片也是可以伪造的,这就更让人感到“迷茫了”。小说《冰岛》中也出现了“照片”,只不过,这是一张“伪造的照片”,“我和蜘蛛大盗谁也不信谁。但是当他拿来伪造的照片时,我被嫉妒、愤怒迷了眼。流言和谣言已经传了很久,我在心里有这样一种邪恶想法,蜘蛛大盗赶快拿出铁证,我已经受不了了,只等着那只靴子落地”。(《冰岛》)联想当下,在机械复制和数字媒介时代,伪造照片随处可见,现实世界谜雾重重。

  二、阴翳美学与鬼魅传说

  批评家汪政从美学的角度指出啸峰的作品带有一种“阴翳的美学”:“而王啸峰通过寻找,给我们带来了他的苏州。在许多相近的词语群落中,我最终选定了幽暗或神秘,悬疑也罢,灵异也罢,不可知也罢,以及对它们的寻找也罢,所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阴影之中的,只要有那些记忆中的古旧空间,便会有阴影,便会有深邃而复杂的时间,而秘密就在那里,只要将人物带到那里,故事便会开始……”汪政剖析了啸峰小说“阴翳美学”的起源,他认为是城市化进程中苏州城市的巨变,反而让这个古老而现代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阴翳之气:“苏州早已迈入现代化的行列,但是再大的城市改造都无法彻底拆除那些不知建于何时的弄堂,它们承载着多少秘密?即或旧屋拆除,那些记忆中的老地名依然顽强地留住了历史,如同符号一样,指涉着城市隐密的岁月。所以不一定是人物,也不一定是故事,叙述可以止于时间,也可以止于空间,它们可以经营出一个城市的性格和它给予我们的感受。”d

  “老地名”确实顽固地留住了城市的历史,或者说这些老地名本身就是这座城市的“历史符号”,承载着各种关于这座城市的往昔秘密。不过,“老地名”固然还在,历史仿佛也只是在昨天刚刚发生,但是在啸峰的小说中,历史转瞬之间已经化为“新都市传说”,这些“新都市传说”在不同人以不同方式的传播与叙述、虚构和想象中,早已真假难辨、虚实不清。例如关于“文革”时期一个“女工宣队员”落井的故事、关于“蓝衣人的传说”以及关于隐秘花园中唱戏女子的故事,这些或许本来是真实的存在,但在世代相传和各种各样的传言中却渐渐远离历史事实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当然,“新都市传说”往往从另一个层面更深刻地反映着历史本身。并且无论故事的外表形式是多么新颖别致,这些微观的故事本身仍然关联着某一段跌宕起伏的宏大历史。这样的“新都市传说”在每个城市里都曾发生过,香港文化学者马杰伟就曾经描述了关于香港的种种“都市传说”。其中有一则都市传闻是这样的,在香港九广铁路有一则广告,国内乡郊一角,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扶着胳膊头挂成了火车,也就是玩开火车的游戏,但是传言其中一个孩子面目阴沉,口角溢血,且脚不着地。传闻说这些孩子拍广告后一一死去。这样的都市鬼故事,经过香港电台、报纸的渲染,在市民群体中引发了巨大恐慌,马杰伟认为这种恐慌反映的是“九七”前部分香港市民对大陆的某种文化想象。

  苏州其实是一个特别容易产生都市传说和鬼话的地方,密布的河道、悠长的街巷和晦暗的深宅,这些地方都让人浮想联翩,“连篇鬼话”往往也在这里滋生。苏州的小说家们,无论是苏童,还是范小青,其实都是江南“鬼魅叙事”的高手。

  在苏州这样一个充满阴翳之气的城市里,“鬼话”的生产和传播并无固定的线路、轨迹和场所,它们随时随地被生产、传播和消费。或许,王啸峰从小到大听过太多的“鬼话”,他的小说也特别关注流年岁月里那些发生在古城各个空间场所里的种种怪异事件。例如他的另一本小说集《隐秘花园》基本上都是讲述深宅后园或老房子里神秘诡异的“鬼怪故事”。“夜饭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说话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饭他就贩卖,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老街有好多横巷、只有铁线弄是死弄堂,走到底,是一小方场地,双井还是一个小型社交场所,人们在井边淘米、洗衣服,在厕所后的河里洗马桶。”(《井底之蓝》)家庭的饭桌上、街角的小店里、公共厕所间或河道上以及幽静的花园里,古城的各个空间弥漫着鬼魅之气。而且新的都市传说不停地被生产和制造出来,再经由各种渠道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流播,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阴翳的笔调、幽暗的气息和鬼魅的身影,使人读王啸峰的小说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有些女性读者更是直言在深更半夜里是不敢读《隐秘花园》 《井底之蓝》 《角色》等故事的。“长长一圈台面紧紧贴着镜子,却只有一把靠背椅和那辆熟悉的轮椅。眼光在台面上扫描。跳过我不懂的化妝品,我看到了越南香水。拔开塞子,气味亲切温暖,与陈小毛的话也对应起来。一叠衣服整齐摆放,我把旗袍一件一件轻轻平摊开来。顿时,一个接一个许阿婆向我从容踱来。当中夹杂着几件宽松服装,都是各式红色。衣服边上是一只完美头套,没有夹杂一根白发。我闭上眼,感受她经历风霜更有气质的魅力。睁开眼,仍然不能彻底摆脱鬼魅阴影。”(《井底之蓝》)故事场景其实很普通,但在深更半夜阅读,的确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当然,那些喜欢读恐怖小说的人则在啸峰小说里获得一种阅读快感,因为这里有东野圭吾悬疑侦探小说的影子。这就是啸峰小说的魅力,他能够在不经意之间,把苏州城市里那些新旧都市传说都叙述得惊心动魄、亦真亦幻。

  前面提到,总有“我”这样一位街角少年充当观察者出现在王啸峰的小说中。不过,虽然每天都怀着窥探之心无所事事地漫游古城,但“我”还是有点无奈地发现,这座古城其实有太多自己并不知道的秘密。有些无论如何“窥探”,也难以了解其真相,这未免会让“我”有点惆怅。所以,这位好奇欲极强的“街角少年”,有时不得不借助想象和他人的讲述去填补、完成其无法亲眼所见的缺憾。在《隐秘花园》中,白袍子老人的叙述填补了“我对老宅想象的空白”,在《抄表记》中,胖警察的叙述填补了“我”在抄表过程中窥视的不足。当然,这种添油加醋的“填补叙事”不仅让事件更具有神秘性和传奇色彩,有时亦让事件离真实更远。其实,哪怕是“亲眼所见”,就能保证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在这点上,这位好奇欲和窥视欲极强的“街角少年”已经给出否定答案,那就是“所见未必是事实”:“当我把眼光重新聚集到井上的时候,一个蓝衣服老头正坐在井栏上,那绝对是老头,虽然戴着蓝色鸭舌帽,但是压不住在微风里飘起的白色头发和胡须。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转过头,认真盯着两个抽烟的人看了几秒钟,回头,再看双井。他还在,同样的姿态。”(《井底之蓝》)“一年前,红衣女子在廊上行,开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见鬼了,想大声呼叫,但是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连呼气都要用嘴。红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对我。我口鼻全开,却没有进出一丝气息,就这样静止了几十秒。她缓缓转身,渐渐消失在曲廊尽头。我听见自己喉头滚出两个字:‘阿瑛。”(《角色》)在这样的场景里,现实与梦境、真相与虚幻早已难以辨别。而“我”的窥视、梦境和想象,再加上别人添油加醋的“补叙”,反而令古城里所发生的许多事变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假。

  王啸峰精彩的“鬼魅叙事”确实颠覆了人们对这个城市的“刻板印象”。黄平认为王啸峰的苏州书写摆脱了一般苏州作家俗套的地方知识生产方式,他用“去地方化”的方式构建他的故事世界。e我觉得黄平的看法对了一半,一方面,啸峰确实有一种要摆脱苏州书写的那种怀旧的老套路,另一方面,啸峰恰恰又在“去地方化”的城市书写中将故事再次置入一个非常江南化的语境里生产。阴雨的天气、幽暗的街巷、隐秘的花园和深宅大院,这都是典型的江南特色。《隐秘花园》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发生在这样让人熟悉的江南空间里,但在阅读时,我们却又感到啸峰小说中的江南味并不是那种人们所熟悉的、俗套的江南味道。这便是啸峰写作的高明之处——他在将故事的场景置入到人们所熟悉的江南老宅庭院里时,却又使用了“陌生化”手法,让人在熟悉的世界里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不知为何,王啸峰的作品倒让我想起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作家施蛰存的一些“江南故事”。施蛰存的故事也是很有古典色彩和江南味道的,但是施蛰存在一篇随笔里就“声称”:“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夜,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我对于车马喧豗,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看不见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憧然憧然憧然的驰逐。”f

  施蛰存不喜欢别人将其对现代大都会的感觉体验与香草庭院的那种晚唐式的中国传统美学感受相提并论,他对于雨的唯美感受与其说是古典与现代的结合,毋宁说是现代都市体验对传统意象的占有,落花碎雨所唤起的不再是单纯闺阁世界的哀怨之情,而是都市大街上的彷徨和苦闷心理,施蛰存擅长制造一种现代的、都市的迷离、孤独、苦闷乃至恐怖的气氛。

  在这点上,王啸峰的作品也是有点类似的,《隐秘花园》中的每个故事看上去都是很传统的,但是如果稍微接近这些故事,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总是散发出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现代怪诞气息。在一次对话中,王啸峰也特别说明了自己如何在传统世界中融入“创新”元素。“如果说时代特征的话,我一直这样认为,当前发生的事情真的很难写。为什么这样讲?当前发生的事情往往没定论,因为没有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考验。我小说里面以少年视角叙事的,基本上都发生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个年代的事情到了今天,大家都很明白了。而且,经过时间积淀,可以从多种角度来解读。但是也有事情比较复杂、繁杂,甚至反复,记录这些特殊历史时段的人和事,是一个作家的职责。使这些宝贵的人生体验留存下来,特别是在苏州文化的基因里面把它沉淀下来,是可以形成新时代的苏州文化特征的。30年到现在,很多东西对老苏州传统产生冲击,但是冲击以后你会发现老苏州的东西并没有丢,但是新的东西会注入进去,这个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g所以,江南的读者在读王啸峰作品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同时又会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三、地球之外的“未知宇宙”

  不仅如此,在写实与反写实、怀旧与反怀旧、传统与反传统交织的小说创作中,王啸峰甚至开始了更为抽象和科幻的未来思考。这在他那些看起来讲究写实主义和怀旧情调的叙事散文中已有所端倪。在那些写实和怀旧的文字中,他开始关注抽象的时间和空间哲学问题。例如在他写园林的散文随笔中,时间和空间本身成为其关注的对象。在沧浪亭里,他将记忆中的童年与当下进行了蒙太奇的组合,由此忽然见到了“刚刚拍完照片的受伤男孩,一瞬间,变成了孤独的中年男人”。在网师园的游玩中,旧时短暂的场景重现,“一个小天井,一个孤独少年默默地看着盆景、鱼缸和枇杷树。割成方块的天空,风轻云淡。时间仿佛凝固,一秒钟是持续了一个世纪,而一世纪的光阴,却在白驹过隙般运动中闪过”。由此他想到了“我们都是时间的匆匆过客,想拥有一切,或者追求永恒,都是愚蠢”。(《吴门梦忆》)

  对于那些未知的神秘世界,王啸峰始终有一种探索的欲望和渴求,这种对外在神秘世界的探求欲望可以说从他的童年时代便已经开始,他渴望有科学或者宗教能够解释清楚宇宙里的各种奥秘。王啸峰的童年或许有过一段“创伤记忆”,而这样的“创伤记忆”不仅磨练了王啸峰的心智和耐力,让他获得了与众不同的生活乃至生命体验,而且还让他在逃避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对地球之外的陌生世界有了好奇感,他早就在其散文中宣称“我幻想骑鹅去旅行、滑进鲸鱼肚子,甚至随着单程火箭飞向未知宇宙”。(《异乡故乡·后记》)

  因而,王啸峰一方面将自己置于城市的日常生活和内部世界,描绘城市的隐秘空间和鬼魅传说;另一方面他开始放眼外部乃至未来世界,开始了对光速度、暗物质、星际天空等未知世界的“奇思妙想”。“霍金在新作《大设计》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这个世界的设计者不是上帝而是另有他人,最大的可能是‘宇宙并不是一个单一存在体,多个宇宙并行存在和发展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这样的话,被设计成为有人类的地球,将是一个最大的试验品。”在《1910·2010·2110》 《霍金的新想法》 《暗物质》 《多维世界的忧郁》 《记忆·时空·未来》 《时间机器》等散文随笔中,王啸峰已努力思索暗物质、多维空间存在的可能,但他深知探究宇宙的好奇心是因为“我们实在寂寞”。

  在其最新的小说集《浮生流年》中,王啸峰干脆放了一篇题为《镜像世界》的科幻小说在小说集的最后,这篇小说可以说是对《浮生流年》的“一个总结”,也是对未来想象与探索的“一个开始”。

  《镜像世界》是一个未来社会才可能出现的科幻世界——宇宙飞行器、人造太阳、宇宙人、人工智能、机器人妈妈都在这个科幻的世界里出现,这个世界被啸峰称为“镜像世界”:

  镜像世界开始的那一天清晨,福尔勒和吴彤手拉手跑出大洞。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离开地洞、洞穴、飞行器。在他们头顶,云雾在集聚,不是平常的高空云层,更像山间、湖中可以触摸的雾气。刚开始,云雾淡淡的,阳光穿透水汽的时候,折射出一条条彩虹。没过多久,云雾厚重起来。不远处的一个核爆坑上方,云层里绽开一点绿。随后,绿展开了,向两边扩展。森林出现了,吴彤甚至望见了森林里跳跃的猴群。渐渐地,绿色森林、蓝色海洋、青色山脉漂浮在人们的头顶,那么低,那么真切,好多孩子,还有大人,伸出手,想去够一够。

  整整一天,人们头顶上的景象不斷变化、扩展。曾经遭受严重创伤的地球,被一条厚厚的自然界镜像的毯子覆盖起来。黄昏来临的时候,若干个人造太阳挂在毯子下方。然后,人造太阳和镜像不再游动,稳稳地在人们头顶发射光亮,整个天空变成大自然镜像美景。

  ——《镜像世界》

  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虚幻,但给人的感觉竟然是挺美的,而且这一切很可能会在并不遥远的将来发生。再回到当下,每个人所经历的这场令人恐惧的巨大疫情,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但却真切地发生了,现实正以一种超现实的和未来化的虚幻方式展开着。

  《镜像世界》这样的科幻小说尽管还不是很成熟,但却预示着王啸峰小说未来的创作走向和变动轨迹,那就是他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科幻乌托邦的小说创作中。面对浩瀚的宇宙星际,面对无尽的未知领域,王啸峰像许多人一样好奇却又无能为力,但他并不悲观。王啸峰强调:“在这茫茫星际中,以我们现有的认知程度,还没有主动发现其它宇宙或者维度的能力,更不谈与其他智慧沟通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让‘第十二维度带领我们神游宇宙吧。因为,人类有值得自豪的品质,那就是心灵有多宽广,宇宙就有多深邃。”(《吴门梦忆》)

  在浩瀚的宇宙和未知世界面前,在生与死的交替轮回中,人类是孤独的,这就是人类的存在境况。就像阿伦特所说:“人存在的境况——生命本身,诞生性和有死性,世界性,复数性以及地球——从来不能‘解释我们是为什么活我们是谁的问题。”但是阿伦特也很乐观地指出,“这些境况从来不能绝对地限制我们。一直以来,哲学对此的意见总是不同于那些同样也关心人的问题的科学——人类学、心理学、生物学等等,但是今天我们可以说我们业已在科学上证明了,虽然我们现在,也许将来还要一直生活于地球环境中,但我们不仅是局限于地球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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